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大軍對峙片刻,纛旗獵獵作響,戰鼓緩起,接着越來越急。
初出茅廬的趙鞅,雖然還是第一次參加如此大規模的會戰。但他卻是一絲懼色也無。
趙氏久居晉北狄人之所,故而天生便是善戰。
而另一邊,孫武則是身經百戰,面對這種場面,也顯得更爲冷靜。
戰事將近,尹圉就在後方看着,也十分緊張。畢竟,此戰若敗,洛邑將危!
孫武也知道自己此戰不能敗,所以身先士卒,衝在了最前面。
趙鞅自恃藝高人膽大,也是毫不退讓,兩人遙遙相望,隨着一聲令下,戰車和腳步聲轟隆震耳,激濺灰塵,雙方如同兩股颶風,位於戰車和步兵之間的弓箭手齊齊射箭,箭矢遮天蔽日的激射,宛如暴雨。
戰車相撞在一起,古往今來,要說誰人又不怕死呢?然而,在戰場之上,卻又多有矯勇善戰者,這皆是由身處的環境所決定的。
在戰場上,雙方都不得不奮起攻之,唯有殺了對方,自己纔有活路。也只有勝利,纔是戰場的第一要義。
戰車相撞發出一陣陣震耳欲聾的聲音,然而在戰場上聽起來,卻又是那麼的微不足道。
短兵相接,長矛劍戟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充滿了殺氣,一時間血流成河,地上倒下不少受傷的人,又頃刻間,被雙方的人馬一頓踩踏,直至血肉模糊。
他們所言,雖是隻字未提孫武,卻是句句皆意有所指。
會戰中雙方死傷慘重,然而孫武的兵力畢竟不及趙鞅的晉軍,孫武想要撤兵再行圖謀,然而這時卻也爲時已晚。
孫武見此情形,急忙穩住陣腳,目送趙鞅的軍隊漸漸撤離。
數招一過,孫武忽地變招,一劍比一劍生猛,趙鞅竟然被逼得節節後退。
兩人再次對視一眼,而周圍的敵軍則又同時將他們纏住,於是他們難以再鬥,只得專心對付身邊的敵人。
更何況,現在他手底下的士卒,皆非自己親自操練的。他所親自操練的那些部曲,此刻早已是被王子朝給遣散回了鄭國。
而且,“從善如流”就字面本意而言,“從善”可解爲“觀從他好的很”。而“如”,則可取“如”字的“到了”的釋意。
趙鞅本應該是佔據優勢的一方,如今忽聞鳴金撤軍,所以也是撤得凌而不亂。
當時范蠡逃走時,一開始他們也並未在意,後來纔是反應過來,但爲時已晚。
不過,孫武雖得拖延一時,但他也知晉國畢竟是兵多勢大,若其執意來戰,只怕還是難以抵擋的。
所以此處如此寫法,未免顯得是浮誇了些。
趙鞅在營帳內,怔怔發呆,隨後嘆息一聲。
“請陰大人回覆王上,武自當竭盡全力,殺退敵寇,護衛洛邑不失!”
混戰之中,場面已亂,他們深陷其中,如果此刻選擇撤退,無異於全軍覆沒。
陰不佞笑道:
“孫將軍也請放心,子明先生在洛邑一切安好,你在外只管建功立業便是!”
褚蕩揮了揮手。
所以,當即下命對前方將士是大加犒賞。並且讓陰不佞去李然所囚之地,要上幾個字,來安撫孫武之心。
孫武下定了這個決心之後,在關注洛邑的情況同時,也繼續和晉軍對峙着,以期能儘量再拖得一些時日。
孫武聞言,知道這監軍根本就沒搞清楚現在的情況,但是也無意與他將這其中的蹊蹺是分說明白。只是不由嘆息一聲道:
孫武其實也猜到了趙鞅的用意,然而李然現在在洛邑,生死只在王子朝的一念之間,他可不敢冒這個風險,所以他的內心深處,也是極爲糾結。
孫武本以爲自己要領得一場大敗,甚至有可能就此戰死,卻不料趙鞅竟是選擇主動撤軍。
這“一魚一雞”,放在這裡其實顯得是非常扎眼。畢竟,按照李然的身份待遇,這兩樣東西是不可能同時出現的。
“也許是在出恭,也許是躺在何處睡覺,爾等將這裡圍的風雨不透,他又能去何處?陰大人,你今日前來,該不會是來專程看望於他的吧?”
孫武細細想來,覺得觀從本就是極善潛逃的。
只見其甲冑之上,已經全是血跡和破損,青銅大劍也已碎了口,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退卻半步,否則士氣一散,再想逆轉,就毫無可能了。
而後,孫武知道趙鞅有勇無謀,所以就故佈疑陣,將其直接牽住,不敢再大舉來犯。
但現在,竟然一時被孫武打的有點亂了方寸,心下也是吃了一驚,同時也更爲欽佩起孫武來。
然而,對方的趙鞅也同樣是身先士卒,士氣高漲,人數上又佔據優勢,這一戰可謂是孫武自領兵以來,最爲兇險的一次。
陰不佞拿着書簡看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什麼端倪,不由得一笑,將書簡收起。
而李然的意思,不就是暗示自己將會在觀從的幫助之下,順利遁出洛邑?
誰知這一陣鳴金聲,竟是對面趙鞅陣中傳出的!
這次犒賞並沒有對孫武封官,只是給予了一些財帛。
趙鞅望向山谷的另一邊。
“不愧是名滿天下的孫長卿,都說此人統兵了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未曾想,其武技竟也如此凌厲!”
“賀喜陛下,此乃陛下洪福齊天是也!”
“諾!”
“這不需主公分說,我們自是不敢懈怠的!”
魚下的“灬”,本是火意,如今少了一點或是意爲火勢將退之意?
似這種上達天命的話,一兩句話可能還不足爲懼,但一旦聽多了,當事人也就難免會飄飄然,對此開始深信不疑。
更何況這“流”字的本意之中,本就有一人掉入水中,順水而下之意。而將“流”中之“水”給攔腰截斷,則更顯流暢之意。
“孫長卿……此人若是枉死於此也實是可惜了。今日且放你一馬,希望你好自爲之,下次沙場再見,便是死生之敵!”
甚至,是暗示自己將會從水路遁走?
孫武見狀,不由是深吸了一口氣。
“孫將軍果然天下無敵,此番大勝,可謂是解了我洛邑之危?”
趙鞅格擋住幾個襲來的長矛,再次想要追擊褚蕩,噹的一聲,大劍被另一柄大劍阻住,定睛一看,卻是孫武。
畢竟,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孫武也是束手無策的。
孫武朝前來犒賞的陰不佞拱手道:
尹圉回營帳裡奏請捷報,孫武則命人繼續整頓軍務,然後和褚蕩則是回到自己的帳內。
孫武強打起精神,他知道此刻也唯有拼命,纔能有一線生機。
孫武聞言,一陣苦笑,也沒有多言。
其用意也很是明顯,說到底,終究還是對他不放心。
趙鞅遠遠便看到了褚蕩,就如同一個煞神,晉國將士紛紛被他擊倒或者擊退。
“是啊,陛下既爲天子,自是命繫於天,豈是旁人所能影響得了的?。”
辭過李然,陰不佞便匆匆回去覆命。王子朝也看了李然所寫書簡,認爲沒有問題,於是連同犒賞一併是送往了前線。
“先生能如此配合,實是再好不過!如此,不佞就不再叨擾了!告辭!”
“長卿,你在看什麼?”
“孫武孫長卿確實是可用之才啊!這剛一出馬,便大獲全勝,將趙鞅攔在施谷之外,甚好!有他在,我洛邑可無憂矣!”
褚蕩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孫武不想讓褚蕩知曉此事,只是說道:
“先生留言,表示他暫且安全,讓我們繼續安心替陛下效命!”
“咦?先生身邊的那名隨從呢?”
“他叫趙鞅趙志父,乃是晉國趙氏的宗主,此人雖謀略不足,但勇貫天下,與此人爲敵,實乃不幸!”
趙鞅的武技由於受狄人影響,也是極爲剛猛有力,他本對自己的武技也是極爲自信。
荀躒頗感惋惜。
孫武眉頭一皺,他知道李然才富五車,汗牛充棟,斷然不會出現如此紕漏,那既然如此,這其中想必是有什麼暗示。
尹圉訕訕一笑。
“呵,這有何難?且拿簡牘與筆來!”
於是,陰不佞奉命再次來找李然,卻獨獨不見了觀從,不由是起了些疑心。
孫武對此也是心知肚明,但也並不以爲意,他回到營帳內,再次翻看李然給他的書簡,越看越是篤定自己的想法。
褚蕩見趙鞅這一下來勢兇猛,也不得已朝後跳去,與此同時,三戈戟迴轉,又斬殺幾個敵軍。
尹圉也是將孫武今日的矯勇看在眼裡,如今“殺敗”晉軍,不由是喜笑顏開:
褚蕩一進帳,不由問道:
“好生奇怪,今日對面那人究竟是誰?好生勇猛!”
陰不佞聞言,微微一笑:
“自然不是。今日不佞是來報喜的,孫將軍在施谷大勝,挫敗晉軍。天子甚喜,是要犒賞孫將軍。同時,也希望先生能捎給孫將軍些言語,以安其心!”
兵不知將,將不知兵,這些兵家至大忌,可謂都是孫武如今所要面對的困境。
按理來說,每日有一小葷,便是當時對於客卿的最高待遇了,而孫武又深知李然本是有“節食”習慣的。
褚蕩一身的蠻勁,列於最前。手中三戈戟不停的揮舞着,將周身護住的同時,還能殺敵。
然而,王子朝非常清楚,對李然他現在可以不管不問,卻唯獨是不能冷落了正在浴血奮戰的孫武。
但粗看之下,卻發現有兩處文筆甚是彆扭,一處是“一魚一雞”,另一處便是“從善如流”。
趙鞅見狀,不由得讚了一句:
“好壯士!”
陰不佞一拍手掌,馬上有親兵送來文寶。李然剛一提起筆來,陰不佞卻是提醒道:
“先生只需要報平安即可,莫要多加言辭,萬一動搖了軍心,可就不好了。”
趙鞅人在半空之中,力已使老,本來是難以躲避,然而他爆喝一聲,腰身一擰,竟然陡然落地,身子平鋪,一手撐地,並且向前一撲,大劍已經遞出,削向褚蕩的腳踝。
再看“流”字,所謂“從善如流”,讓孫武不由是想起了李然一直與他所說的“觀過自省,擇善而從”。
趙鞅心神一凝,青銅大劍在他手中發出陣陣鳴聲,如同怒猊渴驥,孫武只覺得趙鞅的大劍攻勢陡然更加的兇猛,一個格擋,兩人均是覺得胸口一悶,旋即分開。
就在這時,忽聞一陣鳴金之聲傳來!
孫武回頭望去,還以爲是監軍尹圉所爲。
孫武和趙鞅幾乎是同時感覺到虎口生疼,趙鞅的招數縱橫開闔,行雲流水,孫武以靜制動,後發先至,趙鞅居然是佔不得半分便宜。
孫武再定睛一看,卻發現竟還有兩處錯別字,一個是一魚一雞中的“魚”下面四劃變成三劃,還有便是從善如流的“流”字,左邊的“水”字旁竟是從中間斷開了一截。
之前他尚有虎符和王子朝的佩劍進行節制,如今卻什麼都沒有了,如此一來,其部衆的戰力自然是大不如前。孫武也早已是厭煩了這種處境。
這不由讓孫武感到意外,在看到趙鞅的軍隊撤回到谷外,這才拉着要衝上去的褚蕩,也撤到施谷的另一頭。
甘鰍這時,卻是輕描淡寫的說道:
李然亦是微微一笑,提筆在書簡上寫道:
“今日聞捷,兄亦甚慰。兄如今每日有得一魚一雞,更有一尊清酒相伴,兄如今從善如流,可得無憂。長卿不必憂心,望早日再聚。李子明書!”
第483章_信書藏乾坤
孫武聞言,怒不可遏。但並沒有發作,他現在能做的,似乎也唯有如此了。
“趙鞅……管他是什麼,只要對先生不利,那便是我們的敵人!”
王子朝得到尹圉的捷報,得知孫武在施谷擊敗趙鞅,不由得大喜。
孫武勉力強撐着,隱隱已經感覺到此戰必敗無疑。
……
孫武百思不得其解,而晉軍大營內,荀躒對此更是大爲不解。
“賊軍敗局已顯,本已是勝券在握,又何必如此麻煩?待到過了施谷,便可直取鞏邑,到那時洛邑也將唾手可得。屆時吾等護送天子回到成周,豈不是我等大功一件?又何須得如此麻煩?”
“鞅自有計較,不必多言!”
孫武和趙鞅對立而視,在這萬衆的會戰之中,兩人如同是置身事外,排除了所有干擾,忽地齊動,噌的一聲,大劍相交,火光四濺。
而這“從善如流”,就更是耐人尋味。
佞言似忠,奸言似信,不知有多少君主都是被毀於此!
——
在這方面,他顯然是略遜了孫武一籌。
所以,那之後對於李然官邸的看守也變得是更爲嚴密。按理說,應該是不可能再給他走脫一人的了。
孫武只覺得虎口疼的厲害,暗中望去,卻發現竟然被震出血來。心頭不由一詫,趙鞅其實和孫武的情況如出一轍,虎口處也被震出了一道血痕。
孫武的武技和他的兵道是一體的,攻守兼備,以正招守之,以奇招攻之。趙鞅完全摸不清其出招的路數,故而愈發心生怯意,自然也就逐漸的落得下風。
孫武心頭爲之一怔。
趙鞅手持大劍,從戰車跳了下來,一躍而上,直奔褚蕩,褚蕩看到一個身影襲來,笨重的三戈戟半途中竟然突然變招,一個翻轉,戟鋒已經攻到趙鞅的面門。
“孫將軍放心,子明先生如今在洛邑是再安全不過!其實,王上又豈會不領子明先生的情呢?只要王上無恙,子明先生自然也會安然無恙。”
而李然和孫武的這一番功勞,也在這些人的三言兩句中,被說得是風輕雲淡,消弭無形。
李然只想了一下,便是淡然說道:
趙鞅冷冰冰的回了這麼一句,便回營休息,荀躒見如此情況,也不便多言。
尹圉這一番話,其實頗是有在點孫武之意。那就是隻要你專心守護洛邑,那麼李然就會無事。然而伱若是有任何的疏忽,或是貳心,一旦讓洛邑陷入危難,那麼李然的性命也自是難保。
趙鞅雖是少年英主,兇猛有餘,但畢竟謀略不足。
“觀從向來善於潛逃,看來他確實有辦法帶先生離開洛邑!不過,這期間我還不能輕舉妄動,還得等到確認消息才能就此離去!”
“敵人勢大,若是硬拼,死傷慘重,暫時撤兵,再徐圖良機不遲!”
南宮嚚也如是附和道。
孫武在得到李然的書簡,看到確是李然親筆,心下稍定。
“尹大人,武只是希望先生能安然無恙即可!其他的,可不敢再做他想!”
“志父!方纔戰況大好!爲何在佔盡優勢之時選擇撤軍?”
而這一連幾場的小勝,雖然是本就與戰局影響不大。但是,對於急着邀功的尹圉而言,每每捷報都會經其大肆宣揚,就如同是即將要把趙鞅給趕回晉國了一般。
這天晚上,孫武剛剛躺下,卻聽到營帳外有動靜,當即悄無聲息的摸着劍柄,不多時見一黑衣人探頭探腦的進來。
孫武不動聲色,等到那黑衣人進來之後,剛到榻旁,孫武陡然發難,噌的一聲大劍抽出,直朝那人的喉嚨刺去,那黑衣人反應倒是迅捷,就地一滾,躲過孫武這致命一擊,孫武大劍如靈蛇出動,劍尖寒芒將至,黑衣人急忙沉聲道:
“長卿兄!是我!”
孫武一怔,停下手中的動作,原來這聲音竟然是范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