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本碩翻剛纔的聊天記錄。
“今天有點水腫,臉有些大。”
“喝水。”
“反正治不好,我現在想幹什麼都行,喝多少水都沒關係。”
“我用黑莓全鍵盤手機打字,比電腦上還快。挺方便的。”
“我要借水練功,治好腎癌!”
“不會的,我等你。”
章本碩看着道液的屍體被保安撈起,用網網着,像兜一團稀泥,肉從網眼裡凸出來,一塊塊,擱在鋪好的塑料布上,裹實了,一人頭一人腳,擡上車開走。
叮咚!
章本碩的手機一震,他拿起手機,看着那個句“我等你”,下方還是一片空白。
上方的通知欄顯示收到5萬元轉賬。
他還以爲是道液又找他聊天。
或者道液還在等他?
章本碩一個激零,環視四周,邊上都是人,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可他覺得遍體生寒,水池裡的水又開始滾動,浮出一大片白,唯有剛纔道液浮起的地方還廓着一個人形。
章本碩呆立了會兒,聽了些離奇荒誕的閒言碎語,說五樓的人遲早都要死,幾天幾星期的區別,爲什麼不死體面點?都到五樓了,該想開纔是。這樣死了,他父母怎麼辦?
章本碩本要走的,聽到這裡,突然想到還不能走,要和道液父母見上一面,至少要把那個黑莓手機拿到才行。
他看過《析毫樓》第三十一章《水底傳功》,裡面的黑莓手機可是三防的,防水。
書裡寫的都是真事。
他現在感受到了這句話的真實,尤其是在兩條人命之後。
章本碩去508號房,那暈倒的中年婦人坐在道液的牀上發呆,邊上的病人家屬也各自坐着,偶爾看她幾眼。
道液的爸爸跟着運屍車去處理後事,媽媽留在病房內整理,牀上的被子收拾了一半,章本碩走過去,說明來意,說和唐道益在網上認識,聊過天。
章本碩本以爲唐道益媽媽現在的狀態估計什麼都聽不進去,沒想到道益媽媽看他幾眼,慢慢點頭,問他是不是昨天跟道益聯繫的那人。
章本碩拿出手機,給道益媽媽看聊天記錄。
道益媽媽說難怪昨天他那麼開心,以往打了止痛藥後,他至少要捱上幾個小時,躺牀上不能動彈,昨天卻一直在玩手機,看着屏幕笑,問他什麼事,他只說有人看了他的書,誇他寫得很特別。
道益媽媽問章本碩想做什麼,或是說道益找他聊天之後想做什麼。
章本碩指着聊天記錄說道益想續寫《析毫樓》。
道益媽媽拿出黑莓手機,說給你吧。你看過他的書,是他的朋友。
章本碩說謝謝,接過手機,手機上的水已經擦掉,他按下開關,屏幕亮起,需要輸入4位密碼。
道益媽媽說這手機他當寶貝一樣,平時不讓我們看,我們也不知道密碼。
章本碩說沒關係,他回去試一下。
說完後,道益媽媽又開始疊被子,只是疊到一半,雙眼呆滯,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抽離出去,整個人只剩下個空殼似的,枯坐着,盯着空氣中一點。
剛纔和章本碩說話的那個中年婦人瞬間消失,現在只剩下她的本體。
這纔是她應有的狀態。
章本碩不再打擾道益媽媽,起身出去,邊上兩牀的病人家屬小聲說話,說上了五樓,這些都是遲早的事,早走也早解脫。
章本碩走出門外,這回他累了,不再跑樓梯,也沒有跑的必要。
他捏着黑莓手機,裡面似乎還在往外滲水,透進肉裡,寒了心,像握着一個方正的冰塊。
章本碩跟在一羣病人家屬進了電梯,站在門口位置,電梯內貼了各個樓層的指示圖。
邊上有個人給新來的病人家屬解釋,說這樓原本叫4號樓,後來嫌名字不好聽,就改成化療中心。
進這樓裡,一二樓的病人還有救,三四樓做化療的一般只能活5到25個月,五六樓的都是終末期了,等死而已。
那病人家屬怒了:“會不會說話!等死!等死你媽!”
電梯的氣氛一下尷尬起來,有人拉住那病人家屬,生怕他動手打起來。
說等死那人卻無所謂,“我就住六樓,不等死幹嗎?”
病人家屬不再說什麼,連生氣的必要也沒了,垮得像沙子堆成的城堡,水一衝,倒得乾乾淨淨。
這事在化療中心常見,和快死的人真沒什麼好計較的。
就像今天道益死在水池裡,保安去撈屍一樣,這事不能說常見,卻也不少見。一年總會來那麼幾次,不稀罕。
醫院電梯走得慢,一層層降。五樓到一樓像是花了一個上午,再加上有人吵架,氣氛繃得像弓,到一樓,電梯門一開,人們就往外走。
章本碩走到一半,明白過來《析毫樓》講得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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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號樓,一二層的人境界低,爬不到三層,就要請出析毫樓,接着三四樓,再是五六樓。
之後就沒人知道他們去哪了,或是破碎虛空,去了樓外樓。
《析毫樓》就是道液講自己治病的事。
一年又一年,從剛開始的一樓,一直治到五樓,還沒進六樓,就倒在花園的水池裡。
章本碩現在就站在一樓,看大廳里人來人往。
有人拿着報告單站在大廳中央,盯着報告單看,像要把它盯穿。
有人挨着牆邊椅子佝僂着,不斷咳嗽,下一秒就像要把肺咳出一片來。
有人用頭貼着牆,眼淚不斷流。
更多的人麻木、呆滯,拿着手機發呆,手機的屏幕卻從沒亮起過,像極了之前枯坐在牀沿的道益媽媽,只餘個空殼。
章本碩往外一步,踏在陽光裡,回頭看,藥水的氣味還在,那羣人卻留在陰影裡,猶如冥河邊一羣等待超度的死魂靈。
道液死了。死在水池裡,他父母看到了,邊上的病人們看到了,保安看到了,卻沒一個人質疑他的死。
大家像是等他死很久了,棺材都備好了,晾在家裡都快發黴,只等他的新鮮屍體躺進去,火化,搗碎,放小盒裡,再塞上幾牀紅豔豔的被子,裝成有人睡一樣下葬。
沒人覺得他是被人害死的。
或者說如果有人大聲嚷,是我殺了道益,只會被當成精神病徹底無視。
本來就要死的人,要錢沒錢,要命沒命,誰又會殺他呢?
但章本碩知道,有個人,他寫書,寫真實的故事。
他寫夠了二手的犯罪案例,受夠了隔着紙揣摩人的心思、念頭、動機。
他在醫院裡尋找獵物,採訪他們,寫成書,最後以殺人做結局。
沒有比化療中心的末期病人更好的對象,死就死了,沒人會在意,甚至大部分人會覺得他們得到解脫。
章本碩看着黑莓手機,再次點亮屏幕,那四格密碼畫面靜靜呆着。
然後手機嗡嗡地振動,一個名字在屏幕中央亮起,有人打電話過來了。
——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