084章 天可汗14
回到麗正殿,只有秦媽媽一人在內室。
我心不在焉的抓起一本書斜靠鳳榻,問道:“可知娘娘今夜要處理什麼公案?”
默默的看着我,秦媽媽搖了搖頭。
“朕雖然說過不干涉內廷之事,但看方向,娘娘去的是淑妃的寢宮。”
“這內廷之事,陛下還是由娘娘處置罷。”
總覺得秦媽媽神態間頗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看着她略顯爲難的神情,我放下手中的書,“好了,去睡罷,這裡沒你的事了。”
“是,陛下。”
今日月圓之夜,便是在皇宮中,我也放心不下你。
總覺得心跳得厲害,等秦媽媽告退後,我極快溜下鳳榻,然後放下帳幔造成我在其內休息的事實,略一遲疑,我消失在麗正殿中。
見我出現在夜色中,侯君集很是明白我要做什麼,於是他指了指東宮最東北角的‘宜春北苑’,並說道:“娘娘在竹林。”
奇怪了,這大晚上的你們去那裡做什麼呢?到底是什麼公案要使得你們去那般僻靜的地方呢?
“娘娘有吩咐,任何人不得踏足‘宜春北苑’半步。”
聽着侯君集的話語,我更感詫異了。居高臨下看着夜風習習的竹林,心中滿是好奇。“知道了,你們下去罷。”
眼見着侯君集等人告退,我仗着一身武功悄無聲息的潛進‘宜春北苑’,繼而潛進竹林。
漫漫竹林,充滿着詭異的氣氛。一畝有餘的竹林黑暗無光,唯有竹海中的‘竹亭’有亮光。
可以清晰的看見你和楊絲蕊對面而坐,楊絲蕊的後面站着紫萍。而你的身後站有如雲、如月。
很顯然,因爲太過專注,你們一衆人都沒有發現我的到來。
不動聲色,我選了個有利地形躲了起來,可以清晰的看見並聽見‘竹亭’中的一切。
看情形你們二人應該已經談論許久了,而且涉及了許多的話題,並且看樣子似乎談得很是融洽。
“觀音婢,多少年了,我們二人再也沒有像今夜這般促膝而談。”
“是啊,算起來,我們兩個認識已二十載了。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二十載呢?”
“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你略歪着腦袋,點頭笑道:“那個時候,煬帝西巡,我有幸隨駕左右。在鳳輦中我第一次見到你,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當時我就想,這是哪裡來的個瓷娃娃啊,那一撲一撲的睫毛便像蝴蝶的羽翼,好可愛。”
“是……是嗎?”說話間,楊絲蕊的聲音明顯的哽咽起來,眼中更是滾下淚珠來。“你,真的覺得我可愛?”
你鄭重其事的點頭。
“可是,我不喜歡你,覺得你一點也不可愛。”
輕嘆一聲,你說道:“因爲你覺得你的父皇更喜歡我,是不?”
“是,是的。一直以來,父皇最愛的是我。可自從你出現,父皇便不再愛我了,只愛你。我清楚的記得,西巡路上,汾陽宮中,我們遇刺時,他第一個救的不是我而是你。”
“那是因爲我離他近一些。”
“我們二人在他左右,哪談得上誰近誰遠,觀音婢,不要再否認了,他先救你是事實。”
聞言,你不再出聲。只聽楊絲蕊又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麼魅力,緊接着,大哥也喜歡上了你,更爲了你不惜和父皇絕裂。”
楊昭,雖癡心一生,但也差點將你帶入‘陪葬品’的萬劫不復中。於他,我從來不覺得他對你好。倒是你救下楊侑,頗有些以德報怨。
“我不明白,不明白他們爲什麼都喜歡你。更不明白,無論父皇去哪裡爲什麼都要帶上你。”
眼見楊絲蕊越說越激動且站了起來,你緩緩說道:“那是因爲,我太像一個人。”
“人?”
“北周的千金公主。”
“宇文千金!”
“不錯。”你亦緩緩的站了起來,迎着竹林的夜風,緩緩的講述着千金公主、煬帝和岳父間的恩恩怨怨。
只到聽完這一段恩怨,楊絲蕊纔不可置信的倒在石椅上,喃喃念道:“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榮華實難守,池臺終自平。富貴今何在?空事寫丹青。杯酒恆無樂,絃歌詎有聲!餘本皇家子,漂流入虜廷。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古來共如此,非我獨申名。惟有明君曲,偏傷遠嫁情。”
“這首詩,便是千金公主的最後遺言。”
“她是公主,我也是公主,公主的命在世人眼中看起來何其的珍貴,卻不知原來不過浮萍、榮華難守。這般才華橫溢的公主倒也值得被父皇愛慕一生……只是我,卻沒有一個愛慕我一生的人。”
“所以,爲了有一個全心全意愛慕你一生的人,你生了殺我之心。”
乍聽這話,我吃了一驚: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楊絲蕊有殺你之心!
我震驚間,楊絲蕊淡淡一笑,“只是,我不明白的是,觀音婢,你是從什麼時候起知道我有殺你之心的呢?”
“那一年,江都‘丹陽宮’的大海中,我應你之邀泛舟採荷,那是我第一次領教了你欲殺我之心。”
那一次,我是真的差點失去你,也第一次讓我領教到了人生中什麼是害怕。素來狂妄不羈的心第一次知道了害怕的滋味。從此我發誓,無論以後遇到什麼情況,第一個,我要救的人是你。
只是今夜你這話,我怎麼聽不懂呢?
我清晰的記得那一日,我們一衆人在‘見山樓’中親眼目睹了楊絲蕊救你不得自己倒先掉進海中的一幕幕。一來她是帝王的女兒,她若出事你定當難辭其咎,搞不好又一個陪葬的命;二來在我後面的無忌肯定來得及救你,所以我去救了她……
往事一樁樁回映我腦中,我實在不知道到底在哪個環節楊絲蕊生了殺你之心。
萬般疑惑中,只聽楊絲蕊平靜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你清聲回答說道:“事後,我派人去打聽過,紫萍的父親是漁民,所以,江南水鄉長大的紫萍應該會泅水。”
啊?!
我的腦中似被雷擊中一般,清晰的浮現紫萍爲了‘活命’拼命的拉扯你將你當救命稻草的一幕幕……
原本以爲紫萍所爲只是人在困境的求生本能,萬不想是蓄了歹毒之意!
可惡!真可惡!
好歹毒的心思。居然當着一衆人的面欲置我的觀音婢予死地,然後還要讓我們一衆人皆認爲這個嬌弱的公主正在全力的‘救助’一個已故大臣的女兒。
等會子,便殺了你們解恨、報仇。
我不能再讓任何對我的觀音婢有隱患的事留存。
‘呵呵’一笑,楊絲蕊問道:“當時,爲什麼不揭發我?”
“一來,貧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官不和皇家結怨,這是亂世之中人能夠活下來的根本。二來,如果紫萍咬定自己不會泅水,或者咬定自己雖然是漁民的女兒但並不會泅水,我豈不有冤枉我的‘救命恩人’之心?我的聲望倒也罷了,那置我威武英烈的父親這個忠臣於何地?”
聞言,我眼睛有了酸澀:我的觀音婢,原來你還藏着這般大的秘密。幼時喪父、歷盡‘陪葬品’的劫難,又被一個公主算計差點丟掉性命……你到底受了多少苦。而我呢,卻什麼也不知道。
想到這裡,我恨得捏緊了拳頭:如果當時你向我傾訴,我又會如何呢?是直接揭起反旗還是忍辱負重?
我想,我也要顧及一下李家的枝枝節節、老老少少,定不會冒然行事。我應該會先忍辱負重,然後暗自做着準備以防萬一。
也許你知道這件事一旦告訴我我便會生反心,繼而定會惹得天地變色……考慮到方方面面,所以你便沒有將此事告訴我。
在我感動於你的深明大義間,只聽得楊絲蕊淡笑一聲,來了一句‘原來如此’後她又笑問,“聽你方纔所言,丹陽宮中,你只是第一次領略了我欲殺你之心。那就是說還有第二次嘍?”
第二次?居然還有第二次!
自從海中遇難後,我對你幾乎是寸步不離,哪有第二次?
“第二次,四明山,你差點墜入鐵索橋底下的萬丈深淵,當時我出手救你。你卻利用我救你的機會用力將我拉下鐵索橋。”
“你居然……感覺到了。”
聽着楊絲蕊再平靜不過的語調,也就說明她承認她欲殺你的事實。
這個表面看似柔弱的公主,原來卻有着這般隱諱、惡毒的心。從小長在宮中的她是受了深宮中所見所聞的耳濡目染━━殺人於無形!
居然當着我的面殺我的觀音婢我都沒有發覺:太可惡了,更可惡的是我!
我正恨不迭間,只聽楊絲蕊繼續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爲什麼不告訴他,告訴他我屢番殺你之心?”
“李家不過煬帝的臣子,我更不想做一個紅顏禍水的兒媳。”
“你這般斷定他爲了你便會反了我楊隋?”
“如今,李唐坐擁天下是事實,這說明他李家確實有這個能力。”
說話間,你們二人相互注視,各不相讓。半晌,還是楊絲蕊開口淡聲問道:“還有第三次嗎?”
第三次?!
如果有,我不介意現在就現身殺了這個惡毒的女人。
你定定的看着楊絲蕊,輕緩的搖了搖頭。
“倒也沒有冤枉我。”楊絲蕊輕笑一聲,又道:“今日,爲了了斷瘋牛案這樁公案……你說不分皇后嬪妃,不分主子奴才,只回憶平生,我便知道該來的都來了。我知道,你讓所有的羽林軍退出‘宜春北苑’便是想給我這個大唐的淑妃、前隋的公主一些顏面。無論如何,我要謝謝你,觀音婢。”
“那是因爲你在乾兒的事上敢做敢當。”
瘋牛案?公案?乾兒的事?
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霍地,我腦子一亮,掠過乾兒倒在瘋狂的牛羣中的一幕幕……
難道我的乾兒受傷並不是意外而是楊絲蕊的蓄意所爲!
若真如此……
雖然還不明白這其中的關聯,但我知道你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也斷不會冤枉她人。
憤怒至極,心幾近發狂,唯有殺人、殺人才能泄我心頭之恨,我已很久沒有這般的想殺人解氣了。
在我要現身的時候,身邊一隻大手壓住了我,回頭看去,居然是秦媽媽。
憤怒間我失了對周邊狀況的靈敏感知,秦媽媽出現在我身邊我居然不知。只見她‘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動怒,接着她輕聲道:“今日是娘娘的走火入魔之日,正可以趁着她的不防傾聽她的心聲,聽過後,陛下,你會更疼愛娘娘的。”
疼?
是啊,心疼!
知道得越多,心疼得越厲害。
“觀音婢,我始終想不透,你到底是如何能夠這般快的便查出瘋牛案與我有關?”
“既然你可以買到至牛瘋狂的丹毒,那我便能夠打聽到是誰賣的藥,只要畫出買藥之人的圖像,賣藥的一眼便能夠認出來。”語及此,你瞟向紫萍,“賣藥的人清楚的告訴我,是她。之所以一眼便能夠認出她,那是因爲她買藥的量太大,大得他無法忘記。”
“爲什麼,你爲什麼那般斷定是紫萍,爲什麼偏就將紫萍的畫像給那賣藥的人看?”
“一個母親的直覺吧。”
在你的緩緩講述中,我明白了個大概。承乾受傷那日,你並沒有全然被當時的亂像所迷惑,反倒不着痕跡的取了些死牛身上的血進行檢驗,依你醫術之高,檢驗出死牛的血中含有丹毒成分,然後你又避開所有的人到鐵牛放牛的地方去查看,果然不出你所料,那些草地上亦有殘留的丹毒。
這丹毒是引得牛羣發狂的根本。
於是,你斷定這不是一場意外,而是一起蓄意謀殺案。
爲了不打草驚蛇,也爲了安定種棉場所的軍心,你沒將此事公開。而是暗中派人去察那丹毒的出處。種棉場所方圓百餘里地範圍內所有的藥鋪你都沒有放過,便是這百餘里範圍內遊走江湖的小藥攤和長駐山中的獵戶你亦一一不着痕跡的盤查。最終,在一個江湖小販手中你買到了丹毒並且成功的讓那個江湖小販認出了紫萍。
“其實,瘋牛案到底是爲了對付鐵牛還是爲了對付乾兒,一直以來困撓着我。直到那個小販認出紫萍的畫像,我才知道我的直覺並沒有錯。這深深宮闕,唯有你曾有殺我之心。若這案子果然是蓄意謀殺,恨我和乾兒母子的第一嫌疑人定然是你。你貴爲淑妃行動不便,那麼最忠心於你的紫萍便是最好的人選,一來她可以自由出入種棉場所,二來便算她失蹤幾日,有你替她掩護,別人也不會追究她的去向。”
原來,這對歹毒的主僕知道承乾每日準時會去找鐵牛,更算定承乾一定會救鐵牛。然後,紫萍利用種棉可以外出的機會不遠百里買來丹毒下到牛吃的草中,牛吃後便發了瘋般的攻擊一切……
因爲有鐵牛做擋箭牌,她們二人想着肯定不會有人覺察到其真實目的是爲了對付承乾,更不會去察這一起意外。
━━好可惡的一對主僕!
我咬牙切齒間,秦媽媽再度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冷靜,繼續聽下去。
此時,你的神情有些迷茫,即使是聲調也透着迷茫,“花藤……花藤……告訴我,果然是妒忌、恨矇蔽了你的心,讓你在罪惡的孽海中越沉越深了嗎?”
很顯然,聽到‘花藤’之語,楊絲蕊的神情很是激動,喃喃說道:“花藤……花藤,這些年來,除了曼青外,再也沒有人喚我‘花藤’了。”語及此,她又‘哈哈’一笑,突地站了起來,雙手撐着石桌,和你面對面。高聲問,“恨、妒忌……你爲什麼不說是羨慕呢?”
你只是不避不閃的看着她,一語不發。
只見楊絲蕊一把抹了臉上的淚,又道:“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羨慕你輕而易舉的便得到他所有的愛。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你的兒子名喚承乾,‘承繼皇業、總領乾坤’。而我的兒子呢,‘恪……李恪’,是要我時刻記住,恪守妾職、恪守本分、恪守尊卑禮數、恪守教兒心得。不要再認爲自己是隋時的公主,同時也要恪兒時刻緊記他不是隋煬旁的外孫。免得我們母子心中只有楊隋而沒有李唐。”
看着楊絲蕊臉上近乎猙獰的神情,你輕嘆一口氣,“還有呢?還羨慕我什麼?”
“我羨慕,羨慕他爲了使得你子女團圓,不惜力排衆議,獨斷專行的爲你‘搶’回本就過繼給他人的兒子,並且封爲‘魏王’。‘魏王……李泰’,多美的名字啊,平安康泰。可我的兒子呢,‘愔……李愔’,是要我們小心翼翼不要出聲、不要道是非,永遠似啞巴般的活着。哈哈……如果說,我的恪兒、愔兒命格不如你的太子殿下,我認了。但和魏王比呢?又如何?首先,從名字上便輸了一籌……”
將青雀重新收歸名下,我確實費了很大的力氣,甚至不惜最後發狠直接下了聖旨纔將青雀迴歸我名下。
雖然這方面有元霸暗許的原因,但不想這紅塵中的人去打擾元霸的靜修,所以我並沒有將元霸還活着的事公諸世人知曉。
於是,世人眼中對我收回青雀便有了說辭:強硬手腕。
便是強硬了又如何?反正青雀現在迴歸我名下了,是我的兒子了。
在將青雀迴歸名下後我立即封他爲‘魏王’,更加封他爲‘揚州大都督’,領揚州、常、海、潤、楚、舒、廬、濠、壽、歙、蘇、杭、宣、東睦、南和等十六州諸軍事,相較於其他的那些僅統領八州的皇子而言,青雀的封地是他們的一倍不說,更重要的是青雀的封地土地肥沃、物質豐盛。
“還有啊,我羨慕你,子女繞膝。你再看看我,再或者看看我們後宮中的這些女人,可有兒子纏繞膝下?我們那些無論是年長還是年幼的孩兒,一旦受封便被派往封地,從此,按祖制,除非是我們死,他們纔會奉詔回京看望我們一眼。年長的孩子受封后派往封地也便罷了,那些年幼的呢,可憐那些年幼的還需要奶孃。而你,你的孩子呢,魏王李泰也好、晉王李治也罷,明明早已受封,陛下卻找着各種藉口讓他們留在京城,留在你的身邊。呵呵,何其可笑的、不公平的藉口……”
看着楊絲蕊略顯瘋狂的面容,我心惱怒起來:不公平又如何?無論是青雀還是雉奴,他們之於我的意義重大,沒人能夠理解我對他們的愛到底有多深,將庶子和嫡子作比較,也太自不量力了些,也不知這個隋時的公主在隋廷學的宮廷禮儀都學到哪裡去了。
“我更羨慕你,你的兒子魏王加封‘揚州大都督’之職。大都督啊,比我父皇在世時的‘揚州總管’還要威風八面。呵呵……對了,還有你的小兒子,封了‘晉王’也便罷了,將李唐的龍興之地封予他也便罷了,更史無前例的加封了一個什麼‘左武候大將軍’之職。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還要我說嗎?還要我說一些羨慕你的話嗎?”
什麼羨慕,明明是忌妒,瞧現在的這副神情,簡直一忌婦。哪還有原來撫琴賦詞的半分優雅從容。
你仍舊不動聲色的看着楊絲蕊。一字一頓,“哪有半分羨慕。原來你的心智早被妒忌、恨填滿。所以,纔會在收手這許多年後再度出手,犯下這滔天大罪。”
“對,不是羨慕,一如你所言,是恨、是妒忌。我恨,恨我遇見他的時候比你晚一步。我妒忌,妒忌他所有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便是你不在他身邊的日子,便是曼青授我那許多的詩詞歌賦以求奪得他的心的日子裡,他的心就從來不曾用在我身上。呵呵……別以爲我不知道曼青的野心,她幫我不過是利用我。我知道,一旦我成功的將他對你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來,下一步曼青就會親自出手,以她的美豔、才華、手腕,應該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從我手中奪走他的心。可……明明知道曼青要奪走,明明知道是被曼青利用,我卻仍舊傻瓜似的祈願着哪怕他的心只屬於我一天、一時、一刻,便是死我也心甘情願。可悲的是,無論我如何努力,他從不給我機會,不給。”
語畢,楊絲蕊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毫無顧忌的放聲痛哭。
原來,那些詩詞歌賦是楊曼青教予的啊,不可否認,這些詩詞歌賦在我曾經認爲失去了你的日子中確實引起過我的興趣,更有一曲《女人花》,幽幽怨怨、如泣如訴,每每看到楊絲蕊邊撫琴邊清唱的場景,總令人不自覺的便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恍怱中,腦中總有一幅你獨守‘三思園’看着燭火至天明的孤寂畫面,箇中情思綿綿不絕、更是哀傷入骨。
什麼‘女人如花花似夢’……
如今想來,也真是可笑。原來這般美好的歌賦之中含着的是算計、手段、陰謀。
“花藤,你知道你爲什麼活得這麼累、這麼苦、這麼愛妒忌、恨嗎?”看着楊絲蕊痛哭流涕的臉,你緩緩又道:“因爲,你總是去追尋你得不到的卻一味忽視身邊那些對你好的人。一如煬帝,你認爲他喜歡我更勝過你。一如楊昭,你恨他爲什麼會愛上我?花藤,他們喜歡我、愛我與你無關,因爲他們再怎麼喜歡我、愛我卻並沒有減少他們對你的愛啊。”
看着楊絲蕊錯愕的神情,你繼續道:“你說,你羨慕我輕而易舉便得到他的愛……”語及此,你緩緩的搖着頭,喃喃又道:“那你可知,在我和他一起經歷的這十數年中,我們到底走過了怎樣一條曲折的路?”
“再多曲折,你如今不一樣是他的最愛。”
“那是因爲我從不怨天尤人,我一直笑對苦難,一直笑對生活。”
被你的話所震撼,更被你的恬靜、靜美所震撼,楊絲蕊愣愣的看着你,直到臉上的淚被夜風吹乾亦發不出一語。
“花藤,花藤……多美的封號,多美的祈願。煬帝之所以憐你、愛你,是因爲你一如他般是菟絲花,都是依附於感情才能生長的菟絲花。但是,你卻枉廢了他賦予你的最美好的祈願。”
“什麼?”
“菟絲花,雖然只能依附於青松成長。但如果將‘菟’字另看,便有另外一層意思。”
“什麼?”
“直至煬帝選擇如一個帝王有尊嚴般的死去,我才震驚的發現,‘菟’者,‘老虎’也。”
聞得你的解釋,楊絲蕊震驚的輕‘啊’一聲,倒退着倒在石椅之上,呆呆的看着你出神。
而我亦是震驚的看着你,震撼於你靜美的神情。只聽你又緩緩吐道:“虎,‘王’者也。煬帝明知你喜歡的人是誰卻偏沒有成全你的姻緣並不是不愛你,而是更希望你在挫折中成長,能夠做一株主宰自己人生的菟絲花,做自己人生的王者啊。”
煬帝曾經迫我娶楊絲蕊,那個時候,煬帝只簡單的將楊絲蕊當一如他般的菟絲花看待。後來在我的堅持下,煬帝斷了我當女婿的心思,只怕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希望楊絲蕊能夠堅強起來,能夠做一株與衆不同的菟絲花罷……一如你所言,做一株主宰自己人生的菟絲花。
可惜的是,她被妒忌、恨矇蔽了雙眼,辜負了煬帝對她的厚望。倒是你,卻真正懂了煬帝的心,也難怪他在選擇有尊嚴的死去前只道出一句‘秦氏,告訴觀音婢,救侑兒’的話,因爲,這個世上,懂他者唯你也。
“菟絲花……老虎……王者……”一逕重複着你的話,楊絲蕊一逕再度痛哭失聲,“父皇,我錯了,錯了。對不起,對不起,女兒沒用,不但無才效忠我楊隋,更無力救侑兒,對不起,對不起。”
你只是靜靜的看着哭得抽搐難忍的楊絲蕊,直至她稍稍平息,你才從懷中抽出一紙書信遞到楊絲蕊面前,“爲免你死前空餘遺憾,看看罷,這封信之於你而言應該很是重要。因爲寫信之人說,這信中的暗號只有你們隋廷皇室的人能看懂。”
非常疑惑的接過你手中的信,楊絲蕊打開細看,接着,她再度痛不欲生的哭了起來,“侑兒……侑兒他……”
擺了擺手,你平靜的抽回楊絲蕊手中的信,示意如雲打開石桌上的燈罩,將信送到燈芯處燃盡。
萬般激動中,楊絲蕊顫抖的看着那燃着書信的燈罩,只至嫋嫋青煙升起,她才‘噗通’一聲跪在了你的面前,“觀音婢,對不起,對不起。”
“若在以往,看在煬帝、楊昭的份上,你之於我的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如今……之於瘋牛案,一句‘對不起’卻再也贖不了你的罪孽。”
無語淚先流,哽咽半天,楊絲蕊才道:“我知道。只是,觀音婢,在我死前,能不能求你兩件事?”
“那得要看是什麼事。”
“第一件事,請讓我一如我的父皇般有尊嚴的死去。”
紫萍聞言,很是激動的喚了聲“公主”便要上前,楊絲蕊喝了聲“站住,不得無禮”後,又期待的看着你。
“好,我答應你。”
聞得你的答覆,楊絲蕊脣角勾起感激的笑,將頭重重的叩於地,又道:“第二件事,看在我們同是母親的份上,觀音婢,你能不能夠……能不能夠幫我照顧我的恪兒、愔兒。”
輕嘆一聲,你起身,緩步上前扶起楊絲蕊,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觀音婢,你答應了!”
“花藤,你這是在給我出難題啊。”看着楊絲蕊眼中的悲傷和期待,你幽幽嘆道:“即使是我的孩子我對他們的將來也保證不了什麼。如今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我還清醒、還記事的時候儘量的替我的孩子掃清所有的障礙。”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是‘還清醒’?什麼叫‘還記事’?
你的神情爲什麼那般的悲傷,爲什麼我可以清晰的看見你眼中漫盡的痛色。
我茫然間,只聽你繼續說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憐天下父母心……已所不欲,又何必施於他人?花藤,我只能向你保證一點:只要恪兒、愔兒不做觸及國法的事,那其他皇庶子有的他們一樣會有。”
你們再說些什麼我已全然沒有聽進去,眼中、腦中全是你漫盡痛色的眸……我的心爲什麼也痛了起來:到底什麼是還清醒,什麼是還記事?
難道你有不清醒、不記事的時候?
突地,我腦子一亮。
“二郎,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再也不記得你了。你好着急,上天入地的找,找到了我,我也不認得你了……二郎,你說,記憶是個什麼東西呢……記憶會不會衰褪……如果我真的一如夢中般的忘了你……”
歷歷往事在我腦海中一一掠過,曾經以爲的玩笑話如今卻在我心中重重的敲了一記。
半夢半醒間我似有所悟,震驚的起身,卻很快又被秦媽媽摁了下來。
秦媽媽雙目含淚,對我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陛下,求您,皇后行事自有皇后行事的一套原則,如今陛下現身不妥。陛下要相信老身,陛下關心的亦是老身關心的,但我們關心的卻也是娘娘極盡隱藏的……娘娘的自尊心很強,如果我們去打破她極力隱藏的東西將她的自尊心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對她而言是何其的殘忍,所以,陛下,請不要,不要去探尋、去發現。請配合娘娘,演好每一齣戲。”
‘竹亭’中,早已無了人影,只有我,仍舊傻傻的呆立在風中,恁晚風吹拂我繚亂的心緒。
“陛下。”
“秦媽媽,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娘娘有不清醒、不記事這個症狀的?”
“大約在玄武門之變後,娘娘醒來,有些事便記得不是非常的清晰。原來娘娘特別喜歡和我們提及她幼時的事,但現在她不但不提及,而且我們偶爾玩笑提及的時候娘娘似乎已不記得了。”
“然後呢?”
“然後,娘娘總是藉口說是自己忙糊塗了。但……老身已隱隱的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如果老身的感覺沒錯的話,娘娘可能是患了‘失憶之症’了,只是現在,還不嚴重。”
失憶之症?!
我清楚的知道一個人若患了失憶之症的話代表着什麼,我見過一些失憶的人,多是老人,他們心智全失、行爲舉止不受控制,和癡傻沒有分別,往往被人責罵嘲笑。我的觀音婢……不老啊,爲什麼?“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提及。”
“事關中宮、事關社稷。老身明白得狠。再說,娘娘哪是個恁意低頭的人,不管什麼苦難她都闖過來了,老身想,這一次她一定也能夠闖過來。陛下也不必太過心傷,還是裝作不知道的好。”
聞言,我痛苦的閉上眼睛,擺手,示意秦媽媽不要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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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節假日多碼了些字,很有成就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