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有話和他們說。」
秦長洲金邊眼鏡,長得又帥,顯得風趣又和善,饒是穿著F大二附院三十六塊錢一件的肥肥白大褂,都顯得長身玉立,翩翩君子。
那個小護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位置騰給了秦長洲。
躺在牀上的許星洲昏睡著,卻還化了點淡妝,插著鼻管,口紅暈開,秦渡已經給她擦了擦。
秦渡捏過許星洲細白的胳膊,秦長洲取了止血帶,用力扎住了女孩子的上臂。
那止血帶扎得頗緊,秦渡怕許星洲疼,下意識地想去鬆那個帶子,被秦長洲一巴掌拍了回去……
短期的靜脈創傷性操作與靜滴不同,無論是抽血還是靜推,大多選貴要靜脈,因爲它粗、明顯且好找,可是此時被止血帶紮了,那青藍色的血管卻還是細細的,幾乎連下針的地方都難以找尋。
「你家星洲有點缺水哦,」秦長洲在許星洲胳膊肘上拍了拍,拍得那塊皮肉通紅,又仔細地把碘伏擦了擦:「……可見情況還是不算樂觀,等會哥找找人,給你轉個科——」
然後秦長洲停下動作,擡起頭,看著秦渡,道:
「你還是趁早感謝一下,我怎麼給你找到的於主任吧。」
秦渡張了張嘴。
「執意不入院,」秦長洲說:「明明是個自殺傾向那麼嚴重的小姑娘,連鑰匙都敢偷……這次情況這麼可怕,是因爲她自己怕自己不死,又吃了別的藥,懂不懂?」
許星洲那一瞬間,在他懷裡微微抽搐了一下。
秦渡眼眶都紅了,死死咬著牙關。
「所以於主任連藥效稍微重一點的,都不敢開給你。」
「——卡著量,」秦長洲說:「卡著藥名,卡著劑量,所以她晚上總是哭著醒過來……」
秦渡:「……」
秦長洲莞爾道:「我本科的時候聽他講座,那時候就知道他厲害,手下患者康復率特別高,自殺率是最低的。」
「苯二氮卓中毒預後很好,」秦長洲一邊說著,一邊以手繃了許星洲冰涼的皮肉,將針攮了進去。
「……別慌了,」秦長洲擡起眼睛,看著秦渡,說:
「渡哥兒,你是個撐起她的人。」-
外頭仍在下雨,轟隆隆的雷雨將月季打得七零八落,劍蘭花在雨中指著天。
急診外頭起了糾紛,似乎是個小孩父母想加塞兒,拽著醫生護士吵得天翻地覆,這世上每片靈魂都喧囂不已,都在痛苦而自私地活著。
拮抗藥起效極快。
秦渡還以棉籤抵著許星洲胳膊上的小血點兒,許星洲的手指就動了一下。那手指頭纖纖細細的,秦渡曾經給她笨拙地包紮過,如今傷口已經癒合,只有一點不自然的白。
然後,許星洲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她還插著鼻管,細長眼角都是紅的,看上去極爲可憐,一睜眼眼裡就是淚水,將睫毛沾得透溼。
秦渡:「……」
許星洲一眨眼淚水就往外掉,一滴滴地滲進自己的髮絲之中,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映著雪白的天花板。
那一瞬間,秦渡火氣止不住地上涌。
——這個騙子在裝可憐給誰看?她想做什麼,還想尋死?
秦渡五內翻騰,暴怒到想把許星洲掐死在這張牀上,那脖頸纖細白皙,裡頭還含著根矽膠胃管,堅實地抵著這個姑娘的食道,令她難受得發抖。
「——許星洲,」秦渡冰冷地捏著許星洲的手腕道:「你現在就是活該。」
許星洲淚水止不住地外涌,哭得面頰都紅了,女孩子哭著將自己的面孔別開。
可是,秦渡如何捨得碰她一指頭。
「我他媽……」
秦渡氣得太陽穴鼓起,他要把許星洲罵一頓,或是掐死在牀上,讓這個騙子哭出來,爲自己的欺騙和演戲付出慘痛的代價,就看到了許星洲翕張的脣。
「……抱,」許星洲近乎崩潰地道:「抱抱……」
她那時候亂糟糟的,聲音又破碎又沙啞,秦渡幾乎是立刻紅了眼眶。
不能抱她,秦渡告訴自己,要給這個姑娘一點教訓。
她不愛自己,一切都是演的戲,那些親親抱抱,那些抱在一處的耳鬢廝磨,全都是蓄謀已久的告別。
許星洲連反偵察技巧都用了,我就偏不讓她知道我真的發瘋一樣查過她。
然後許星洲乖乖地伸出手,沙啞地對秦渡說:
「……抱抱呀,」小姑娘崩塌般地道:「師、師兄抱抱洲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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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渡坐在旁邊凳子上,冷淡地看著許星洲。
許星洲藥效沒過,還是有些譫妄,說話含混不清,加之仍然抑鬱,整個人又是掉眼淚又是崩潰的,秦渡給她辦完入院,回去的時候許星洲就木木的,進入了一個相當淡漠消極的狀態。
秦渡:「晚上了,吃飯嗎?」
許星洲癱在牀上,不回他。
「……師兄去給你買飯,」秦渡毫無尊嚴地逗了逗她,道:「不可以餓著,想吃什麼?」
許星洲仍然不回,背對著秦渡,看著那扇小小的窗戶,墨藍雨天,璀璨的金色雨滴。
秦渡的心裡,都快爛了。
她大概從來沒有愛過我,秦渡想。
秦渡可能只是她的一個工具,高興了就來喊兩聲師兄,不高興了立刻踹進桌底,秦渡掏心掏肺地對她好,在雨裡發瘋的找尋,這些東西在許星洲眼裡——她放在眼裡過嗎?
這個不可一世的騙子。
她換上了病號服,寬鬆的條紋棉將她襯得幾乎沒有了似的,瘦瘦一小隻,卻那麼壞。她壞得無師自通,她捏著秦渡一顆從未被人拿捏過的心,終於成爲他人生最痛的劫難。
『因爲我喜歡你呀』,在璀璨的燈火中,小騙子甜甜地說。
然後,轉眼偷走了抽屜裡的藥。
——師兄對你沒有隱瞞,那個青年近乎卑微地對許星洲說。
他的驕傲自尊和放縱頹唐,他的自戀自厭和他的人生,所擁有的一切。
秦渡眼眶赤紅地看著許星洲消瘦的、裹著薄棉被的背影。
「你沒有話對我說嗎。」
秦渡冷漠道。
許星洲畏光似的背對著秦渡,那根長長的、令她痛苦的鼻管還杵在許星洲的體內,令她一動不敢動。許星洲過半個小時還要洗一次胃,她沒聽到似的,一言不發。
有什麼辦法能讓她愛上我嗎,他絕望地想。
秦渡摸出手機,打算出去給許星洲買些她能吃的,總歸不能讓她餓著。她現在又瘦又吃不下飯,胃也被弄得難受,不願意說話也正常,而秦渡實在是不捨得讓她吃醫院的飯菜。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於化不開的黑暗之中,傳來了許星洲的抽噎:
「……師、嗚……師兄……」-
秦渡握著門把手的手頓了一下。
「定個外賣?」秦渡轉過頭問:「不想師兄走?」
許星洲蜷在被子裡,難受地、語無倫次地說:「……沒有騙、騙人。」
秦渡冷冷道:「騙什麼?不想師兄走的話訂個外賣,沒得抱,做了這種事抱什麼抱,心裡沒點數嗎。」
許星洲抽泣個沒完,蜷縮在小牀上,伸出隻手拽住秦渡的衣角。
雨聲穿過長夜,隱約雷鳴,病室外燈光暖黃,護士推著推車來來往往。
「沒有……」許星洲抽抽搭搭地道:「我沒有騙你呀。」
秦渡一怔。
許星洲哭著道:「粥粥沒有騙你,是、是想……」
「是,師兄有一天也會不喜歡我了,」許星洲發著抖,崩潰地大哭,「那時候就不會、會對我這麼好了,不會抱著我睡覺,不會哄著我吃飯,連抱抱都不會抱,晚上會把門關上,讓我自生自滅,……」
她語序顛三倒四,言語不清,每句話卻都像是在嘔出心頭的血一般。
抑鬱症患者是拒絕和外界溝通的,可是她大約是感受到了秦渡那句話中的絕望,生怕秦渡誤會她。
於是許星洲硬是鮮血淋漓地把自己逼了出去,將自己一顆心血淋淋剖開,發瘋般地捧給秦渡看。
「用雞咕咕想都知道師兄媽媽不會喜歡我這種人,」許星洲哭到哽咽,連鼻管都抖抖的,那矽膠管絕對令她十分難受,因爲許星洲甚至發起了抖:「——爸爸也不會喜歡,爺爺奶奶也不會。」
「我知道我和師兄天差地別,師兄朋友覺得我是被包養的,你接觸過的東西我連碰都沒碰過,我從小到大都是最普通的人,我沒……沒有勇氣……」
……我沒有勇氣,看到未來。許星洲想說。
儘管我曾經熱愛活著這件事,可是被拖進深淵底部時,我被浸泡在絕望之湖。
湖中沒有氧氣,只能用最悲觀的天平來衡量深淵外的愛——許星洲一生不曾被需要,因此迷茫而自卑。
秦渡:「……」
「可是,」許星洲大哭道:「我那天真的是爲了見師兄纔打扮的。」
「因爲師兄給我付錢的那天吃醋了,纔會刪好友的……」
「爲師兄哭過好多好多天,」許星洲淚水簡直止不住地往外掉,像一串斷了線的白水晶,「可是師兄來道歉就很開心,戳我額頭也高興,因爲拒絕了師兄的表白難受到睡不著,師兄拉黑了我太太太難受了……」
許星洲鼻尖通紅,眼眶裡都是絕望的淚水。
「真、真的沒有騙你。」
許星洲哭著拽住秦渡的衣角,生澀而難過地道:「所以……」
「所以,別、別生粥粥的氣了……」
然後許星洲哭著,主動鑽進了秦渡的懷裡。
那姿態帶著一種全然的依賴和愛慕,裹挾著窒息和無望的纏綿——於是那飛鳥一般的、柔軟而熱烈的姑娘依賴著他。
——依賴。
秦渡只覺得自己離瘋已經不遠了。
他死死抱住許星洲,將她摁在病牀牀頭,粗魯地吻她。
鼻管有些礙事,許星洲嘴脣上還鹹鹹的,口腔裡還有漱口後的藥味兒。
門外似乎有護士的推車灑了,有小孩在外面追逐打鬧,秦渡聽見許星洲的心跳:咚的一聲,咚咚兩聲,猶如劈裂的火種,凡間衆生嘈雜,人間庸碌。
——一切都證明她活著-
那個親親發生的三分鐘後。
外頭仍是雨聲不斷,病室裡燈亮了起來。單間病房裝修尚算考究,牆上掛了一幅墨筆揮就的『大醫精誠』——落款甲申年十二月,乃是院長的手筆。
護士拆開一次性醫療用品的包裝:「算我求求患者家屬了,能不能老實一點?」
許星洲蒙在被子裡裝死,秦渡死豬不怕開水燙,漫不經心地坐在牀邊凳子上。
「真沒見過這麼不配合的患者家屬,」那個護士長資歷頗老——而資歷老的護士長是種在醫院裡鬼見愁的存在,向來敢從住院醫懟到主任:「小姑娘家家還插著鼻管呢,你就在意這一會兒嗎?」
秦渡滿面春風,伸手牽住了迷迷糊糊的許星洲的小手指。
護士長:「……」
護士長又給許星洲洗了一次胃。
許星洲還是難受得不行,洗出來的水幾乎都是澄清的了,秦渡看得心驚膽戰,生怕許星洲胃有什麼問題——護士長觀察了一下洗出來的胃液,最終還是將管子拔了。
「患者會有些嗜睡,等會有什麼問題記得按鈴——」護士長和善道:「提醒患者家屬,現在可以親了,還可以趁睡著了親。」
秦渡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護士長就閃人了……
秦渡:「……」
「這他媽的,」秦渡心道:「壞了我好事還要嘲諷我。」
他低頭看了看許星洲,許星洲蜷在被子裡,又恢復了一句話都不肯說的狀態。
秦渡:「餓不餓?」
她發作還是稍微嚴重了些,加上還有苯二氮卓中毒的思維遲緩,秦渡看著她圓滾滾的後腦勺,掀開被子跟她躺在一處,把許星洲抱在了懷裡。
「……洲洲,」秦渡親暱地道:「不理師兄了哦?不就是親親被看到了嗎。」
許星洲使勁推了推他。
秦渡悶聲笑道:「……我家小師妹爲了讓師兄抱抱,連那麼長串的表白都會說了……誰能想到師兄是一個矜持的男人呢?師兄考慮兩天再答覆你,希望你尊重我,給我這個機會。」
許星洲正思維遲緩著,聽到這句話,直接整個人埋進了被子裡。
「好乖。」秦渡親暱地親親許星洲的發旋兒,哄道:「小師妹,回答師兄一個問題好不好?」
秦渡接著又忍不住騙她:「不是白回答的,回答的話,師兄和你交往的機率會大一點。」
幽暗的燈光中,許星洲一邊難過地想著原來他們還不算交往啊,可是明明親也親過抱也抱過了呀……一邊又順著杆子上了當受了騙,嗯了一聲。
秦渡把許星洲牢牢摟在了懷裡。
他的力氣非常大,許星洲都要被摟散架了,她不太清明地心想,這一定是準備羞辱自己的問題吧,畢竟師兄還沒有消氣。
就算羞辱,許星洲朦朧地想,應該也不會太難回答……
雨夜有葉子打在了窗戶玻璃上,深夜馬路傳來車碾過水窪的聲音。
在靜謐和喧囂的萬物之中,秦渡終於開了口:
「誰他媽——」
秦渡的語氣,有種許星洲所不熟悉的、壓不住的暴戾。
「——說你被包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