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章 天可汗17
翌日。
在我嚴厲的目光下,承乾心不甘、情不願,一步一捱的去了顯德殿。
這個孩子太像我,無論是外在還是內在━━喜愛追尋不受束縛的、灑脫的生活。
每每看着殿下承乾那小小的身影、無奈的神情,我有時候就在想,也許當初你是對的,也許真不該立承乾爲太子。如果要他將來坐在這皇椅之上,他難受的心、受困的心定然一如現在的我般。
曾經,我承諾過你,三年的時間拿下突厥一統江山。但……老天似乎故意要爲難我。緊隨着貞觀元年的乾旱而來的是貞觀二年的蝗災,貞觀三年的水災。
三年來,不說我李唐無力集蓄物資以供應戰場,便是中原大地上各處因了饑荒出現賣兒、賣女的現象。
我時有懷疑,我當初是不是太過自大了些。
在我懷疑自己、寢食難安的日子裡,你是我堅強的後盾,讓我在這三年中看到了什麼是真正的沒有後顧無憂。
你代表着我長期在外奔波。
你拿出自己所有的財物贖回那些被賣掉的孩子然後將他們重新還給那些百姓以令其父母女子團圓,同時你提出‘東西就食’策略讓大批的災民到有糧食的地區避災。
貞觀二年的蝗災,你當着那許多災民的面吞食下蝗蟲,並說出‘糧食是百姓的命,卻讓你們給吃掉了,你們要吃就吃我的肚腸罷’的話,嚇呆了一衆親隨也嚇傻了所有看着你的子民。當看到他們的皇后吃下蝗蟲根本沒事後,所有的人也效仿着皇后的吃法或油炸、或生烹、或火烤的將那些蝗蟲吞食下肚。奇蹟出現了:不但解決了蝗蟲之災,更解決了飢餓。
貞觀三年的水災,你親往太廟祈福的同時併發下懿旨,懿旨‘心甘情願替天下子民承擔災禍,祈禱上天將所有的災禍轉降到我一人身上……’奇蹟再次出現了:肆無忌憚的洪水隔日便退。
一如貞觀元年你爲我李唐祈來福雨般,連年的蝗災、水災一一而退。
你到底還能夠給我創造多少驚喜呢?
更令我驚喜的是,通過孫思邈不時傳來的書信,我清楚的知道奔波在外的你身體越來越好了,越來越健康了。孫思邈甚至告訴我:老天垂憐,皇后娘娘身體康復完好,可以孕育子嗣了。
孕育子嗣啊……
三年了,我們不但聚少離多,便是你在我身邊的日子,我也可以清晰的感覺到你有意無意的會刻意的避開我。然後,你會找盡藉口待在災區,能不回宮便不回宮。
我有時覺得:你待在災民之中是爲了和我拉開距離。
唉,也許我的想法太齷齪了些,畢竟你是一門心思在外爲我披荊斬棘……
說起來,如今我最羨慕的人是孫思邈,至少這三年來,他一直陪伴在你的身邊調養着你的身體,雖然是受我之命,但我卻覺得我這個皇帝不如一個太醫。
想起孫思邈,便會想起三年前他所言及的有關‘失憶症’的一切,如今想來還是心驚肉跳……我也去察過那些醫書,確實一如孫思邈所言:失憶之人徹底失去記憶後,判斷能力亦將逐漸喪失,一旦判斷能力喪失殆盡後,他們將變成癡兒、傻兒、呆兒,最後便是死亡!
可是,這三年來,乾旱、蝗災、水災中展現的是你不慌不忙、處理有度、緊急應變、雷厲風行的風采,無論是開荒墾地還是修築防洪工程,你莫不是身先士卒。你的所做所爲不但受到李唐子民的愛戴,便是我朝中的文臣武將對你亦佩服得五體投地。
所有的一切說明你並沒有失去你敏銳的判斷能力。
是怎麼回事呢?
如今老天不但沒有奪走你的記憶,而且更將健康還予了你,那是不是說明那‘失憶之症’和你已然擦肩而過了呢?
念及此,我心生一股竊喜。
“福田,你說說,皇后娘娘如今到哪裡了?”
一邊替我正着帝冠,一邊替我理着帝服,福田小心翼翼回答道:“回陛下,奴才估摸着,許是到太原了罷。”
是啊,太原,我心心念念想去的地方。
去歲蝗災你離宮半年有餘。今年水災始你便前往太廟祈福,待洪水退後你便再度離宮,親自前往各個受災地察看災情並監督、修築防洪工程。說起來,離開我又大半年的時間了。前些時日傳來你已妥善處理好各受災區的事宜準備回京的大好消息,我還高興得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覺。萬不想昨天便傳來你臨時決定前往太原親蠶的消息,唉……秋蠶有什麼好養的?
我怎麼又有一種感覺:感覺你是在刻意的迴避我呢?
“陛下,都整理好了,可以上朝了。”
看了看這一身威嚴的帝服,我再度嘆了口氣:也許,你這般存心的迴避我是爲了激勵我,激勵我儘快完成對你的承諾而不是一天到晚的沉溺於兒女私情!
顯德殿。
一衆朝臣參拜完畢,我示意他們‘平身’,在處理了一些事務後,我着重問關於突厥的問題。
戰敗頡利,統一突厥,成爲了目前最緊要的事。
自去歲柴紹、薛萬徹二人聯兵破‘樑’以來,隨着樑師都亡,他所佔據的雕陰、弘化、延安等郡皆入我李唐版圖,朔方也成爲我李唐的關隘。有了朔方這道關隘,如今我若要出兵突厥,可謂進退自如。
“陛下。突厥傳來好消息。咄吉領地內的薛延陀、回紇兩部落窩裡反,咄吉出兵平叛反被打敗,單騎逃往頡利處求援。萬不想頡利不但不幫助咄吉,更是將咄吉關押十數日……咄吉被頡利鞭撻後想盡辦法逃回自己的領地,自此和頡利公開決裂。二人近段時日數度交手,各有勝負。因了內戰,突厥大地上一片烏煙瘴氣、民不聊生。”
因我李唐連年天災,本意降我李唐的咄吉在這二年又擺出搖擺不定的狀態,時降時叛的令人拿不準他的心事,爲了穩住他以便我有全付心神對付頡利,我只得授他大量財物令他稍安勿燥。現如今,他和頡利公開決裂之於我而言有利無弊,我現在若和頡利公開決戰,想必咄吉必不會援手頡利了。
這真是個好消息。
“陛下,自水患退後,各地災民在皇后娘娘的勸說下相繼回鄉務農,今秋,各地糧食獲得史無前例的大豐收。糧食價格大面下降不說,更有百姓直接將餘糧獻給路過的遊人、商人食用。相對突厥的滿地狼藉、民怨滔天,我李唐大地可謂物產豐盛、民心安穩。更重要的是,糧庫中的糧食足夠維持我軍征戰突厥一年有餘的糧草……”
禍不單行昨日行,好事成雙今日至。
自我即位以來的連番天災隨着今秋糧食的大豐收終於煙消雲散。最令人驚歎的是這些年來連番天災並沒有惹得民間怨聲載道。我清楚的知道那是因爲他們的皇后、我的觀音婢處身於他們中間,和他們一道吃苦、受累、捱餓、開荒、修築工程……從而衆志成城,李唐子民無一不願隨着他們的皇后同甘共苦、共渡難關。
這是你爲我帶來的福祉。
“陛下,頡利縱慾逞暴、誅忠良、暱奸佞,一也。薛延陀、回紇、拔也古、同羅等諸部皆叛,二也。咄吉、拓設、欲谷設皆得罪、無所自容,三也。塞北霜早、餱糧乏絕,四也。頡利疏其族類、親委諸胡、胡人反覆、大軍一臨、必生內變,五也。華人入北、其衆甚多,比聞所在嘯聚、保據山險、大軍出塞、自然響應,六也。有此六者,正是上天令我李唐出兵的好時機,微臣啓稟陛下早下敕旨,兵伐突厥。”
如果連我的臣子們都看到了此時是統一突厥的大好時機,那我這個皇帝又怎麼可能沒有看到呢?雖然我最是贊同‘兵者詭道’,但只要一想起頡利當年在渭橋結盟時的英雄氣概,想着他當年放過我一馬的事……
看着殿下躍躍欲試、爭相請命的羣臣,我略作沉吟,說道:“前既有渭橋之盟,今朕便不願做不仁不義的背棄之人,再等等罷。”
最是懂我的無忌出列啓奏,“陛下,如果陛下覺得背棄盟約不是君子所爲,微臣倒有一個主意。”
“什麼主意?”
“逼,逼得頡利犯我河西。只要他兵至河西便是他先背棄了盟約……”
聽着無忌的侃侃而談,我鬱結的眉逐漸舒展:無忌啊無忌,這麼好的主意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
直待無忌言畢,我道了聲‘好’,然後朗聲說道:“傳朕詔:詔李靖爲河西道行軍總管,以張公謹爲行軍副總管,發大兵五萬征討突厥。同時,詔‘顯德殿’勇士和‘天策府’玄甲軍同行。”
詔令一出,雙管齊下之下,其勢可震山嶽。
遠在突厥的頡利真以爲我背棄了盟約出兵伐他,再也沉不住氣,主動發兵進犯河西想先我一步搶佔有利地形。
要的便是頡利的主動出擊。
厲兵秣馬、整裝待發、時不我待。
無論是頡利還是那個‘牆頭草’咄吉,此番我都要一舉拿下。
我多想御駕親征然後親自前往太原啊,如此一來便可以和你匯合以解相思之情。但身爲皇帝的我,被一衆大臣死諫硬勸,只得坐鎮長安,依靠沙盤點兵,遙遙指控千里之外的戰局。
很快,頡利不敵李靖、張公謹兩路大軍,節節敗退,緊急中頡利數次向咄吉求援,咄吉不但不出兵更殺了頡利的使臣。
沙盤之前,接過八百里戰報,我笑了。看着沙盤上的地埋山勢,我手指着沙盤說道:“八百里加急敕旨:北征大軍兵分兩路。一路以李勣爲東路行軍總管,薛萬徹爲副總管,率軍八萬北渡滹沱河,經博陵、雁門、馬邑三郡進擊襄平;一路以李靖爲西路軍行軍總管,柴紹爲副總管,率六萬精兵由靈州出塞,經朔方、榆林向襄平方向進擊。”
“陛下,兵分兩路,又走得這般急,只怕糧草會接應不上。”
聽着如晦的提醒,我思緒片刻,最後終是說道:“如晦,朕在此口諭:糧草供應之事全權交予你負責。凡涉及北征大軍所需人、財、糧、物之事宜,從兵部上呈奏表到朕正式敕旨發出,前後不允許超過一個時辰,否則全部作貽誤軍機處理。”
什麼渭水之盟,被人家打到了家門口……倒不如說是渭水之辱的好。
這一次,我要一鼓作氣、直搗黃龍,一雪前恥。
北征以來,捷報頻傳。
十二月,再度傳來好消息:隨着李靖、李勣連戰告捷,頡利敗守定襄。只要拿下定襄,突厥便再也沒什麼大的軍事關隘,統一突厥指日可待。與此同時,咄吉見頡利兵敗,驚駭不已的他懼於唐軍氣勢,不戰便率五萬部衆自縛請降。
“臣本域外之民,自此歸服王化,永爲天子藩屏,使朝廷不復北憂!”
呵呵,說起來,這咄吉是真正的‘牆頭草’,一直處於搖擺不定、強則搶、弱則降的境地。雖然不屑他的爲人,但考慮到突厥民風彪悍,便算收服還得以他們的首領統領爲宜,就算此時咄吉仍舊有二心,我也要用自己以後的手段讓他死心。
念及此,看着跪在殿下雙手託着降表的咄吉,我笑道:“可汗大仁大義、審時度勢,免我二方戰爭,免我二方傷亡,是李唐子民之福,亦是突厥子民之福。朕接下你的降表。”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傳朕旨:敕咄吉爲北平郡王,享郡王俸祿。”
大喜過望,咄吉再度拜服,“臣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來呀,傳朕口諭,爲迎接北平郡王的大義歸來,賜宴‘順天樓’。”
雕樑畫棟、斗拱交錯,殿角飛檐、玉宇瓊樓,皇宮的一切浸潤於月色之下,看着,不覺便有些心神盪漾。
說起來,我和你分別已近一年的時間了,因了關注突厥的事倒也不覺得無聊。只是,每每清閒下來,夜深人靜的時候,你的笑靨便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在隆重的招待了咄吉後,再也睡不着的我只身前往軍機重地,想再看看那沙盤之上有沒有被我遺露的地方。
一個失查,也許就會滿盤皆輸。
“參見陛下。”
“參見陛下。”
示意守衛免禮後,我攏了攏身上的大氅,走近沙盤處細看,同時問道:“突厥有沒有消息傳來?”
自從頡利敗守定襄後,兩軍進入膠着狀態。
我知道頡利是想拖,在這嚴寒的冬季,頡利想拖得我李唐的將士無衣穿、無糧吃,然後主動撤兵。
“回陛下,沒有。”
這可不是好消息啊。李唐將士多徵關內中、壯年,他們不習慣邊境的苦寒,這幾日送來的戰表中便有不少這樣的人因受不了嚴寒而倒下的消息。
細細盯着沙盤,我前後左右的察看,不放過沙盤上任何一處細小的地方。突地,我眼睛被一個小小的、從來便沒有引起我注意的小山嶺吸引住,指着它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回陛下,奴才不知。”
看着心有慼慼的守衛,我笑了,是啊,他們只是守衛而已,如何知曉這沙盤上的山川奧妙。“去,傳萊國公馬上來見朕。”
“是。”
不一時,如晦便急急忙忙的來了,同行的還有無忌。看着二人,我指着方纔的小山嶺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如晦和無忌研究了半天,都搖了搖頭。接着,如晦拿過軍用地圖細看,一一比對後才說道:“這地方名喚‘惡陽嶺’,距定襄八十餘里。”
八十餘里、八十餘里,定然有頡利的遊騎、貞騎。只要是出其不意,破其守在這裡的遊騎、貞騎,然後在他們的慌亂下我軍再以催枯拉朽之勢進逼定襄……
想到這裡,我眼睛一亮,說道:“你們兩個倒是說說。如果你們是頡利,會不會覺得我李唐的主帥此時會隻身犯險,孤身入敵軍腹地?”
無忌搖了搖頭,“天寒地凍的,孤身犯險是大忌。”
“微臣和無忌是同樣的想法。”
這就好,只要你們兩個如此想法,那頡利只怕也是如此想法。指着‘惡陽嶺’,我堅定說道:“馬上傳朕詔:詔李靖帶朕的三千玄甲軍自馬邑出發,避過突厥大軍的正面防線,奪下‘惡陽嶺’。另外,詔李勣伏一萬騎兵於白道。”
雖然不明白此時我爲什麼要下此險詔,更不明白我爲什麼要詔李勣伏兵於白道,但如晦和無忌沒有太過反對,很快,敕旨便八百里急報傳至李靖處。
說起來,我的兵法得益於李靖。在接到我的敕旨後,李靖深曉我心,親自帶着三千玄甲軍不眠不休三夜趕付‘惡陽嶺’並且將那些誤認爲李唐將士是天降天兵的突厥遊騎、貞騎殺得落荒而逃。一如我所料定,頡利沒有想到我李唐主帥會在這般天寒地凍的日子裡隻身犯險、兵出險着,在驚慌失措之下不及詳查,帶領人馬逃出定襄。
於是,定襄被李靖輕鬆收入囊中。
再說頡利,倉惶出逃的他兵不擇路,逃至早就在白道設伏的李勣手中,自然是一敗塗地。頡利數日之內在自家腹地內連敗兩仗,不知唐軍究竟來了多少軍馬,於是僅率數百鐵騎倉皇北竄,最後在磧口站穩了腳跟,再設牙廷。
眼見頡利被我若困獸般困於磧口,只要我一聲令下,頡利將成爲歷史。偏偏在此時,我收到了白鶻傳書━━皇后至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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