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長孫皇后084章 天可汗18
萬不想在我李唐形勢一片大好且只差一戰定江山的功夫你居然隻身前往了突厥?
震驚中,我很快便知曉了:你定然是勸降頡利去了。
不知你和頡利說了些什麼,一直被打得如喪家之犬卻一直高仰着驕傲的頭不願投降的頡利終於低了頭,於貞觀四年正月,向我李唐送來了求和請降表。
“陛下。頡利的請降表明明是拖延之計,他實際上是爲了爭取時間,企圖待草青馬肥之時再轉移到漠北,伺機東山再起。所以,微臣認爲萬不可給頡利喘息之機,應該趁機直搗黃龍、收服突厥。”
“陛下。微臣倒覺得頡利的請降很有誠意。一來,兩國交戰時至今日,頡利人馬所剩無幾,便算他是有意拖延,便算給他一年時間他又能夠徵得幾萬大軍呢?二來,突厥內戰不斷又逢我李唐義師,連番戰亂下人心定然思定,便算頡利再徵將士,只怕不會再有人願意投軍其麾下,想頡利不是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三來,咄吉雖然歸降,但他數度心口不一,實在令人防不勝防。陛下不是說要留下這些首領,讓他們仍舊去管理突厥人嗎?那麼,留下頡利,正好可以制衡咄吉。所以,綜上所述,微臣覺得還是接受頡利的降表的好。”
朝堂之上,自《大唐儀禮》一書頒佈以來,第一次起了紛爭。
無忌、侯君集等人主張乘勝追擊,不給頡利以喘息之機。房玄齡、魏徵等人主張接受頡利歸順以制衡咄吉。
聽着一衆臣子的議論,待廷下一衆人爭論完畢不再做聲,我道出我心中早就做好的決定。“朕出兵不是爲了消滅突厥,而是爲了做到胡漢一統、江山一統。自朕即位以來,天災不斷,去歲雖然脫離天災,但我李唐子民仍舊要以休養生息爲主,不易頻繁開戰,雖然頡利已然是窮途末路,但能夠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纔是善之善者也。所以,朕決定,派使臣前往磧口,接受頡利的求和請降。”
“陛下,萬萬不可啊……”
殿堂內熱鬧非常,那些反對頡利歸降的慷慨陳詞,而那些接受頡利歸降的亦各陳利弊。
我看向一直靜靜站在殿下的承乾,說起來,承乾這兩年又長高了不少,個頭比你都高了,但仍舊‘戀母’之極,這二年無論你去什麼地方僅只帶着青雀、麗質二人,他心中到底生了多少惱只有他清楚、我知道。可是,誰叫他是太子呢,總得守好朝堂,以後好挑起重擔纔是。
“太子,你怎麼看?”
隨着我的問話,殿下爭論的羣臣不再爭論,而是和我的目光一起看向承乾。
“兒臣贊成父皇的意見。”
我‘哦’了一聲,只見承乾擺了擺衣衫,傲然轉身,看着一衆羣臣說道:“諸位卿家應該已然見識到我們接受咄吉歸降後在突厥引起多大的震動,這也是導致頡利節節敗退的根本,可見頡利部屬人心思定。此時我們若接受頡利的請降並善待頡利,定然可以讓突厥其它那些未歸順我們的、懷疑我們李唐王者之風的部落看在眼中。孤想,最終不用再派兵出征,突厥那些零散部落定會感化於我李唐的大國風采、臣服於我大唐的泱泱風範,請降歸到我李唐門下。能夠使突厥其它部落做到‘不戰而降’即予我李唐子民有好處,又予突厥子民有好處,何樂而不爲呢?”
這三年,乾兒得我教誨,完全可以獨擋一面了。
今天,清貴的小人兒讓他的臣下再一次見識了他的風采,丰姿峻嶷、仁孝純深不外乎如是。
我的乾兒,終於長大了。而我,似乎也可以喘一口氣了。
被承乾清朗的聲音、有條的紋理所震撼,起初那些反對頡利請降的臣子面面相覷,最終無不臣服,作揖齊聲道:“太子殿下明鑑,臣等愚昧。”
眼見他們妥協,我道了聲‘好’,朗聲說道:“通知欽天監,擇黃道吉日,送使臣出使突厥。”
這一次,隨着頡利的歸來,你總得回來了吧。看你這一次還有什麼藉口離我離得遠遠的,只要你待在我身邊,我還能不清楚瞭解你在到底在想些什麼。
然而,在我苦苦的等着你歸來的日子裡,卻發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如晦病危。
因了突厥戰事日夜不休,身體本來就虛弱之極的如晦再度病倒了,只是此次他病得厲害,按太醫所言:只怕熬不過今春。
震驚中,再也不講那許多,我只身前往如晦府上看望他。
病榻之上,如晦消瘦的面容蒼白之極,沒有一絲血色。
聽蝶正一手牽着一個孩子站在病榻前,悲傷的啜泣。
這兩個孩子,大的三歲,名喚杜構,是如晦的長子。小的二歲,名喚杜荷,是如晦的次子。
自從你被冊封爲皇后以來,爲了避嫌,爲了免得你會受我小性的無端之惱,如晦義無反顧的娶了聽蝶爲妻。
“如晦。”
我輕聲的呼喚令聽蝶母子三人嚇了一跳,回首見是我,聽蝶急忙牽着兩個孩子跪拜。
我急忙扶了他們起來,然後坐到如晦的病榻邊緣,問着聽蝶。“今日……可曾用藥?”
未語淚先流,聽蝶搖了搖頭。
聽太醫所言,如果連藥都喝不下去的話,那就……
也就是說,如晦命不久矣了嗎?心突地悲痛起來,我說道:“你們下去罷,我想單獨陪陪如晦。”
“是,陛下。”
待聽蝶告退,我再度看向如晦。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如晦沒有醒來。但他眉宇間的痛苦我看得一清二楚。我清楚的知道他在等,等那個最令他放心不下的人。“如晦,你在等,等觀音婢,是不?”
恍惚中,我能夠感覺到如晦的眼皮似乎動了動。
見狀,我急忙又道:“如晦,既然你一輩子最放心不下的是觀音婢,那便一定得等她歸來。等她歸來,你肯定就會好的。到時候,你們還可以一起下下棋、寫寫詩、作作畫……”
曾經,你們在一起的這些行爲令我忌妒不已,無端的發脾氣不已。可如今說着說着,怎麼就覺得心酸呢?我突地特希望如晦能夠好好的活下去,哪怕以後他仍舊要和你一起下棋、寫詩、作畫。
“陛下。”
朦朦朧朧中,我恍忽看到如晦睜開了眼睛。不敢確定,我小心道了聲‘如晦?’。
“能夠看到威風不可一世的李唐帝王爲微臣掉淚,真是三生有幸啊。”
你們兩個的語調真像,也不知他是受你的影響還是你學的他。淚在眼眶中打轉,我又爽朗的笑了,伸手給瞭如晦一拳,“好你個如晦,這般嚇唬我。”
“陛下……”
看如晦想坐起來的意思,我急忙扶他坐起,塞了個枕頭在牀頭讓他靠着。
“微臣這個樣子,不能參拜陛下了。”
“私下裡,我和你還講什麼規矩?”一邊說着話,我一邊順手拿起桌上的藥遞到如晦面前,“快,喝了它,喝了它,你的病就好了。”
輕輕推開藥碗,如晦靜靜的看着我,“陛下,從此後,便要少一人保護她了。”
很快,我便明白如晦說的話。傷心的惱怒道:“胡說,我們曾經發過誓,都不許偷懶,都要護她一輩子。”
“微臣的身子不爭氣,恐怕要失言了。”
看着如晦那篤定的眼神,看着他眼神中異樣的光彩,我的心猛烈的跳起來:迴光返照!
念及此,我手一抖,藥碗‘丁當’一聲掉在地上裂成兩半,其內的湯藥撒了一地。
“陛下,你我都不是矯情之人,更何況微臣的時間不多了,有些事微臣得向你……”
不待如晦語畢,我截話哽咽說道:“既然不是矯情之人,那今日,這裡無帝王臣子,只有朋友兄弟。”
會心一笑,輕道一聲“世民”後,如晦摸着已泛白的頭髮說道:“算起來,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可你怎麼保養得那般好,而我……早生華髮了。”
“那是因爲在觀音婢死遁的那些年中,你真以爲觀音婢已離我們而去,日日傷心、悲痛所至,再加上……”再加上病了也不好生調養,只求速死,能不令身子越來越糟糕。
當然明白我後面未盡的話,如晦笑着說道:“如今倒好,我先走一步,替她去探探路。這一回,我可是走在你的前面去了,這探路一事,你跑不贏我嘍。”
“如晦。”
“我從來沒有想到,最終,我居然是有些恨她的。”
“恨?”
“一年了,未有隻言片語傳來,她啊,早就忘了我這個兄長了。”
忘?
我心忽的一悸,怔怔的看着如晦。只聽如晦又道:“世民,你……怎麼了?”
照說,這一年你如果不給如晦寫信,我應該高興纔是。可爲什麼,爲什麼總覺得這其中有不對勁的地方。在外一年的你就算再忙也應該不會忘了報之如晦關於你的消息啊。
難道,‘失憶之症’並沒有和你擦肩而過?
“世民!”
在如晦輕輕的搖晃下,我回過神,“如晦……也許,你不該恨她。”
“爲什麼?”
“因爲……也許……她……真的忘了你。”
看着如晦突地又變得極有異彩的眸,我將三年前我的發現以及我不着痕跡探問孫思邈的事說了一遍。接着,我又將這三年你不但沒有出現孫思邈所言及的病況而且身子一天好過一天的事也告之瞭如晦,最後問道:“如晦,你到是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照說孫神醫醫術精湛,不可能出現誤疹、誤斷啊。再或者是我太敏感了,也許觀音婢根本就沒有患‘失憶之症’?”
沒有任何的震驚,倒有恍然大悟之神,脣翕合數番,如晦終是輕嘆一聲,“雖然殘忍了些,但如果要我選擇,我……會選擇孫神醫三年前的判斷。”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震驚中,我顫聲問道:“你這話的意思……難道……你也感覺到了?”
隨着我語畢,如晦眼中居然泛起淺溼,接着他輕嘆一聲,閉上眼睛,不着痕跡的隱去眼中的淺溼,回憶道:“二年前,構兒週歲,觀音婢來我府中祝賀……她一反常態,對我說及的一些往事居然不耐煩。我不明白她發生了什麼,但爲了讓她靜下心,然後就一如以往的和她下棋。可棋下到一半,她就將棋子都推了,然後趴在棋案上失聲痛哭……”
哭?爲什麼?爲什麼哭?
我心慌間,如晦繼續輕聲說道:“當時,她的舉動將我也嚇着了。不知道如何勸導她……直到她哭累了,她才問我可不可以教她作畫。”
“畫?”
“是啊。她問我可不可以教她畫畫?雖然不明白她爲什麼要我教她畫畫,但我仍舊同意了。然後……”
我清楚的記得,自貞觀二年始,有一段時日,你長期借探望如晦的病情來杜府然後其實是和如晦下棋、作詩、作畫……還搞得我怒火中燒又發作不得。因爲,要論下棋、作詩、作畫,我哪樣不輸如晦,就算我再沒時間,但晚上回宮後無論如何也可以抽出些許時間和你一起下棋、作詩、作畫啊。
“可是,即使是作畫似乎也靜不了她的心。她無端的就會發脾氣,後來她又說了些‘不再畫了,也畫不贏時間了’的一些莫名其妙話,然後要我幫忙畫。”
“幫忙畫什麼?”
“很奇怪。她每來一次便帶來裁剪好的雪紙,令我在那一張張雪紙上畫下了秦媽媽、如雲、如月、我、無忌、侯爺等等所有圍繞在她身邊人的畫像。當然,我最感奇怪的是,當她要我畫乾兒、青雀、雉奴、衝兒等人的畫像的時候她又求着我想像一下這些孩子大一些的樣子會是如何,然後又要我將這些想像的畫像就畫在乾兒、青雀等人的小人像旁邊,又說了些‘防患於未然’的話。”
聞言,我徹底的糊塗了。“這……這和你發覺她失憶有何關係?”
“因爲,我隱隱覺得,她似乎想用畫像去記住些什麼。”
一時間,三年前孫思邈所言及的‘這類人往往有着非凡的能力,他們相當明白失去記憶對他們意味着什麼,不甘心中他們會想出一些奇怪的方法來阻止自己記憶的褪去……’之話又盤旋在我的腦中。
“爲什麼,你爲什麼這麼斷定她是要用畫像去記住些什麼?”
“因爲,自從發覺她有些不對勁後,我故意在作畫的時侯不着痕跡的講了些小時候我們根本就沒發生過的事予她聽,她居然說‘這段時日忙糊塗了,這般好玩的事居然也忘了’的話。”
越是知道得多,心越發似沉入冰涼的海底,原來━━‘失憶之症’並沒有和你擦肩而過。
“從那個時候起,我暗中便開始翻看一些醫書,特別是察看‘失憶之症’這類的醫書。結果,所有的醫書無一不是你方纔所言的孫神醫所言的結果。果然,她慢慢的忘卻了幼時的事,接着便是少時的事……然後,她似乎聰明的感覺到我有意無意的在拭探她,便不再來我府上了。接着便是貞觀二年的蝗災、貞觀三年的水災,她長期不在長安,我再也沒有見到她。而她再也沒給我任何只言片語。我隱約覺得,也許是我觸及了她極力想隱藏的尊嚴,所以她恨我,恨不得乾脆忘了我算了……她卻不知,這般決絕的她,我該有多恨。”
看着如晦寂寥的神情,我問道:“我呢?”
如晦‘嗯’了一聲,不明白的看着我。
“就沒有畫我嗎?”
苦笑一聲,如晦輕聲說道:“記得有一次,我笑問她‘爲何不畫陛下的像?’你猜她說什麼……她說……陛下的畫得由她親自畫,因爲,那是要刻在心裡的。”
有一絲東西似乎被我抓住,但風一吹,又從我腦子中跑走了。唯一剩下的感知是我的心又痛了。
“世民,就算她果然忘了你、忘了所有,但不要恨她,不要學我般的恨她,她是無辜的。她不想忘卻,卻命不由人。所以,無論她做了什麼事,無論她做的事會如何傷及你,但請你原諒她。不要因爲好奇去觸及她的尊嚴,那會令她和你徹底決裂,我便是最好的例子。她活一天,你便要令她快樂一天,便算是演戲你也得壓制你內心的悲痛。這便是我求你的事了……”
如晦的殷勤教導還在我耳邊迴盪,我腦中那飄忽的東西終於被我逮着了:背書已經不能讓你記住我們了,你畫了我們所有人的像方便一一對應、每天翻看,然後繼續克服自己內心的恐懼和對前路的迷茫,繼續活下去。
我終於知道自貞觀二年的夏天后,你爲什麼喜歡時時的躲着我了。爲什麼找着各類藉口一去不是半載便是一年也不願意回宮了。
━━你已忘了我,忘了我們所有的事。
當你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我的時候,再也不能笑看着生活、笑對着我。唯一的便是躲避、再躲避。
你想用躲避儘量的讓我感覺不到我在你面前其實是陌生的。
我的觀音婢,這樣的你,我如何恨得起來呢?
只要你還活着,你便永遠是我的。因爲我們兩個是一體的,再也分不開了。
你這個傻瓜,爲什麼不相信我。便算你忘了昨天的我,但我一樣會讓你愛上今天的我。便算你忘了‘此一時’的我,但我一定會讓你愛上‘彼一時’的我。
打定主意。我道了聲“如晦……”,這才發覺如晦的眼神已然潰散,但脣畔依然帶着一絲期待的微笑。
心中一痛,我輕探了探他的鼻息,頓時淚如雨下,“如晦,你放心,我會善待你的家人。我也答應你,我會好好的愛護她。讓她感覺不到我發現了什麼,讓她不感覺到害怕,不感覺到陌生,不感覺到迷茫、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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