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孫豹如此氣憤,卻是令衆人皆一頭霧水。
“大夫所言,意指何人?”
聽聞此言,李然更是深感意外。畢竟在這年頭裡,膽敢明目張膽的篡改周禮的,他還從來沒見過。
雖說王室已然衰微,但畢竟周禮未絕啊。更何況勿論是何等地位的貴胄,說到底,他們現有身份不還是周禮給定下的?誰的祖上還不是個公子,公孫來着?
誰又會這麼想不開,去搬石頭砸自己腳呢?
此時,叔孫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剛纔的問題很是莫名其妙,當即將手一揮,憤然道:
“諸位有所不知,前幾日天有日食之異相。而國君新喪,新君又要於大廟內守喪。故而那季孫宿便以此爲藉口,竟要提前舉行祭天儀典!你們說說……這當真是豈有此理?!”
原來是這麼個問題。
李然聽罷當即朝太子野看去,只見太子野清秀俊朗的臉上也是一片怒然,但礙於季氏在魯國的勢力,他的這種憤怒也只能憋在心裡,所以這才冒昧前來找叔孫豹商議對策。
“卿大夫代君祭天,亙古未有,不知季氏何以至此?”
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一旦引得國內人心向背,他又能落得什麼好呢?
“或許是因爲季孫宿自感時日無多,這些年可謂是日益囂張,而今仗着先君新喪之際,更是有些蠢蠢欲動了!”
“他這麼做的目的,顯而易見,這一方面,便是要僭越君權,給新君立一個下馬威…二來,亦可藉以代天撫民之舉,收攏衆心。倘若事成,則以今日季氏之名望,非但不會成爲衆矢之的,而且可能會成爲越俎代庖的關鍵一步!”
李然不甚明瞭,爲何有人明明是僭越了周禮,卻還能有這般好處?
叔孫豹見李然依舊有些不明就裡,便又進一步解釋道:
“子明初到魯國,或許有所不知。我魯國新君即位素來不穩,前有慶父弒二君欲自立,而後又有東門襄仲廢長立幼。故而歷來新君之安危,全繫於大夫。季氏此舉,就是欲告以世人,新君並非天命之人。倘若日後欲行廢立,那便也有了口實。”
叔孫豹這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季孫宿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可問題在於他雖然知道,但礙於自己勢微,想來也很難能夠阻止他。
魯國三桓,季氏一家把控兩桓三軍,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些年他叔孫豹雖能勉力支撐,但也僅僅是尚且自保,一旦要徹底撕破臉皮與季氏,孟氏抗衡,只怕也難。
“我早就只聽聞這個季孫大夫是倚老賣老,甚是囂張跋扈。而今看來,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公子,祭祀之事本該由公室之人親力親爲,萬不可讓那季氏插手,如若不然,後果只怕真是難以想象。”
祭樂也是顯得義憤填膺,秀氣高潔的臉龐上透着濃濃的肅然。
這個問題很嚴重,嚴重到所有人都知道此事若真成了,那便極有可能會動搖魯國根基。
李然被衆人這麼一說,便也能感覺到季孫宿此次的厲害。這分明就是衝着魯國公室最後的威信去的,一旦讓他得逞,魯國公室就真的要名存實亡了。屆時只怕就如同現如今的周王室一般……
可是,他回頭一想,又覺得此事卻哪裡有些不對勁。因爲這個事兒,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季孫宿確實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國喪既已在期,季孫宿又爲何如此着急舉行祭天儀典?”
李然看向叔孫豹問道。而他的話音落下,叔孫豹當即與太子野對視了一眼,一老一小似乎都有難言之隱,都不願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這時,跟隨李然和祭樂而來的公子稠忽的又蹦又跳,興高采烈的在那莫名拍手呼道:
“他着急了…着急了…”
祭樂急忙上前制止,可他的話,卻實實在在的入了在場所有人的耳中。
是的,季孫宿着急了。
可他爲何如此着急?
“子明,你可還記得昨日的季孫意如麼?”
叔孫豹黑着臉,沉聲問道。
李然當即點了點頭。
只聽叔孫豹又冷冷道:
“季孫意如乃季氏未來的宗主,此人心胸狹隘,陰險狡詐,見得昨日豹維護於你,只怕是對你我皆已是心生恨意,欲除之而後快。”
“你昨日在集會上羞辱他之言,定然會讓他覺察到危險。想來,定然是這個緣由,這才利令智昏,想着可以憑此舉,可一舉徹底掌控公室,而後便可以朝堂之威,名正言順的剪除似爾等之類的異己。”
隨着他的話音落下,李然忍不住心中一驚。
“什麼?……竟是對着自己來的?”
就因爲自己昨日在集會上不帶一個髒字的數落了季孫意如一頓,所以季氏連忙採取了行動?
這可從何說起
但這件事既然牽扯到了自己,李然也不好一句話也不說,畢竟自己剛受了叔孫豹的客請之請,要是這時候不幫襯着一把,那未免也太不道德了。
這時,只見李然雙手抱胸(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以前在研究室內思考問題時,他向來都是這樣)思索着言道:
“季氏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這麼做,想必私底下早已與衆大夫們是串過口了的。因此,即使叔孫大夫與太子反對,怕也是收效甚微…季孫宿如此詭詐,必是已有了萬全準備的。”
此時李然又來回踱了幾步,一邊沉思,一邊又是自言自語道:
“既是祭天,那必然要有祭器…”
只見李然一個箭步,頓然言道:
“有了!依然愚見,不若便給他這個機會!哼哼,既然我們壓不住季孫氏,那何不假借他人之手!”
衆人皆是面面相覷,不知李然何謂:
“此言……何解?”
“簡單。若論祭天之禮,必先告於王室。按周禮,祭天禮器皆由王室提供。周王室得知此事,按周禮,定是要贈魯君祭器的……而今周室賦薄,早已不能制禮器,故而多年來,皆是遣人入晉索取。晉人若是知道季孫氏有此貳心…呵呵,如此便可以無憂矣!可儘管答應他便是了!”
他的話音剛落,太子野便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不由得臉色一變,頓時大喜道:
“妙!”
“周禮治世,豈容他季孫氏胡來?季孫氏在魯國再如何囂張跋扈,也斷不敢開罪於晉國!”
“好計謀!當真好計謀!”
“多謝子明兄指點!”
太子野言罷,朝着李然當即是作揖一禮,恭敬無比。
而叔孫豹聽完太子野所言,也是瞬時豁然明悟,當即看向李然,眼神之中充滿期盼。
其實他們心裡都清楚,李然此謀的底氣就在於:
晉國無論是國君,亦或是六卿,都斷然不會容忍季氏這樣明目張膽的竊取君權。
國君自是不用說,六卿如今亦是各懷鬼胎,誰又敢開了這樣的口子?誰敢答應了此事,那日後便是留了一條蔑視周禮的污點。
所以這事兒看上去只是魯國一家之事,但實際上卻是牽涉極廣的。
“季孫氏只知攝權之利,卻並不知攝權之害。此舉無異於火中取栗,看似唾手可得,卻實際上我們只需悄悄運作一番,便能叫他進退不得!”
“公子,屆時若是季孫氏果真如此問起,公子儘管應允了便是。非但要應了爽快,更要命人即刻啓程,前往周王室索要一應禮器。只揚言是要以季孫氏之名義代君祭天。那季孫子不知如今周室禮器盡出自晉人之手,必然不防…屆時便只管等晉人前來問責便是了。呵呵……此乃借屍還魂之計也!”
這“借屍還魂”,很明顯,借的是周王室之“屍”,還的,卻是魯國公室的“魂”。
當他一通說完,只覺得自己此時儼然已經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了。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關鍵時刻,多懂點遊戲規則果然是沒壞處的。
但旋即,自己卻又覺得這種玩弄陰謀詭計的活兒對他而言實在是沒什麼吸引力。
他隨後又朝向太子野,作揖後鄭重言道:
“不過,公子將來君臨魯國,還是當以仁義爲先,庶民爲重。似此等陰謀詭詐之手段,始終只是下策,不可多用。”
當他再度說完,他忽的愣住了。
因爲他看見叔孫豹,太子野,以及祭樂都是在用一種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怎……怎麼了?”
上下看了一圈,並未發覺有什麼不對勁,他只得如此問道。
“子明兄氣節高亮,着實叫人欽佩。”
“今日教誨,野當謹記!”
在太子野眼中,李然的話已經超出了一般當權者的範疇。他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但他能夠明確感受到李然話裡的真誠。
這確實是讓他深受感動和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