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章 陪葬品3
是他━━杜如晦!
他怎麼在這裡呢?他不是隨他父親去了滏陽?我的嘴翕了翕,終是沒有喚出聲。
“觀音婢,三哥回來了。再也不讓觀音婢這般『操』心了。以後,一切,有三哥。”
三哥的聲音帶着哽咽和壓抑的痛,一邊說着話一邊走上前跪在父母的遺體前,輕摟着我入懷。
因了我心中有太多的事,因了我總覺得自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即便三哥總喜歡寵着我,可我仍舊對他疏疏離離的,所以和他不算太過親密。可是從此之後,我的親人只有他,也只有他一人了。
“三哥,觀音婢信你。”
三哥本奉楊廣之命隨太學院長在外遊學,偶然碰到前往太原的順德,這才知道父親病重的消息,是以日夜兼程趕回洛陽,不想終是沒有見上父親、母親的最後一面。
“觀音婢,來,起來。喝口粥。長孫伯伯、高伯母若見你這般不眠、不休、不吃的,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
只兩年時間不見,先前那個總喜歡以‘旁聽學生’身份長期混在我們長孫府的那位少年,如今已漸褪年少時的稚氣,身上無不耀着春回大地的暖『色』。我慶幸三哥在回程的途中遇到了他。正因有了他的出現,我變了很多、很多……對待身邊人的態度也隨之改變,再也不似原來那般的防範着所有的人,再也沒有對一些事生出太多的戒備之心,在潛意識中,我有一種感覺,就算我出了事,也會有他袒護。
我將最後的紙錢在父母的靈柩前燃盡,任杜如晦扶起我坐在一邊,接過他遞來的粥。稀粥中,我可以看見一雙清澈的眼睛關切、焦急的看着我。
是啊,我已然讓父親『操』碎了心,又何苦累得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總得先走完這一段再說不是?想到這裡,我低下頭默默的喝完粥,將粥碗遞給站在一旁的人。“如晦,謝謝你。”
杜如晦那擔心的眸綻出一絲淺笑,“這就對了。”
“如晦、觀音婢……快,陛下來了。”
隨着三哥的話音方落,楊廣攜着一衆文武大臣已然進了長孫府,同來的還有楊昭。
率着一衆人上完香,楊廣這才一一扶起三哥和我,“你們有什麼要求,朕一定滿足。”
“陛下親臨弔唁,皇恩浩『蕩』無以言說,小民只求做牛做馬效勞陛下。”
“好好好,又一個長孫郎啊。”楊廣直是拍着三哥的肩,擺手間,只見一羣宮人在高山的帶領下魚貫而入,一一將手捧的金銀珠寶等物堆在了靈堂。
我和三哥再度跪拜、異口同聲的說道:“謝陛下賞賜。”
“朕的鷹揚郎將呢?”
耳聽得楊廣不滿的聲音響起,豔姬有些身形不穩的回道:“回陛下,已派人去長安通知了……還在路上。”
楊廣冷哼一聲,“看來這個‘孝’字,二公子得好好的和三公子學學。”
二哥不願離開長安只怕和楊曼青有關。我們一行人到洛陽的時候,楊玄感又被楊廣派去駐守西京長安,這樣一來,一直對楊曼青有好感的二哥更藉口長安公務繁忙而不怎麼回洛陽。
聽出楊廣話中盡是不滿,跪在地上的豔姬冷不丁一個哆嗦,不敢再多話。倒是三哥說道:“稟陛下,二哥軍職在身,無詔不得入京。所謂忠孝難兩全,若和‘忠’相比,這‘孝’也得往後挪挪方是。”
三哥這句話說得在理,聞言,楊廣很是高興。擺手間,史官上前展開聖詔,朗聲念道:“長孫氏爰自代陰,來儀京洛,門傳鍾鼎,家誓山河。漢代八王,無以方其茂績;張氏七葉,不能譬此重光。覽獨擅雄辨,熾早稱爽俊,俱司禮閣,並統師旅,且公且侯,文武不墜。晟體資英武,兼包奇略,因機制變,懷彼戎夷。傾巢盡落,屈膝稽顙,塞垣絕鳴鏑之旅,渭橋有單于之拜。惠流邊朔,功光王府,保茲爵祿,不亦宜乎……”
我知道,這是一個國家對有功之臣的蓋棺定論,父親的一身能夠得到如此讚賞和肯定,我和三哥都有些動容。三哥感動的看着楊廣,“請陛下前往書房休息。太子殿下一路勞頓,只怕也得憩憩纔是。”
溫和一笑,楊昭看着我說道:“觀音婢,上次你請我喝的荷花茶,我至今記憶猶新,你再沏一杯我喝,如何?”
我急忙彎躬屈膝,“是。”
眼見着三哥將楊廣、楊昭邀入書房休息,杜如晦將其他的一衆文武羣臣邀至爲賓客安排的地方去休息,我這才親自前往廚房,爲楊昭煮荷花茶……他本不應該穿一襲白衣以示孝,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本不應該如此!
一路行至書房,聽到裡間傳來的熟悉的咳嗽聲……只聽楊昭斷斷續續的說道:“父皇,這件事,不用再提了。”
“你是用這種口吻和父皇說話嗎?你知不知道,父皇爲的是我大隋的千秋萬世。”
“父皇怕了嗎?”
楊廣沒有回答,而是摔裂了一個茶杯,茶杯撞擊地面的聲音清洌傳來,可見楊昭的話很是令楊廣憤怒。只聽楊昭又淡淡的問道:“父皇原來不是不信這些嗎?現在爲何信了?”
我腳步一頓,默默的立在暗處,只聽楊廣說道:“父皇原來是不信,因了此,你皇祖父氣得……氣得……從此我落下一個弒父的罪名。那個時候我堅信,只要是我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能夠得到。可如今,長孫將軍他寧死也不願將觀音婢送進宮門,父皇這才感覺到害怕,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操』控着這一切,『操』控着觀音婢離我們楊家越來越遠……可天無絕人之路,欽天監說了,沖洗也許可以……”
“不,父皇。”不待楊廣將話說完,楊昭的聲音顯得極爲焦急,“長孫將軍夫妻方方過世,按照《大業律》規定,其子女都得爲亡父母守孝三年,三年之中誰敢談及婚嫁?”
“朕是皇帝。朕可立《大業律》,朕也可廢《大業律》。”
“那國之法度呢?國之利器呢?父皇,您這樣會失信於民啊。退一萬步說,天下都是您說了算,可如今,您『逼』觀音婢嫁給兒子,觀音婢會怎麼想?兒子聽人說了,這麼多天,觀音婢不吃不喝的跪在長孫將軍靈前……那是愛父之切啊。她是女孩兒家,無需講什麼忠,她只需講孝就可以了。如果父皇『逼』急了,兒子想着以她的孝心,只怕她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也說不定。”
“你!”
顯而易見,楊廣震怒之極,他幾近咆哮說道:“你聽沒聽蕭御醫說過,長孫將軍的病拖一、兩年不成問題。可他爲什麼去得這般快?那是因爲他自己尋死!”
尋死?我心悚然一驚,只聽楊廣繼續說道:“他寧肯死……寧肯用死換三年之期……拖得你……”
我的手幾近端不住手中的茶托。整個身子靠在牆上,眼睛失神的盯着屋檐下那白『色』的燈籠隨風飄飛。一時間,我淚如雨下,猶記得父親去世那天,蕭御醫爲父親殮喪,他搖頭嘆氣的說‘居然是心脈斷了’的話……那情景不時的閃現在我的眼前。
當時我不明白‘心脈斷了’是什麼意思?按法醫學理論,沒有心脈斷了的說法。我只當是古人爲死者做的蓋棺定論。可如今我乍的明白:父親是爲了我……爲了我自斷心脈而亡。
一如九年前,爲了躲避獨孤伽羅有可能對我的傷害,他九死一生的帶着我闖突厥。如今他等不來李淵的信,只好自斷心脈爲我爭取三年的守孝時間,這三年,也許會發生許多事也說不定……
爹啊,我寧肯進那宮中獨善其身,也不想要您用命來賭女兒的明天啊!
我又造下一筆罪惡,我人生的第三筆罪惡……父親的命……母親的命……這叫我如何承受?
我瑟瑟發抖的肩膀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他一隻手捂住我的脣,另外一隻手替我捧着我顫抖得厲害的茶托,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觀音婢,別。”
是三哥,他也聽到了嗎?他會恨我嗎?是我,是我『逼』死了父母,讓自己幾近再度淪落爲一名孤兒。
我的思緒被一陣猛烈的咳嗽驚醒,只聽楊昭說道:“父皇,您怎麼能夠僅憑蕭御醫一人之詞就斷定長孫將軍是自斷心脈呢?若這事讓觀音婢知道了,您讓她還活不活?父皇,求您了,看在兒子的面上,放過觀音婢。”
“你是真喜歡她,是嗎?”久久得不到兒子的回答,楊廣的聲音充滿了悲憤:“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命?他們二人若真的結合……昭兒啊昭兒,你……你如今這番,讓父皇如何說你?”
楊昭咳嗽兩聲,輕聲嘆道:“父皇,我大隋雖興佛教,但……那些不過是長捷法師替他們二人卜的命格而已。一個雖是‘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這貴不可言的命格不一定就是鳳儀天下。一個雖是‘濟世安民’可福天下,但不一定是主宰天下的命,凡是帝王將相都可以福天下啊……父皇,難道您忘了,二郎與兒子是表親……若父皇以後善待二郎,以二郎皇戚的身份地位必會忠心事主,到時候父皇封二郎一個王爺,那樣的話,觀音婢就是王妃之命,王妃之命一樣貴不可言……這樣一來,他們的命格就不存在對我大隋的威脅。”
一番長話之後,楊昭很是咳嗽了一陣。可以聽見楊廣輕拍兒子背脊的聲音,又聽楊廣說道:“昭兒啊昭兒,你……你……不想你……唉,父皇一直懷疑長孫將軍所說的觀音婢許了二郎之說,只可惜長孫夫妻二人雙亡,你叫父皇如何『逼』他們將生辰八字的草帖交出來給朕看一看?父皇只有傳令天官去太原,從李淵手上要觀音婢的生辰八字了。如果李淵沒有草帖……哼……”
“父皇,不許,不許傷害觀音婢,如果您傷害觀音婢,兒子也不想活了。這殘破之軀,活着也是受罪。”
“你威脅我?威脅父皇?你知不知道,父皇最不怕的就是威脅。”
“那現在呢?父皇又在怕什麼呢?父皇不是怕了嗎?”
“父皇不是怕,是擔心,是爲了你在擔心。”
楊昭聽了楊廣的話很是感動,一慣清淡的口吻略帶了些激動,“兒子最慶幸的是有父皇這樣一位疼着兒子、想着兒子、爲着兒子好的父親。可是爹,如果你真是爲我擔心,那就應該知道兒子的心事,就讓兒子看着她安安穩穩的長大,有一天算一天,有一年算一年。”
對兒子這聲‘爹’的呼喚,楊廣顯然很是動容,聲音充滿着無奈和疼惜,“昭兒,父皇可以答應你,現在不對觀音婢怎麼樣。父皇也答應你,讓觀音婢替長孫將軍夫妻守喪。可是……如果在這個期間,你……你萬一發生了不幸,無論如何,觀音婢她都必須給你陪葬。”
陪葬……陪葬……原來我這個充滿了罪惡的身子來到這個歷史國度的最終使命只是陪葬?
秋日的風冷凍了我的淚。我唯願這一切是夢,明天就會醒來。
楊廣父子仍舊在爭吵,而楊昭的咳嗽聲也時不時的傳來。
耳聽得楊廣怒氣衝衝遠去的步伐,三哥拍了拍我的手,“觀音婢,去,太子殿下還等着你呢。三哥得去陪着陛下。”
看着三哥溫和中略透着悲憤的眼神,我諾諾出聲,“三哥……。”
“嗯?”
我低下頭不敢看三哥的眼,我不知道他眼中的悲憤是因父母皆是爲我而亡還是楊廣偏要置我於死地?
“觀音婢,三哥只有你,而你也只有三哥。”
三哥居然看出我的心事,看出我的悲痛,看出我恨我自己……
感覺得到三哥的手緊捏着我的肩,給足了我溫暖和勇氣,他繼續說道:“去罷,觀音婢,無論發生什麼事,有三哥。”
抹了抹臉上的淚,我端着茶進了書房。
大師兄和楊昭的笑顏依次在我的眼前綻放。我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誰?他們是如此的想像,即便是笑也是那般的純粹潔淨。
只是在21世紀,大師兄的笑多少帶着點算計,一如懷真所言,大師兄是將我推出擋着那些學姐、學妹的死纏爛打。
而在大隋,楊昭……那笑、那眼光,我明白,是真正的寵、真正的愛。
曾經我以爲這份寵是因了父親,因父親是楊昭最佩服的人,是以楊昭寵我很是正常。曾經我以爲這份愛是因了友情,因爲在這個國度,只有我、只有我願意與他親近。
可如今,聽了他們父子的這番對話,我方知道……
“觀音婢,你來了。”
楊昭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只見清瘦得不成人形的他正用一塊雪白的帕子擦着嘴角,見我進來,他偷偷的將帕子塞入袖袋之中,可我仍舊看到雪白的帕子上那點點的鮮紅。
看着笑得溫和的人,我小心翼翼的端着茶來到他面前,他接過茶杯,打開茶蓋聞了聞,“嗯,真香,很提神。這味道令人脾肺一新。”
他抿了幾口茶將杯子放在桌子上,伸手將我拉到他身前,握着我的手,臉上盡是溫柔的笑意,“瞅瞅觀音婢的眼睛,都哭成桃子了。好啦,長孫將軍看見觀音婢這副樣子,只怕會心疼得不喝孟婆湯的。”
不喝孟婆湯如何超生?他是以父親魂魄要安息爲由勸我好好待自己啊!耳邊不時傳來他‘雖說是秋天,但手也不能冷成這樣’、‘觀音婢,以後不許這樣糟蹋自己的身子了’的話,接着,一塊硬冰冰的東西塞到了我的手中。又聽楊昭說道:“這是父皇賞給我的免死金牌。觀音婢,你一定要收好,可不能弄丟了。”
免死金牌?我的淚再也沒有忍住,‘啪嗒、啪嗒’的滴在免死金牌上。看他的情形和咳嗽之狀……依我的判斷,他活不過今冬。那些太醫報喜不報憂的話都不可信……
楊昭從另外的袖袋中抽出一方乾淨的帕子輕輕的替我試着眼淚,“觀音婢怎麼又哭了?都是我不好。不該讓觀音婢想起長孫將軍、長孫夫人,是不?”
我搖了搖頭,跪在楊昭的面前,“殿下,這免死金牌,觀音婢不能收。”
楊昭急忙扶起我,說道:“我是一朝太子,連父皇都奈何我不得,我留着這免死金牌有什麼用呢?倒不如給觀音婢當玩意,還有些用場。”
僅僅只是玩意嗎?是擔心我會陪葬吧,所以用這免死金牌救我一命!
見我執意不肯收下免死金牌,楊昭笑道:“如果你不收的話,我這就命禮部的人將那紫檀屏風從御賜之物的單子上抹掉,那長孫將軍最喜愛的珍寶就不能陪他入土了。”
紫檀屏風……是我求了楊昭讓他在禮部的單子上做了手腳。如今那紫檀屏風又再度握在了母親的手上,她應該追上父親了吧。她應該和父親、千金公主在一處了吧……
“觀音婢,答應我,一定要活着。人只要能活着,就比什麼都重要。無論前途坎坷也好,還是病魔纏身也罷,觀音婢,沒有什麼是比活着更好的。”
一襲雪衣,襯得眼前的少年似世外的謫仙,溫潤的面容、柔和的語調從此定格在了我的腦中。我時有在想,如果……如果這位少年不死,也許歷史將是另外一番局面,可是一切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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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今天是小年啊。朋友們小年快樂。多更一些,同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