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夏天的市一中。
正是期中考, 教室裡十分安靜，靜得只有只有風扇轉頭和翻試卷的聲音。
楚兮坐在講臺上監考，學生們表情嚴肅地埋頭做題, 偶爾有幾個擡頭偷看她的, 又被她的眼神看得低下頭去繼續做。
等她喊了停筆, 收了卷子在講臺上點卷子, 讓學生們離開, 那幾個學生中爲首的那位才悄悄過來八卦。
“楚老師，衛老師呢，今天怎麼不見他來接你下班？”小男生斗膽地問, 全然不怕楚兮的冷臉。
楚兮擡頭看了他一眼，繼續點卷子, “他這節也有課。”
“哦~”小男生表情豐富地做了個誇張的表情, 才說, “楚老師，你看衛老師的眼神好像我爸爸看我媽媽哦。”
“......”楚兮不知從何吐槽起, “爲什麼我是爸爸？”
“嘿嘿，”小男孩精準地抓住問題關鍵，“這個不重要啦，重要的是，你們是我爸爸和我媽媽的關係嗎？我們班的人都可好奇了。”
“......”楚兮把卷子捲起來, 虛揍了他一下, “你這小八卦精, 要是你這次及格了我就告訴你。”
“嘻嘻, 一言爲定哦老師。”
“嗯。”
楚兮看着他走出教室, 和他揮手告別，才低頭抽出他卷子檢查了一下。
唔, 楚兮第一次慶幸自己的學生沒及格。
她不是不知道衛悠對她的感情。
衛悠從小到大的追求和她一直的拒絕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她並不是不珍惜衛悠，而是太珍惜了。
她和衛悠的關係是她最不希望破壞的關係，衛悠是她最不想失去的人。
而在她的世界裡，所謂的“愛情”和“戀愛”，都象徵着“脆弱”、“分離”和“破壞”。
她應該是衛悠的長輩，應該保管好千瘡百孔的心，應該按照媽媽的要求和期待成爲一個完美的領導者，而不是一個脆弱的，因爲感情而變得扭曲的女生。
再說，她也不想讓他失望，讓自己對自己失望。
楚兮抱着卷子走出教學樓，果然在樹下就看到那個提着電腦在等她的身影。
“怎麼這麼晚？我還以爲你出什麼事了。”衛悠把手裡的雪頂紅茶遞給她。
楚兮接過來咬着吸管抿了一小口，“沒事，我數卷子數久了點。”
要是她看見她自己的表情，她就會知道她這笑容還不如平時冰冷的面具來得真實。
“嗯。”衛悠知道以她的性格，絕不可能數卷子數那麼久，但依然溫柔地微笑應聲，送她回宿舍。
兩人沿着馬路牙子一路走回宿舍。
路過豆花店的時候，那個魂師老闆又一眼看到了楚兮，“誒，這不是楚兮嗎？又一個男朋友啊。”
他走過來做了個誇張滑稽的表情，擠眉弄眼道，“上次可不是這位小帥哥啊。”
楚兮學生時代就喜歡在這吃飯，那會這個在這送菜的小魂師一眼就盯上她了。
後來小魂師追求無果大鬧一場被楚兮反過來整了一頓之後，楚兮來這裡的次數也變少了。
這會楚兮被他說得煩了，卻礙於現在是僞裝狀態，不能直接用楚兮的身份和他吵，只能冷淡地道，“你認錯人了。”
楚兮難得放過敢上門挑釁的傢伙，結果小魂師還不識趣，自己一路跟上來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旁邊的衛悠沒有看身後窮追不捨的小魂師，只是笑着問楚兮，“想甩掉他嗎？”
楚兮睨了他一眼，“廢話。”
結果她高冷沒夠一秒，下一秒她就破功驚呼了一聲——
她只來得及感覺到衛悠突然的靠近和他放在她腰間和膝彎的手，接下來便是一番天旋地轉。
被抱走了.....抱走了.....走了。
楚兮看着周圍倒退的景物，從衛悠寬闊的肩膀看過去，小魂師早就被衛悠甩沒影了。
她只聽到心臟跳如擂鼓，聲音落在鼓膜響得她腦袋疼。
頭昏腦漲臉熱間，她擡眸一看，正好看到衛悠優美的下頜線條。
鬼使神差地就萌生了想要親一下看看是什麼感覺的念頭。
“到了。”衛悠帶着笑意的聲音敲醒了她。
楚兮一下子清醒過來，心裡又慶幸又遺憾，輕咳一聲從他懷裡下來，整理了一下並沒有被弄亂的裙襬，“那我......”
“楚兮。”衛悠打斷她。
“嗯，在。”楚兮條件反射地回答。
他甚少叫她的名字，但每次叫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她心跳如雷，似乎猜到他要說什麼，嘴脣張了張，想要說些什麼阻止他，又覺得腦袋一片空白。
“我們在一起吧？”衛悠垂眸柔然地看着她。
“不。”楚兮下意識脫口而出，末了又解釋，“咳咳，我是說，我們......”
“沒事，別放在心上。”衛悠先她一步打住了她違心的話，伸手摸摸她腦袋，一點也不意外，表情溫柔依舊。
楚兮沒說話，一路和他往宿舍走去。
這個場景發生了多少次，她已經記不清了。
連楚兮都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她好。
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
那麼在乎的人，怎麼可能呢。
到了宿舍門口，意料之中的門衛大爺沒有出現，卻站着一個穿着藍色西裝捧着花梳着大背頭的男子。
楚兮一看糾纏不清的前男友就氣不打一處來，此時卻多了一絲慶幸，比男子還快開口和衛悠解釋了，逮着男子到了一邊去。
要是換做平時，衛悠肯定會替她出頭對付她的前任。
只是這次開口的是楚兮，衛悠臉上的笑容難得收斂，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保安亭一角兩個人的背影，便真的回去了。
楚兮忙着單方面碾壓威脅男子，錯過了衛悠的表情，心裡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卻想不出來，最後威逼利誘把男子趕走了，便自己回宿舍去了。
到了第二天，她才明白哪裡不對——
衛悠一天都沒有理她。
楚兮也是個硬氣的，無論是她的父母還是她的前男友們用這招，她都肯定冷漠地回以百倍的冷暴力。
只是到了衛悠這裡，她雖然憋着不去理他，但心裡卻忍不住關心他的一舉一動。
她向來自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可是看到衛悠注意到她的眼神後，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她才明白原來真的有人一個淡淡的眼神，就能讓她有被人在心臟割了一刀的痛覺。
再難過，任務還是要執行的，學生也還是要教的。
“老師再見！”
“嗯，路上小心點。”
楚兮在講臺上和學生們一一告別。
昨天的小男生臨走前不忘巴着門提醒她，“老師，明天就出成績了，別忘了哦。”
黑着臉攆走了小八卦精，楚兮低着頭下樓準備回宿舍。
還好小八卦精沒有及格，不然她要怎麼告訴他呢？
說楚老師把衛老師弄丟了？說衛老師不要她了？
無論哪個說法，想想要將它們說出口，楚兮便覺得心臟像是被攥着一般隱隱作痛。
從教學樓出來，明明立誓不去看榕樹下有沒有衛悠的楚兮還是沒忍住用餘光看過去，繼而愣在原地——
衛悠真的來接她了。
雖然臉上沒有笑容，但是倚着樹站着和她對視的人就是衛悠。
楚兮腦子一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第一反應便是往反方向轉，飛快地走了。
她一米七的個子，比衛悠才矮了那麼十公分，走起路來一點不比衛悠慢。
還好她腦袋一片空白的時候，雙腿也發軟，衛悠很快就逮到了逃兵。
楚兮聽到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埋頭快走，卻被一雙有力的臂膀從後面抱住。
“放手。”楚兮掙扎了一下，沒掙脫，才忽然真的覺悟到，她記憶裡的小男孩長大了。
“兮兮，主動理一下我是要你命嗎？”衛悠恨恨地咬了她耳垂一口，看來是真的被惹毛了。
楚兮被他咬得抖了一下，繼續掙扎。
衛悠看似斯文，但該有的還是有的，要禁錮住她毫不費力，只是看着她糾結的模樣，最後無奈地鬆了力道，垂眸嘆息，“唉，下次也不用這招了，看你難受，我心裡更難受。”
楚兮本來還氣鼓鼓地想掙脫逃跑，可是他這麼一說，她忽然就哭了，也不掙扎了，“我沒有......”
那沙啞的哭聲和委屈的語氣像是玻璃渣紮在衛悠的心上。
衛悠軟下語氣，輕輕地圈住她，“沒有什麼？”
楚兮抽抽搭搭地抹眼淚，全然沒有衆人面前冷酷霸道的形象，“我沒有跟他跑，我也沒有丟下你，我只是和他說清楚不要來找我了......”
衛悠看着她哭，又心疼又開心，手在她背上給她順着氣，又掏出手帕憐惜地給她抹眼淚，邊柔聲在她耳邊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對，我不應該不理你，我再也不會了。”
他開心，是因爲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而不是躲起來拒絕所有人。
他心疼，是因爲楚兮這是有多絕望，纔會這麼做。又是有多少相信他、願意依靠他呢。
楚兮哭飽了，在他懷裡打着哭嗝，思緒漫無目的地漫遊，潛意識不想離開這個懷抱。
她忽然記起來，白小鹿曾經問她，“你還記得你真正哭的時候嗎？”
她現在才明白。
原來她真正哭起來是這樣狼狽。
不能呼吸，一點也不優雅，一點也不符合媽媽的要求，不高貴，不冷豔，也也壓不住任何人，更別說去壓住她天天面對的那羣人精。
但是她卻清晰地感覺到，這纔是活着。
而這裡是無憂無慮的校園，身邊是她可以依靠的衛悠。
...
回到教師宿舍，楚兮沒有急着吃飯備課、彙報任務，反而坐在書房的地板上發呆。
日之將落，窗外是燒得火紅的天空，晚霞的顏色透過窗戶灑在室內的地板上，映亮了沒開燈的書房。
楚兮伸手往背後挨着的書架一模，抽出一本書。
顯然她看了很多遍，纔不看都能找到那本書的位置。
晚霞緋紅的光灑在那本黑封皮的書上。
那是一本《拉金詩集》。
楚兮剛把書攤在腿上，書本就自動順着壓痕翻到了她看了無數次的那首詩。
\"They fuck you up， your mum and dad.
They may not mean to， but they do.
They fill you with the faults they had
And add some extra， just for you.
...
Man hands on misery to man.
It deepens like a coastal shelf.
Get out as early as you can，
And don\'t have any kids yourself.\"
她倒背如流的詩行之間和頁邊，全是批註，雖然有些被水痕模糊了，還是能看出字跡的走向不同，顯然是不同時間寫下的。
楚兮盯着那首詩發了一會呆，直到天徹底黑了，看不清字了，她才放下書。
她沒開燈，只是摸出手機，敲開了一個人的對話框。
對方回覆了她昨晚的問題。
[李仙人保護協會會長]
李仙人保護協會會長：渣與不渣不過是各人的定義而已，再說，真的渣又有什麼關係？重要的難道不是你自己和他的看法？
隔了好久，對方又發了一句。
李仙人保護協會會長：那你喜歡他嗎？
這是她野生粉絲團的粉頭，她不知道對方是誰，也不想知道對方是誰。
只有互不相識，她才能和對方聊起這些她在現實中絕對不會談起的話題。
她摩挲着對方發過來那行字，點開又點回去，最後回了一句。
H站唱見李仙人：應該是太喜歡了，所以纔沒捨得下手吧。
楚兮想了想，補了一句。
H站唱見李仙人：畢竟那是祖國的小嫩草[emoji]
平時很快回復的粉頭樹洞君好像有什麼事，楚兮盯着屏幕好一會，對方都沒有回覆，連Typing都沒有顯示。
她也不強求，畢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也不是她的那羣下屬。
楚兮關了APP，心血來潮地打開短信界面。
裡面只保留了衛悠的短信記錄。
她點開短信記錄一條一條看下來，鬼使神差地在發信框編輯了一條——“做我男朋友吧。”
這樣就算了，她還鬼使神差地發出去了。
楚兮，“......”
她着急地長按信息，纔想起來這是短信，沒有撤回選項。
接着她再三確認——她是真的發出去了，不是做夢，是真的給衛悠發了這種鬼東西。
而且平時秒回的衛悠還沒有回覆。
楚兮腦子裡思緒萬千，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室內渡步。
要是白小鹿在這裡看到了肯定驚訝，楚女王居然也有這種時候。
但楚兮已經顧不得她努力經營的形象了。
她鑰匙都沒拿，穿着拖鞋就出了門，直奔男教師宿舍，不顧門外的阻攔長驅直入。
結果當她氣喘吁吁地穿過異樣的眼光撞開衛悠宿舍門時，她卻呆住了——
衛悠穿着睡衣，手上戴着消毒手套，正琢磨地看着面前一盆水。
這會聽到聲音，側頭看過來，看到楚兮便露出了微笑。
“？”難得看到楚兮一臉呆滯。
衛悠無辜地說，“不是我不回，我手機在這裡。”
他指了指那盆水，裡面躺着的正是衛悠的手機。
楚兮忽然就笑出了聲，剛纔的複雜心情煙消雲散，心一下子輕飄飄的，像是要飄上雲端。
衛悠看着她反常的反應，站起身來，把手套脫了先逮住她，才問，“你不會反悔吧？”
楚兮狡黠地說，“你說呢？”
衛悠抱緊她不讓她跑掉，“不許。”
“嗯。”楚兮第一次伸手回抱他，動作出乎意料地生澀，在他懷裡輕聲說，“不會。”
她聲音很輕，抱着他的手卻十分用力，像是溺水的人緊抱着最後一根浮木。
衛悠能感覺到她的情緒，溫柔地抱着她，順毛捋捋她的頭髮、她優美的脖頸和背。
一個人在什麼時候纔回去觸碰自己一隻珍惜不捨得拆封的人呢？
是真的很絕望吧。
不過沒關係。
只要楚兮願意，他的懷抱永遠爲她敞開。
千算萬算，不過爲了一句“她願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