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長孫皇后
到處都是血,一片血的海。
我抱着你,一步步走在血地上,一步步濺起血花,然後這些血花濺在我的臉上,你的身上。
無視所有廝殺的人,我抱着你一步步走過。
然後,我抱着你一逕走到海池。
御船上,滿是人,有男、有女,有些我認識,有些我不認識了。
“二郎,觀音婢……觀音婢她……”
“她死了。”看着父皇哆嗦的走來,我冷冷問道:“父皇,您如願了,高興嗎?”
“不,不,孩子……孩子……”一逕說着話,父皇一逕顫抖的伸出手摸向你的臉頰,嗚咽道:“季晟,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啊。”
我的觀音婢一輩子只想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但偏偏的,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想置我的觀音婢予死地。其中便包括父皇你。突地很是爲我的觀音婢不值,我的聲音近似咆哮,“對不起能喚醒我的觀音婢嗎?”
看着父皇震愣的神情,我一字一頓,“我殺了大哥,親手殺了大哥。”
隨着我語落,‘啪’的一聲,父皇摑了我一掌,“你瘋了,清醒清醒。再唬父皇,你真以爲父皇捨不得殺你?”
這一掌,霍地令我清醒,我看向懷中的你,方纔玄武門的一幕幕在我眼前迅速飛過,有大哥倒地的瞬間,有大嫂抱着他哭的畫面,還有,還有尉遲敬德卷飛所羅門主頭顱的畫面……
對了,所羅門主是元吉、元吉。念及此,我喃喃說道:“這麼說來,元吉也死了!”
聞言,父皇偉岸的身子一震,“二郎,你……你……”
父皇的話還未說完,滿御船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叫聲和抽氣聲,緊接着只見尉遲敬德一身血衣的跑了進來,一逕跑一逕說道:“陛下,太子和齊王合謀欲置秦王於死地,秦王已率領末將等人將二人誅殺!惟恐東宮、齊王府的人前來驚動陛下,臣特意前來護駕。”
這句話對父皇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搖晃着身子,‘咣’的一聲,父皇抽出腰間的寶劍,直指向尉遲敬德,“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將方纔的話重複說了一遍後,尉遲敬德又道:“現在,東宮將士要爲太子殿下報仇,玄武門兵戈未止,羽林軍、秦王衛隊、東宮、齊王府衛隊依然在鏖戰。微臣斗膽求陛下頒佈一道敕令,命各軍停止兵戈,以免禍及太極宮。”
“我殺了你這個孽障。”說話間,父皇的劍峰一轉,直向我的脖頸處刺來。
見我不躲不閃,尉遲敬德急忙卷出他的紫金鞭,捲走了父皇手中的寶劍。緊接着,寶劍‘當’的一聲落地。
眼睛瞪得似銅鈴、一身的血衣顯得尉遲敬德十分的凶神惡煞。父皇看着尉遲敬德,居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都給我住手。”
這無疑是天籟之音,震驚中,我回頭看向那個緩緩的走來的身影━━老祖宗。
她老人家終於醒了。
此時,拄着柺杖的她比任何時候看着都有精、氣、神。
我眼含熱淚的看着她,最後‘噗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老祖宗。”
看着我懷中的你,老祖宗的神情很是複雜,最後急忙吩咐,“孫神醫,快給觀音婢看看,看還有沒有得救。”
但我生怕你又會從我眼前不翼而飛,我倔強的抱着你不許孫思邈動你分毫。
不得已,孫思邈只好將手伸向你的人中用力摁下,然後又拿起你的脈,半晌才道:“王爺,王妃娘娘還有得救,但如果錯過最佳救援時間,便真有可能一去不返了啊。”
“騙子,都是騙子。心跳沒有了、呼吸沒有了、脈像沒有了,如何救?本王不許,不許你們再傷她,她都死了,你們都不想放過她,想將她碎屍爲太子殿下報仇嗎?”
又是‘啪’的一聲,這一次是老祖宗摑了我一掌。只聽她怒道:“孫神醫你信不過,我呢,我這個老婆子你信不信得過。”語畢,她用柺杖死死的敲了我一杖,怒聲喝道:“來人,拉開這個孽障,讓孫神醫救治觀音婢。”
我緊緊的抱着你,看向一衆人怒喝道:“看你們誰敢?”
聞言,所有的人不敢動,只有薛婕妤左右看了看後,輕嘆一聲緩步上前,搖了搖我的肩,然後輕聲說道:“秦王爺,貧道你也不相信了嗎?將王妃娘娘交予貧道,好不好?”
薛婕妤是父皇衆多嬪妃中最是才華橫溢的一個,她素來吃齋唸佛,過着清淡的日子。住的地方是父皇專門爲她營造的‘歸真觀’,看着她與世無爭的眼神,我眼中的殺戮慢慢減退,緩緩的鬆開抱着你的手。
“神醫,快。”
眼見孫思邈抱着你直往內室跑去,眼見着薛婕妤寸步不離的跟隨,我正待追上,卻被老祖宗用柺杖攔住,“你留下。”
“可是觀音婢……”
“是觀音婢重要還是你的這段公案重要?”語畢,老祖宗厲目看向尉遲敬德,厲聲說道:“傳本宮懿旨,所有的人停止廝殺,一切聽從秦王指揮。”語畢,老祖宗將她手中至高無尚的令牌扔在了尉遲手中,
尉遲敬德大喜過望,“是。”語畢,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匆匆離去。
只到此時,父皇才似有清醒,嗚咽着跪在了老祖宗面前,“母后。”
輕撫着父皇的頭,老祖宗嘆道:“乖孩子,起來。”說話間,老祖宗扶起父皇,又嘆聲說道:“其實,這麼些年,我更想聽你喚我一聲‘母親’。”
“母親。”父親一邊痛哭着,一邊又跪下抱着老祖宗的腿死命的搖着,“兒子很心痛,很心痛啊,建成沒了、元吉沒了,兒子再該怎麼辦?怎麼辦?”
接着,父皇似想起什麼似的醒悟過來,一把拾了地上的寶劍,“我要殺了你這個弒兄殺弟、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只知謀逆的孽障。”說話間,父皇的劍帶着風聲呼嘯着向我刺來,同時說道:“去給建成、元吉陪罪去罷。”
這些罪名不是妄加……我閉上眼,等待着父皇對我的懲罰。
可是,久久,父皇的劍並沒有刺到我身上。我睜開眼,卻見老祖宗擋在我身前。父皇的手顫抖着,劍卻是再也不敢前進一分。
悲痛交加的瞪着我,父皇怒吼着,“母親,爲什麼,只到這個時候你還護着這個孽障?”
“因爲老身可以作證,謀逆之人從來便不是二郎。”言及此,老祖宗示意御船上所有的人稍安勿燥,接着她悲哀的用柺杖不停的拄着地面,蒼老的聲音莫不透着痛徹心扉。“冤孽啊冤孽……今日就由老身我來說明一切。”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老祖宗細細的講述着她和你被擄的一幕幕。
一樁樁、一件件,可謂跌宕起伏、鋒迴路轉……
元吉,居然是元吉!
可是,清楚一切又有什麼用呢?
他們都死了,都死了。
裴寂、裴矩這些大哥身邊的人很顯然沒有料到元吉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陰陽局,很是怔愣的看着老祖宗。而蕭瑀、陳叔達等一向擁護我的人顯然也震驚得不輕,在他們心中,他們從來便沒有將元吉放在眼中,在他們眼中,元吉根本不足以對我構成威脅。
是啊,何止是他們,便是父皇、我,不也都認爲元吉天真無城府嗎?所以,對於元吉總是爲大哥說情之事,父皇一直覺得元吉是局外人,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說話,是公平的。
父皇的身子顫抖了又顫抖,寶劍在他手中捏緊了鬆、鬆了又捏,最後只聽老祖宗問道:“若沒有建成、元吉栽贓陷害二郎於前、擄觀音婢迫二郎於後,想必必不會有我李家今日這般血腥之恥。若二郎不反抗,死的便是他。淵兒,如今慘倫既已發生,你真的決定殺了二郎以解自己心中之痛嗎?伊人的孩子,只剩下他一人,你真的下得去手?”
聞得母親的閨名,父皇手中的劍再度‘當’的一聲落在地上,接着,他呆呆的坐在地上,喃喃問道:“沒料到今日發生這種事,諸賢卿認爲該怎麼辦?”
裴寂、裴矩不敢吱聲,而一向支持我的蕭瑀則趁勢啓奏,“陛下,微臣有奏。”
“說。”
“首先,太子殿下和齊王爺擄皇太后、秦王妃欲挾陛下、秦王爺在前,而秦王爺誅殺他們二人在後,說起來,太子殿下和齊王爺是叛亂而秦王爺是力挽狂瀾再次救我李唐於水火之間。其次,齊王爺也好、太子殿下也罷,在我李唐天下草創之時,和戰功赫赫的秦王相比確實遜色三分,他們不但沒有因此而謙虛求教、步步求進,反倒嫉妒秦王功高望重,不時共同策劃陰謀以對秦王不利,先前的諸多讒言不說也罷,只說這幾年來的‘私運輜重案’‘楊文幹謀反案’‘美侍陪酒案’等等,哪一樁不是齊王和太子殿下共同謀劃的結果?他們二人所做所爲早失太多人心,這纔會被逼急了做出這種忤逆的事來,可謂死不足惜。最後,秦王今日既已將他們翦除,而且秦王確實有‘濟世安民’之命、其功功蓋宇宙、其仁天下歸心,陛下也只剩下他一個嫡子,理所當然,應該封秦王爲太子,把朝政大權移交給他,便不會再有什麼事端了!”
聞言,眼中茫然無神的父皇失神之極的說道:“是啊,立他爲太子,一直便是朕的夙願。”
此話一出,我的命猶若板上釘釘。
御船上的一衆人有驚、有喜、在悲、有憤。
太子,太子……呵呵,多少次夢想着和你在桑蔭習習的樹林中仗劍吹簫、琵琶起舞,原來,我和你根本就沒這個命。
許是爲了保住母親唯一的兒子,父皇說話後看向我,然後又看向裴寂、裴矩等人,冷靜吩咐,“你們,馬上去玄武門,傳朕口諭,曉諭東宮那些要爲建成報仇的衆將士不要輕舉妄動,凶逆之罪止於建成、元吉,其餘黨羽概不追究,朝政事務一概交由秦王裁決!”
便算他們二人忠心於大哥,但也從來不敢抗父皇的旨,在他們心中,父皇纔是他們心中最大的英雄。很顯然,今天,他們的大英雄終於選定了繼承人━━我。
雖然悲愴莫名,但裴寂、裴矩等人急忙應着‘是’,躬身而退。
眼見着裴寂、裴矩遠去,我這纔回頭看着一瞬間蒼老了十數歲的父皇:原來,我纔是那個罪大惡極的罪人。
‘卟通’一聲跪在父皇的面前,我抱着他,痛哭不止。
緩緩的推開我,父皇冷冷的看着我,半晌,他冷漠的移開注視我的目光,然後起身,緩緩的走到老祖宗面前跪下,“母親,兒子錯了。”
“皇權,皇權,果然是最可怕的東西,這個時候,親情、友情變得是那麼的不堪一擊,從古至今,皇權之路便是一條血淋淋的路。你既然選擇了它,便得義無反顧的走下去,即使是錯,也得走下去。”語畢,老祖宗再度扶起父皇,嘆聲說道:“立嫡以長,禮之正也。現在,你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你今天所以有天下,皆二郎之功。你時有換太子之心,當然令建成忐忑難安,再加之建成戰功不及二郎,地嫌勢逼,終造就水火不容。向使你有文王之明,建成有泰伯之賢,二郎有子臧之節,則亂何自而生?如今建成、元吉謀叛在前,二郎應之在後,事情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最終同室相煮、蹀血禁門……1”
話未盡,老祖宗已然泣不成聲,最後,她招手示意我過去。
跪着移到她面前,她輕輕的摸着我的頭,“二郎,以後,我李唐的一切都看你的了。別怕,老祖宗看到了一切,會到列祖列宗面前替你請罪。至於你的父親,這個時候不原諒你你得理解,畢竟,你殺了自己的兄弟,殺了他的兩個兒子……老祖宗知道,痛的其實不只是你的父皇,你的痛亦不下你的父皇。但,既然已經發生,便不要時時爲過去的事而追悔。你要發奮圖強、勵精圖治,開創我李唐的盛世風采,用對得起天下來洗涮自己曾經犯下的殺戮。到時候,你的父皇一定會原諒你。因爲,你的父皇既然選擇了一條皇權的路,當知道家、國、天下疏輕疏重的道理,只要你對得起天下,這份小小的家又算得了什麼呢?”
握緊老祖宗的手,我將頭埋在她滿是厚繭的手中,“老祖宗。”
“淵兒……淵兒……”
隨着老祖宗喚着父皇的名字,隨着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和父皇同時震驚擡頭,卻見老祖宗已然直挺挺的往後倒去。
“母親。”
“老祖宗。”
幸父皇和我出手及時,雙雙抱住了老祖宗。
但老祖宗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佈滿皺紋的眼角還掛着兩行清淚。
“太后歸天了。”
隨着陳福的一聲嘶喊,所有的人都跪了下來,“太后”聲、哭聲一片。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聲啼哭響徹在御船上,雖然微弱,但卻是那麼的堅強、不放棄。
這是……這是……
我和父皇同時擡頭看向內室,緊接着,薛婕妤又是哭、又是笑的跑了出來,“生了,生了,是個男孩,男孩。”
老祖宗這段話1:引用《資治通鑑·司馬光》,覺得司馬大人的評可謂一針見血,所以,引用於此作爲玄武門慘倫的總結。另外,這個男孩是誰只怕大家心中都有數,咳咳,爲了文章的安排,一如承乾般,提前了啊,勿拍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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