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玫瑰色的風吹過窗外的藤蘿。

許星洲抱著一隻裝滿彩紙的小筐子,怔怔地看著窗外。她這幾天沒有安眠藥吃,此時又困又睡不著。

秦渡的電腦留在牀旁桌上,一堆雪白的打印紙——訂書釘被秦渡摳去了,就這麼七零八落地散著。

桌旁收音機音樂臺放著歌,許星洲把自己疊著玩的東西南北放下,向外看去。外頭小操場空空蕩蕩,秦渡似乎不在醫院,他回學校交結課作業了。

期末考試的季節悄然來臨,許星洲自己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趕得上,如果趕不上大概就要重修——下一學年繼續。

她想了會兒,把秦渡的電腦打開,給自己的實習單位hr回了封郵件,感謝了這次實習機會,並明確說了自己因爲身體情況突然惡化的原因,無法報導入職了。

要好好治病。許星洲想。

要從情緒的深淵爬上來,重新迴歸原本的自己。爲了這目標,她將付出的時間、考試和實習的機會都是次要的。

許星洲又坐回牀上,閉上眼睛。

於典海醫生在許星洲入院後,給她換了一套醫囑,藥效比之前還強,許星洲吃了藥便思考不能,渾身軟綿綿的像是被裹在雲裡。

鄧奶奶說:「我要聽情感熱線。」

許星洲一動不動。

隔壁躁狂症病人開始唱歌,卻並不討厭。許星洲不覺得自己清醒,卻也不想睡覺,這歌聲猶如連接睡夢中的她和現實的橋樑,她昏昏沉沉聽了片刻,護士就推門走了進來。

「許星洲患者,」護士端著治療盤道:「給你打針。」

許星洲點了點頭。

這裡的生活作息及其規律,治療時間也是固定的,許星洲在固定的時間吃下固定的藥物,就能陷入無夢的黑暗。

收音機裡一個播音腔的男人字正腔圓地賣著藥酒,許星洲抱著小收音機伸出小臂,那個護士看了一會兒,道:「換隻手吧。」

許星洲的左手又青又黃,滿是紅紅的針眼,她在附院住院時就沒打留置,這幾天下來保守估計也紮了五六針,看上去相當悽慘。

「換隻手吧,」老護士和善地道:「小姑娘皮嫩,要不然手就被扎壞了,以後不好看。」

怎麼能不好看了呢。許星洲在雲霧中想。

以後還要用這隻手寫字,用它牽手,和它一起走遍天涯,拍一堆漂亮的Lo摸照片,還要用它按下拍立得的按鈕。而且左手是用來戴戒指帶手串的,。

於是許星洲將病號服配合地拉了上去,露出了右臂-

許星洲隔壁病室的那隻尖叫雞——那個絲毫不消停的,又是唱歌又是喊叫的躁狂症患者,在許星洲入院的第三天,惹出了大亂子。

下午兩點,天昏昏欲眠,藤蘿也垂下了枝蔓。

那時候秦渡不在醫院,他導師找他有事,上午就走了。許星洲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折小兔子。隔壁牀的鄧阿姨出去電抽搐,就在那時候許星洲聽見了一聲劇烈的慘叫。

「啊啊啊——!」那男人暴怒大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我在裡面會死的,真的會死——」

那聲慘叫稱得上撕心裂肺!

接著塑料盆摔在地上,人扭打在一處,年輕的主治醫大概被咬了一口,疼得一聲痛呼!

牆的那頭摔盆子摔碗的聲音持續了足足半分鐘,終於安靜了……

……大概是躁狂發作,被捆起來了吧,許星洲想。

這種事實在是太常見了。

抑鬱症患者鮮少需要捆綁,但是躁狂症患者卻與他們正相反,他們頻繁發作時一個周被捆好幾次都是常事。

——躁狂症患者發病時情緒高漲,心情極佳,自我感覺極度良好。

他們積極社交,自我評價相當高,卻極度易激惹,伴有幻覺時極其容易傷害道別人,堪稱社會不安定因素。

許星洲在牀上抱著自己摺紙的筐,小筐裡裝著疊的歪七豎八的小東西南北和兔子,她愣了片刻,又覺得十分好奇,忍不住趿上了拖鞋,出去一探究竟。

那騷亂實在是驚天動地,在大多數人都沒什麼事好做的開放病區裡至少支撐得起一下午的病人交談。許星洲穿著睡衣,剛從自己的病室裡走出來,就看到了走廊裡,那些有餘力的老老少少都在探頭朝外看。

走廊中,那年輕的醫生衣領都被扯鬆了,胳膊被咬了一個牙印兒,疼得齜牙咧嘴,痛苦道:「……我遲、遲早要把他送到別的病區……」

那個醫生抽了張紙巾,將那個血淋淋的牙印兒上的血水擦了。

許星洲好奇地看了那醫生一眼,然後抱著自己的小紙筐,推開了那間病房的門-

門推開時,滿地被摔的塑料盆,盆有些都裂了,靠窗的那張牀上捆著一個年輕的男人——前幾天的尖叫雞。

尖叫雞身量挺小,估計也就一米七三四的身高,然而長相俊秀,眉毛曾經精心修剪過,如今已經長雜了,一頭染成熟灰的短髮此時汗溼地貼在額頭上。許星洲看見他牀邊放著一把吉他,那把吉他上貼滿了爆炸般的字母貼紙。

許星洲覺得有點意思,這是一個在入院時會攜帶吉他的男人。

他狂亂地擡起頭望向許星洲,威懾般吼道:「放開我——!」

許星洲想了想,對他鎮定地說:「——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許星洲看著他的眼睛,說:「你是因爲生了病纔會被捆起來的。」

生病的尖叫雞連聽都不聽,暴怒地不斷扭動,擺明了要掙脫捆住他的約束具。這動作許星洲見過許多次,可是大概連巨石強森都無法成功。

然後許星洲從自己的筐裡拿出了一隻東南西北,放在了尖叫雞的牀頭。

許星洲喃喃自語:「我也是因爲生了病,纔會在這裡的。」

「我們的身上,到底有什麼呢?」

許星洲看著那個正在震耳欲聾地大吼的人,自言自語道。

「——會讓我們這麼痛苦的東西。」

許星洲眼眶發紅。

「讓我們絕望的東西,將觸怒我們的心結……令我們失控的閥門,通往深淵的鑰匙。」

那個人擡起頭就要咬她,許星洲動作還有點遲緩,差點被咬了手。

「……尖叫雞,我送你一隻我折的東南西北,」許星洲鼻尖酸楚地說:「等你不打算亂咬人了,可以拿著玩。」-

……

…………

晚上六點半,是他們科病室裡固定的看電視時間。

住院的病人的作息非常規律,許星洲簡直叫苦不迭,硬性要求

許星洲吃了藥,整個人智商下降十個百分點,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機裡的天雷現代偶像劇《活力四射姐妹淘》,不時樂的咯咯笑。

秦渡考試迫近,也不像平日那麼欠揍了——此時他攤了一部稅務法,鼻樑上架著金邊眼鏡,靠在許星洲牀上看書——他喜歡用的削尖了的木枝鉛筆配演算紙統統沒有,如今他爲了遷就本院的規矩,手裡轉著一支木質自動鉛。

許星洲看著電視,再加上藥效,暈暈乎乎的,半天又迷迷糊糊笑了起來。

秦渡心理有點不平衡道:「你不復習?」

許星洲躺在牀上,安詳地回答:「不,我要好好康復。」

秦渡眯起眼睛:「期末考試……」

許星洲說:「都不知道能不能考。」

「只要能康復,」許星洲看著電視,認真道:「無論是休學還是實習,這些代價我都能支付。」

秦渡笑了起來,莞爾道:「很有力氣嘛。」

許星洲模糊地說:「我最近覺得好多了。」

「雖然有時候還是不想說話……」許星洲抱著被子,瞳孔裡映著色彩繽紛的電視屏幕。

「可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現在覺得,我是能堅持下去的。」

秦渡放下鉛筆,隔著鏡片望向許星洲。

許星洲又不好意思地說:「所以,師兄,你別擔心啦。」

「以前都不願意和師兄說這種話,現在倒是挺好的。」

秦渡伸了個懶腰,朝許星洲處一瞥。

「——如果是迷魂湯的話,師兄就揍你。」

許星洲笑得眉眼彎彎地嗯了一聲,鑽進了被子裡,乖乖去睡覺。

秦渡湊過去和她親了親,擰上了牀頭燈,不再看書,躺在了她身邊。

——她上次發病也是這樣嗎?

在黑暗中,秦渡想。

就這樣——自殺自毀自棄,卻又從廢墟里掙扎著重新站起。

渾身是血地重新生活,逐漸變得樂觀又燦爛。

然後呢?又會像秦渡初見許星洲時那樣,去等待那不知何時會墜落的長劍再度穿透自己年輕的胸膛嗎?-

青梅黃時,碧空萬里,夏初時節的清晨六點。

許星洲早上在起牀鈴中醒來,麻雀在窗臺啄食,窗簾上滿是藤蔓花鳥的光影。

她在牀上捱了許久起牀氣,好不容易熬過去後,先是探頭瞅了秦渡一眼。

這個年輕男人憋憋屈屈地睡在陪護牀上——要知道醫院的病牀就已經夠窄了,陪護牀甚至比病牀更誇張,秦渡個子又高,此時連腳都伸在外面,赤著腳,身上蓋著薄被,看上去極爲憋屈。

這位太子爺,這輩子都沒睡過這種破牀,也沒過過集體生活——室友還是個老奶奶與高中生。

許星洲前幾天夜裡沒有安眠藥,吃了藥就睡不安穩,頻頻睜眼,她每次睜開眼睛都會看見秦渡換了個姿勢——估計他連睡都睡不著。

今天早上他卻睡得相當甜,應是前幾天累壞了,終於磨過了生物鐘。

許星洲剛睡醒,大腦供血都不足著呢,下意識地伸手去捂秦渡的耳朵,生怕鬧鈴把他吵醒——她一動手,發現秦渡捏著她的手指,與許星洲手指勾著手指。

許星洲:「……」

還能不能開上車啊!真的是男人嗎,說好的老狗比開場白都是「看看逼」呢!別說「看看逼」這種限制級了……

許星洲意識到,別說限制級,擱到自己這裡,連抱抱都得自己要……

許星洲,一個十九歲妙齡少女,睡在師兄旁邊,睡了幾晚上,師兄終於採取了行動——他睡了一晚上,勾住了手指。

簡直是人生的奇恥大辱……

許星洲偷偷瞄瞄他臍下三寸,又覺得好像尺寸也沒有問題。

許星洲:「……」

許星洲小聲嘀咕:「他該不會不行吧。」

許星洲躺在牀上打滾了許久,又看了看正在睡覺得秦渡,師兄肩寬腰窄,露出一截結實性感的腰肌,睡得很沉。

許星洲忍不住澎湃的好奇心,終於忍不住偷偷伸手……戳了戳讓她好奇的地方。

許星洲:「……」

尺寸……這是還行的嗎?許星洲毫無經驗,不懂辨別男人,尤其此時還隔著兩層褲子。她只覺得好像是有點什麼,卻完全沒有概念,頭上冒出一串問號……

過了會兒,許星洲又悲痛地告訴自己:不行也沒辦法,大的不也有不少中看不中用的嗎!就算不行,自己攤上的男朋友,跪著也要談下去。

誰讓我許總看上了你!

……大不了到時候穿個露骨點的東西什麼的……

……

…………

秦渡極力反對用ect療法折騰許星洲。

ect療法,又名電抽搐,簡稱電擊,一開始用於治療精神分裂症,後來則被發現治療女性重度抑鬱症有格外強烈的療效,目前仍在臨牀上被廣泛應用,並有著極爲出色的流行病學數據。

但是,同時也有非常可怕的後遺症。

秦渡早先就在ncBI上找了半天相關文獻,得出的結論是:寧可許星洲反覆發作下去,都不能讓她受這種折磨。

秦渡一想到電抽搐就想起楊永信,想起戒網癮中心,打死都不肯讓許星洲受半點兒電,按他的說法就是『吃藥能吃好的病爲什麼要用電電我女朋友』——在於典海提起這問題時,甚至有點要生氣的意思。於典海不得已嘮叨了半天這個rtmS療法和ect不是一回事兒。

於典海道:「這個是磁刺激,那個是電擊,這不是一個東西。」

秦渡執意說:「我管他是磁是電。吃藥就行了,主任你不能勸勸嗎?」

於典海:「——先生,是患者執意要求的。」

那句話猶如個重磅炸彈,把秦渡當即炸得沒了話。

「其實我們病區裡,願意運用這個療法的患者還不太多,」於典海解釋道:「這幾年都被x沂那個網癮中心嚇怕了,大家看到電啊磁的就害怕。況且我們病區畢竟是開放病區,大家的病情都還算可控,都覺得能吃藥就吃藥吧,沒有必要用這種療法。」

秦渡開口:「不就是這……」

於典海:「——秦先生,她想治好。」

「不是那種,」於典海解釋道:「讓醫生幫忙緩解會復發會反覆的病情的程度。她想從此擺脫這個毛病,想當個健康的人。」

於典海說:「所以除了吃藥之外,患者還想用別的方法去治療自己。」

秦渡那瞬間,鬆動了。

於典海又憋屈地說:「而且我再重申一遍!我真的沒打算電她……」-

…………

……

那治療,比起改良性電抽搐已經好了不少。

許星洲以前沒電過自己,從未體驗過那種感覺,它和電抽搐不同——它相當安全、無痛,可是當那金屬板抵在她頭頂的那一刻,許星洲還是感到了一種伴隨著發麻頭皮的、濃重的絕望感。

它抵上之後,許星洲甚至無法思考,像是墜進濃厚的雲端。

她只在最縹緲的地方保有著兩線理智。第一線理智告訴許星洲她的現況,告訴她她現在幾乎不像個人,連大腦都無法思考。它搬來這世上所有的哭聲和絕望的哀嚎,許星洲聽見鄧奶奶的崩潰尖叫,聽見隔壁躁狂患者的尖聲大笑,有人談起一個因爲婆媳關係跳樓自殺的女人,又有人說那個女人可能是被家暴瘋了——人間七苦求不得,這裡的人怕是有八苦。

第二線理智在雲霧中清晰地說:許星洲,你會好起來。

——不只是你,連他們都會好起來。儘管如今滾落泥地,尊嚴全無,失控得猶如墜崖的藏羚羊。

可是,最終還是會好起來。

好起來的話,太陽就會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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