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到程海荷等人來到童府,童馥欣在偏廳接待了他們。
幾人這裡暗自交鋒,在後面廂房裡的南燭也跟各色美食大戰了幾百回合,正捂着肚子中場休息,剛聽見丫鬟來報說程海荷幾人來了。
她的心裡下意識地閃過一絲怯意,南燭意識到這並不是自己的情緒,大概是原主長期的習慣對身體造成的條件反射。
害怕?
她在怕誰?
南燭忽然有了些興趣。在慢慢適應了這個身體之後,屬於曾經的童茹慧的記憶在她的意識裡越來越清晰,然而她的感情和情緒卻是她無法感知的。既然來了一趟,就不妨做些好事吧?
這樣決定之後她站起來對丫鬟道:“去通報大小姐說我這就過去。”
丫鬟聽了眼睛裡閃過一絲異色,但還是低頭應了,匆匆向偏廳趕去知會童馥欣。
然而童馥欣也覺得奇怪,一般這樣的場合,她膽小又怕事的妹妹一般都是躲在房裡不敢出來的。別說面對咄咄逼人的程海荷了,就是見到李和這樣的生人都會讓她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也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周念不會讓她覺得緊張了。
南燭掀起簾子進入偏廳的時候,幾個人正聊着不痛不癢的話題,像是聽了童馥欣說她要來,就只等着這個主角登場似的。
從剛纔就一直沒有說話的周念見到她來了,立刻站起來道:“茹慧!”
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她,周念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還是那個個子小小的、溫柔的茹慧。只是要說哪裡不一樣了,就是今天的她不像以前一樣總是低着頭,有點怕人的樣子,而是擡着頭用一雙靈動的眼睛也笑意盈盈地回望着這邊的他。
而且她今天穿着一條白底芙蓉花的裙子,跟平時穿得十分素雅的她也不太一樣。
然而還沒等他繼續說出什麼,旁邊的程海荷先開口了,倒是叫得親熱,“茹慧沒事吧?聽說前兩天還去棺材裡躺了一躺,要不初一跟我一起去道觀裡拜一拜?那裡的道長我熟悉,肯定能給你除一除晦氣。”
要換了以前的童茹慧,肯定什麼都說不出來,就等着童馥欣給她回嘴。但是現在身體還是這個身體,裡面卻裝了南燭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於是她立刻接口道:“程小姐可不用替我操心,就算我躺了棺材,也不像您一樣還得經常往道觀跑。”
言下之意是就算她這樣,也沒平常的程海荷晦氣。
這話一說出來,震驚四座,換了別人還好,這可是童茹慧啊,幾時聽過她這樣說話?
童馥欣倒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連忙用扇子擋了一下保持儀態。從昨天開始童茹慧就給了她一個接一個的驚喜,她現在倒是習以爲常了,若是去了一趟鬼門關能讓她這個榆木腦袋的妹妹開開竅,倒也去得不差。
“茹慧你、你沒事吧?”周念開口道,短短一句話他竟有些磕巴。
“沒事啊,我這不是好好的嗎,病也好了也沒死。”童茹慧道,自己走到一邊坐下了,剛剛果然還是吃多了,現在肚子有些撐。
“之前診病的庸醫誤事,明明茹慧只是昏睡過去了卻說她是沒了命了,還好她下葬之前醒過來了,要不這真是要出人命。”童馥欣代爲解釋道,這是他們早上一家人商量好的對外說辭。
“說到家妹的病,”童馥欣略有所指地停了一下,又接着道,“那天也是我們幾人一起去遊船的時候不小心惹上的呢。”
其實這件事情她一直疑心,到底那天是怎麼回事?茹慧怎麼會一下子就掉進水裡了呢?
那日本是京城裡幾家公子小姐們辦的踏春詩會,晌午過後就一起乘船遊湖。茹慧難得也跟着一起出去,她這樣的場面見得少,童馥欣就時時留心讓她別被人欺負了,結果轉眼一會兒沒看見就掉進了湖裡,這也未免太蹊蹺了。雖然沒有什麼證據,她總覺得跟程海荷脫不了干係。
後來回來茹慧得了風寒便一病不起,問她是怎麼掉進湖裡的她也只說是自己不小心,但是童馥欣總覺得是不是誰背後使了絆子。畢竟那羣官家子弟們看上去一個個貌美如花玉樹臨風的,實際上官場裡的那些招數無師自通耍得靈巧,也只有她們這些身處其中的人能清楚了。
一旁觀察的李和這時開口道:“對啊,畢竟是一起遊玩,我們這些在場的人也有些自責。”
他也察覺到了童茹慧的不同,暗自覺得今天不虛此行了。
而話題的主角童茹慧端着茶碗假裝專心致志地喝茶,卻從茶碗蓋的縫隙裡悄悄打量着坐在對面的那個藍衫少年,他面容英氣,舉手投足間自有風度。
他在童茹慧的記憶裡是不一樣的。
對別人的記憶很清晰,對這個人的反而有些模糊。然而無法忽視的是那種來自心底裡本能的悸動,她喜歡他?
南燭自以爲自己做得很隱蔽,但是這目光在場的人似乎都能察覺到,童馥欣覺得妹妹真是有點天真的可愛,而對象周念則在她對面如坐鍼氈。誰能在被自己喜歡的人看着的時候還能保持冷靜的?我敬你是觀音菩薩。
唯一沒有注意到的可能是心虛的程海荷。
“既然茹慧沒有大礙,那我們就先走一步,再多叨擾就不好了。”她開口道。
然而除了她誰都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童馥欣盤算了一下,道:“程小姐不必着急,左右也沒有什麼事情,我們府上荷花開得正好,不如一起去賞賞花?”
周念明白童馥欣的意思,於是也附和道:“如此甚好。”
“我還是不打攪……”
程海荷還沒說完,李和就一把拉住了準備離開的她的胳膊,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們還是恭敬不如從命吧。”
本來想來看笑話的程海荷這下知道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看來今天童馥欣是不問出真相不罷休。
四個人轉移到了府裡的荷花池旁,坐在亭子裡賞花乘涼,幾個丫鬟站在一旁幫着打扇。
這下輪到程海荷坐如針氈了。
南燭觀察了一下在座幾個人的神色,只覺得分外有趣,原來凡人裡面也有女仙之間的那套明爭暗鬥。什麼嫦娥今天穿了新裙子了啊,織女先給她做不先給自己做啊,湘君又給湘夫人寫肉麻情詩傳遍九重天了啊,每天新鮮事不斷。
想到要引回那個話題,她開口道:“其實我也記不太清楚那天到底是怎麼掉進水裡的了,只記得念哥救我上來。”
她叫周念這個稱呼還覺得有點肉麻,但是記憶裡童茹慧就是這麼叫他的,她也只好跟着這麼叫了。
“是,”周念道,“我們當時只聽得呼救,誰也沒看見你到底是怎麼下去的。”
程海荷故作輕鬆地笑道:“當時我可不在那艘船上,我更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日本來是衆人一起的聚會,但是程海荷故意要秀一秀她爹新給她買來的畫舫,於是一個人獨自坐了一條船遊湖,從條件上來看,她的確是無法做到的。
“你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記得當日在船上的女眷也有好幾個跟你走得親近吧?”童馥欣沒了耐性,咄咄逼人道。
旁邊的李和心裡一喜,期待的畫面開始了。
程海荷冷哼一聲,“什麼時候還能這樣血口噴人了?走得親近就是我指使她們推的?”
南燭剝了一顆葡萄放進嘴裡,酸得齜牙咧嘴,周念趕緊給她倒了茶,她喝了一口道:“你怎麼知道我是被推下去的?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桌上一時安靜了。
“我只是……我只是隨便猜的,反正我不在那條船上。”程海荷道,也端起茶杯低頭喝了一口,把潮溼的手心用手帕擦了擦。
“呵,”童馥欣輕蔑地笑了一聲,“說得好像我們都信似的。”
“我管你們信不信,誰看見我指使誰推了?她自己站在船尾那麼容易掉下去的地方……”
童家兩姐妹對視一眼,童馥欣道:“我們好像誰都沒說過茹慧是在船尾掉下去的吧?”
程海荷頓時沒了聲音,啞口無言了。
*
跑。
快跑。
她腦子裡只有這一個念頭。
茫茫的荒原上,一隻灰毛的狐狸飛快地奔跑着,像是身後有什麼猛獸在追捕她。
娘說,一直往東跑,越過關洲河,跑到有人類的地方就好了。
天空是濛濛的灰色,一場風暴即將席捲這片荒原。然而屬於她的家鄉的西方,卻被騰騰的火焰染紅了。
狐狸站在小土堆上回望變成廢墟的家鄉,胸中的悲慟讓她忘記了被石塊劃傷的後腿和擦傷的尾巴。
“等着我,等着我,我會給你們報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