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章 別易難1
接到承乾的書信,知道父皇生病了,於是我們取消了要在太原生下孩子的計劃,匆匆踏上了回長安的路。
貞觀九年,上元日。
長安,大安宮。
父皇終究是上了年紀的人,一點小小的風疾便差點要了他的命。但好在孫思邈最懂他的身子,將父皇搶救了回來。
父皇雖無性命之憂,但因了這場病,身子骨明顯不比以往。精、氣、神也不比以往了。
因了四方諸侯來賀歲,再加上我在外兩年未歸,是以我將所有來賀歲的諸侯、君長、可汗等人都接到大安宮熱鬧熱鬧。一來慶祝父皇身體痊癒,二來也爲大安宮增加點子人氣。
歌舞昇平。玩得盡興,頡利親自仗劍起舞,南蠻酋長本就喜歡中原文化且對中原的詩賦頗有心得,他看得高興處居然當場詠詩一首,更是將歡迎四方諸侯國的御宴推向了狂歡。
“二郎,去歲秋,你命乾兒將舉國三百九十人死刑犯都放回去參與各家的農活生產。可是,你怎麼就那般保證他們不會逃跑呢?”
是啊,去歲秋,遊玩在外的我見各地缺少幹活的農夫便想到關押在獄中的一批死刑犯,於是傳信乾兒要他放這些犯人各回各家幫忙幹農活,農活幹完後命他們自動回獄……
其實,這步棋也很險,那些死刑犯都是命案在身的人,如果有一人不自動回獄後果尚可應付,如果那三百九十人都不回獄且結成聯盟的話,那個後果便有些可怕了。
但,農活不等人啊!而且,我就是那般篤定,篤定那些死刑犯會自行迴歸牢獄。而事實證明那些死刑犯在幫各自家中收割完糧食後,三百九十人全部自覺的回到了牢獄,一個也不少。念及此,看着父皇好奇的目光,我說道:“將心比心吧。如果是兒子,在臨死前能夠幫家裡做一次活,肯定會有頗多的感慨。感慨自己不堪的過去,感慨自己年邁的父母明歲再怎麼辦?想必便會深深痛悔自己的過去,然後期望如果能夠重新來過,必不走原來的路。”
“聽聞,昨日,那最後一個死刑犯也回來了?”
“是的。”
“你再打算如何?”
“放了他們。”
“放。”
“儒家強調‘明德慎罰、惟刑之恤’,認爲治理國家的根本在於德、禮、誠、信。所以,兒子認爲,國家的長治久安不能靠嚴刑峻法,而在於行仁由義。光憑律法來規範天下人並期望天下人都做一個規矩的人是不可能的。而這些曾經觸犯過律法的人,他們誠誠懇懇的回家幫着自家做農活,又規規矩矩的回牢獄接受自己應得的懲罰,說明他們都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都有悔改之心。那麼,何不給他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呢?‘仁義,理之本也;刑罰,理之末也’,更何況還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兒子相信在死前走過一遭的人會比誰都珍惜這一次再生的機會,他們不但會更珍惜自己的家庭,而且會越發的忠誠於我李唐。”
微點着頭,父親說道:“知道不,你每走一步,都不一定按常理。雖步步驚心,但沒有哪一次不證明你的高瞻遠矚。少時,之於你這種行事方法,爲父經常斷定你是紈絝不堪、狂傲不羈之輩,但現在爲父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你的實力上的,所以便算遇到再驚險的事,你也能夠化險爲夷。你就似那永遠有使不完力氣的小牛犢,那匹永遠也不怕虎的小牛犢,敢闖、敢衝。”
“兒子永遠似一頭初生的牛犢般是因爲兒子知道,兒子做的都是大德、大禮、大誠、大信、大義的事,李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呢,會保護兒子的。”
輕拍了拍我的肩,父皇含笑讚許點頭。“爲父還聽乾兒說,你將‘笞背’之刑取消了?”
“那還是兒子和觀音婢翻看醫書的時候發現人的重要臟器幾乎全部分佈在人體背部,如果‘笞背’的話,便算此人它日出獄,身子骨卻也元氣大傷了。他們入獄是爲了贖罪,出獄若還受獄中杖刑的後遺症所累便不合理了。兒子一直認爲執法務必寬大簡約,是以便取消了‘笞背’之刑。”
“觀音婢……”說話間,父皇看了看偏殿中女眷方向,含笑說道:“觀音婢又有了。”
一笑,我說道:“是啊,孫神醫已然斷脈,父皇又要多一個嫡皇孫女呢。”
“哈哈”一笑,父皇一逕說着‘好好好’的話後一逕飲下手中的酒,接着他又有些落寞的將酒盞放下,然後長嘆一口氣。
是想起永寧了吧。我心內亦是嘆了口氣,雖然不能將永寧的事情告訴父皇,但我還是有令父皇感到高興的事告訴他。“父皇,兒子此番在外兩年,遊歷不少地方,也經歷不少人情事故,看得多也看得透,恍惚覺得過往一切若夢中般……便算多年前的玄武門之事在兒子的腦中也模糊了。既然模糊了,那爲何不放過自己、不放過他人呢?”
似乎知道我的決定是什麼,一逕聽着我的話,父皇的手一逕的顫抖起來,他擡起眼睛,看着我。
“父皇,兒子已命乾兒上朝之日便發下詔書,恢復大哥的太子之尊,恢復元吉的親王之尊。”
父皇蒼老的眼中漫過層層淺溼,“好,好,我兒有此心就好。”
隨着父皇語落,頡利的劍舞已畢,但在他欣然大笑的同時,他高大的身軀突地訇然倒在了殿上,引得我們一衆人都站了起來。
我急步奔下,扶起頡利,“頡利,你怎麼了?”
頡利的眼睛卻是緊緊的閉着,未有睜開。
御宴因了頡利的倒下散去。我本要親送父皇回宮,但父皇知道我和頡利的感情,是以只叮囑我快去看看頡利如何了,只說要承乾送他回宮便是。
放心不下頡利,我很快便趕到了接待頡利等人的館驛。隨同我前往的是一身男裝、焦急不堪的你。
在你一聲聲的呼喚下,頡利的眼睛終於睜開。然後迷茫的尋找着,最後將眼光定格在了你的臉上,“觀音婢。”
“頡利。”
在疊羅施的攙扶下,頡利坐了起來。他靠在疊羅施的懷中輕喘幾口氣後,抓過疊羅施的手放在你手中,“觀音婢,這孩子,以後就拜託你了。”
“頡利,不要說這不吉利的話,你會好起來的。”
“幼時便被人多次下毒,長大又吃了太多的苦,戰爭又讓我的身體千瘡百孔,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嘍。”
聽着頡利泄氣的話,你多時未見的眼淚便那般流下,“好,頡利,我答應你,一定照顧好疊羅施。”
“這纔是我認識的觀音婢。”說話間,頡利看向我,帶點子乞求的語氣說道:“李世民,可否請你的皇后爲我做送行飯。依我們突厥傳統,便是死也要當飽死鬼。”
聞言,你猛地站了起來,“我去做,馬上去做。別說飽死鬼的話,也不要說送行飯的話。今天我來替你做,明天我一樣來替你做。”
“好,謝謝你,觀音婢。”
說話間,頡利很是留戀的看着你遠去的背影,最終輕嘆一聲,回頭說道:“李世民,我是騙她呢,我不想讓她看到這般憔悴的一個我。”
“我知道。”
“知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安義公主和親的時候。”
“是啊。”一聲長嘆,頡利道:“那個時候,我的叔伯兄弟都忌妒着我,其中還有不乏下毒殺我的人,他們都想除了我這個嫡長孫,然後好接手爺爺的可汗之位。她來了,帶着甜甜的笑,明知她聽不懂,但我只想找個人傾訴,於是我將所有的苦惱講給她聽,她仍舊甜甜的笑看着我,有時候她似乎聽懂了般的,眼中居然流露出憐惜我的神情。再然後她救了我,從餓狼的口中救了我。說出去誰相信,一個纔剛學會蹣跚走路的孩子便知道救人……從此,她便成了我的宿命。”
似乎回到過去,頡利的精神一掃方纔的萎靡,顯得格外的興奮,“知道我和她第二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嗎?”
“前隋大業三年,煬帝出巡西域。”
“是啊。那個時候,一個宮女爲了給楊勇報仇殺了煬帝的雲昭訓,那個時候的觀音婢纔多大點啊,聖地中,在我們一衆人都不知道再該如何的時候,她清楚的給我們指出了一條路,讓我們找到了煬帝……那個時候,我就想,這個果斷、機敏的小傢伙長大了若成爲我的王妃該有多好。”
說到這裡,頡利慘淡一笑,又道:“當然,那個時候我連保護自己的實力都沒有,又如何能夠保護她。所以,便算後來,我來中原爲前隋楊昭太子送行的時候,便算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和她說,想說‘等着我,等我有實力了,我便來娶你,一定讓你做突厥大地上最幸福的新娘’,但……沒有資格、沒有實力的我開不了這個口。只能帶着她鼓勵我‘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祝福離開了中原。”
有這回事,哼。我怎麼不知道。按頡利所言,那個時候你應該在洛陽郊外守墓。沒想到他居然去找過你。
“當我在突厥一步步籌謀,一步步做着準備,充實着自己的實力,並且覺得自己的實力亦在一天天積累的時候,卻傳來你和她大婚的消息。我……不甘,非常的不甘,然後不顧一切後果的偷偷溜出突厥來到太原。萬不想,她新婚遭劫……”
原來頡利來過太原。那一年,所羅門想擄你,卻偏被前來尋我報仇的單雄信所救。
“我在太原找了她足足十天,但一如你般沒有任何收穫。時局,時局迫得我不得不回到突厥……因到突厥,我日以繼夜的眺望着太原的方向,期望能夠傳來她的好消息。後來,你終是將她尋了回,她終於成了你李世民的新娘,我也認了命,娶了哲珠。”
唉,其實那一年,如晦也到了太原。萬不想那一年,愛着你的幾個男人同時出現在了太原,只是如今,單雄信、如晦早已成黃土,而眼前的頡利亦將……
“可是,雁門關一戰,老天還是給了我機會的。她來了,爲了救你、救她的三哥、救煬帝,她來到我身邊期望我和她合作。她救出被我突厥重兵層層圍困的你們,而我藉此戰機打敗咄吉,取得突厥的主導汗位。”
還別說,那一年,你差點將我氣瘋。不但偷偷來到突厥,更讓我發現你避着我吃避孕藥的事……哼,還說麗質性子隨我呢,我看是隨你纔是,都是膽大包天的孤身往外闖。
“可是她……她……”說話間,頡利顫抖的從懷中摸出一包裹,然後顫抖着展開。
是玉佩,那塊牡丹玉佩,零零碎碎的,映照着燭火的光。
“她對我是那麼的狠心,再也不像原來般予我鼓勵、要我堅強、要我隱忍,不但想要回玉佩,而且還親手將我再次粘好的玉佩砸了個稀爛。並且說,以後各走各的路……”
哼,這纔是我的觀音婢嘛。不愛幹嘛要給你希望?再說,她這樣也是爲你好,至少絕了你的念頭從此不必再受一廂情願之苦。呃……我怎麼覺得自己當初似乎也遭受着一廂情願之苦卻又甘之如飴呢。
“戰爭、動亂、分分合合……我始終關注着她的一舉一動,也始終沒放下對她的心。我的一生註定是爲她而活。只有得到她,哪怕就坐在她身邊或者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只要能夠看着她,每天看她一眼就好。可她呢,真絕情。我兵圍晉陽的時候,她使‘空城計、離間計’迫我離開。你娶燕小滿那日,那好的機會,她不隨我回突厥還命人將我託走。我打到渭水,卻又不想讓人認爲她是紅顏禍水,於是放棄了最好的機會。”
唉,如此說起來,你對頡利確實絕情,但我卻慶幸着你對他的絕情。若在以往,我定會沾沾自喜,但如今,看着喘着粗氣的頡利,我的心卻相當的難受。
“後來,你李唐和我突厥生死決戰,她救下疊羅施送往突厥,再一次我們再度在戰亂中相逢……一樁樁、一件件……那個時候,我突地發覺,我對她的感情已然超越了男女之愛,沒有她我不行,但如果傷害了她、害得她勞心勞力我會更不行,是以我寫下降表歸降李唐,從大義上說是爲了免除戰亂給兩國子民帶來的顛沛流離之苦,但其實真實原因是我清楚的知道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活不了多久了,那我活一世,爲什麼不活在我想活的地方,爲什麼不活在離她近些的地方呢?如此一想,心境霍地開朗,從此我真的守在了離她最近的地方,這麼些年來,我不後悔自己當初的抉擇。”
癡兒、癡兒,勇猛善戰的可汗不過一癡兒。而我,卻是幸運兒,幸運在我一直便守在離你最近的地方,幸運在我較頡利早一步認識了你。
“我守了她一輩子了。如今終於要離開了。心卻一點也不覺得遺憾了。該到我去守着哲珠的時候了。”一逕說着話,頡利一逕將玉佩遞到我手上,“這是你的,還是還給你罷。”
收下玉佩,我再度盯着頡利。只聽他道:“李世民,答應我一個請求。”
“說。”
“請將我按我突厥的習俗,焚屍葬之。”
頡利,終究沒有吃上你親自爲他煮的食物便黯然辭世。當你推開房門的時候,唯有疊羅施的哭聲響徹在房間。
你手中並沒有食物。
也就是說,你知道頡利在騙你。只是爲了給他最後的尊嚴,你躲開了,以‘煮食’爲由躲開了。
“頡利。”
頡利未閉的雙眼似乎仍舊含笑看着你。
“頡利,我吹支曲你聽,好不?”
說話間,你盤腿坐下,閉上眼睛,然後將手中一直緊緊拽着的一片枯草放至脣邊。
悅耳的曲子漫延至驛站的每一個角落,你便那般執着的吹着,屋外是悽迷的雨雪,但在雨雪中,那曲子居然讓我看到了藍天、白雲、美麗的草原和草原上含笑牧羊的少年,那少年以青青綠草爲笛,吹的曲子一如你現在的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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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似乎我也要到別亦難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