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趙武出山
趙武把李然與醫和一併請來,卻又並未直言有關虢地會盟的事,而是開門見山的詢問醫和“良臣將死,天不能佑”這八個字到底什麼意思。
他有點生氣,也有點委屈。
他這一生,可謂是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他爲國爲民, 已經奉獻了數十載,更是挽大廈之將傾,主持盟會讓晉國再次成爲了天下的盟主,到如今也已經有八個年頭了。
晉國岌岌可危的霸主地位,是在他的手中得以延續。上天又憑什麼不庇佑於他?醫和又憑什麼咒他將死?
難不成他的功績,還不能得到世人的認可麼?
醫和聞言, 知其怒意漸起,卻是依舊不急不慢,緩緩言道:
“在下所言, 乃是自此之後的情況。”
“古云:‘直不輔曲,明不歸暗,拱木而不生危,松柏不生埤。’意在:正直的不能輔以彎曲的,明亮的不會歸於昏暗,大樹不能生長在又高又險的地方,松柏也不會生長在低窪潮溼的地方。”
“如今趙中軍既不能諫諍君主貪戀女色,以致使他害了大病。卻還不能自己引退,而以首卿之位爲榮,八年已經夠多的了,這如何還能夠長久呢?”
是啊,當國君是難, 但是當臣子又何嘗不難呀。
明面上明明是國君做錯了事,卻不能怪罪君主,反而要怪罪當臣子的沒有及時勸諫。
即便你趙武以前是有着天大的功勞, 只要你沒有規勸好國君, 讓他成爲一個昏君, 那你便不是一個合格的臣子。
趙武聞聲,知道這個醫和,明面上是在勸諫自己。而實際上卻頗有刺探之嫌。
越是與這種人打交道,就越是要小心謹慎才行。不動如山嶽,難知如陰陽,這纔是上位者最深的涵養。
因此,只見趙武卻也不動怒,反而是看着醫和繼續問道:
“哦?醫者能夠治人,難道還能治國嗎?”
醫和一聽,也知道趙武已有了戒備,也知趙武此人頗知深淺,於是便只是應和着答道:
“無論是身處何種的職業,都是遵從天理而行的。既然都是秉天理而行,又怎麼會與治國之道相違背呢?更何況是我們這些行醫的,上等的醫者當然能夠醫治國家,稍次一等的纔是醫治病人。這些可本來都是醫者的職守呀!”
趙武聽罷,也無從反駁,但是他也聽得出來, 這醫和顯然還是不想從“治國安邦”這個話題上挪開。
但是,老練如他,又豈會是輕易着了他的道?於是, 他只又淡淡的問道:
“對了,先生此前在殿上所說的,招致寡君生疾的‘蠱’,不知此物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又怎麼入的寡君體內的呢?”
既然已經知道醫和的來意,他自是不能繼續糾着這個問題繼續問下去。所以,就着醫和的“專業”問下去,纔是正手。 шшш¸ тtκan¸ ¢O
醫和聞聲,也對趙武所想心知肚明,當即言道:
“哦?趙中軍既對此感興趣,那在下也自是不敢不答。要說這‘蠱’,其實是從穀子裡飛出來的小蟲子。其實呢?萬物之中幾乎沒有不藏着蠱的。而這世上,也沒有比穀子更好的東西了。當谷氣興盛的時候,蠱就會隱藏起來,谷就不會成爲蠱,人吃了就得益聰明。”
“所以我們身而爲人,最喜食谷。而同樣的,作爲君子,白天應該選擇有德的君子親近,就好像因吃穀子而聰明起來一樣。而到了夜晚,要與有德的女子一起休息並有所節制,這樣才能避免蠱惑。如今,晉侯的身邊,不分晝夜的親近女人,這就如同不享用穀物而去吃蠱蟲一樣。所以,自然就不會像吃谷的人那樣聰明瞭。”
這個比喻,又要比之前醫和在靈臺宮所用的比喻更加生動形象。不過,說來說去,卻還是在“議政”。
衆人皆知,這醫和今天擺明是在這槓上了,就看你趙武到底接不接這一茬。
而這一番話,饒是一旁的子產與李然聽聞,也不由暗暗點頭稱是。
趙武自然也是聽進去了,而且心中對醫和的來意也已是猜了八九不離十。心中不禁暗念:得,你這話裡有話的,看來是不吐不快。就讓你說說又何妨?
於是,趙武又捋了捋鬍鬚,直接接話問道:
“那…依先生所見,寡君還能活多久呢?”
問題繞了一大圈,最終又是繞了回來。
所謂“良臣將死,天不能佑,君侯不死,必失諸侯。”顯而易見,這良臣便是趙武,君侯自然就是晉侯。
而趙武偏就不問自己壽數幾何,只問君上的。這一來,也體現了他忠君體國之心,另一方面,也是爲了防止有關於自己壽數的傳言會偷偷流傳出去,造成晉國上下的恐慌。
醫和又豈能不解趙武的心思?聞聲後,竟是無端端的大笑起來,隨後待其平靜下來,亦是捋了捋鬍鬚,並是言道:
“如果諸侯都還服從晉國的話,最多可活上三年。諸侯若是不服,頂多也不會超過十年了,超過了這個限度,那就是晉國的災難。”
趙武聽罷,一時陷入了沉思。
至於一旁的子產和李然,聽罷也都是不由一驚。
難怪秦伯敢派他前來爲晉侯看病,此番犀利的勸諫,饒是李然也是自嘆不如。
這話,醫和的這些話,明面上聽着很是玄乎。但是,如果你細細去琢磨,不難發現他這其實是把所有的“因果”關係都給顛倒了過來。
這話的真解其實是:你們晉國如果再這麼昏聵下去,不出三年,諸侯必然棄晉;如果晉侯還這般不知節制,那最多壽命不會超過十年。
這樣說話,是不是更通順了?但醫和就偏偏不這麼說。
此時,李然心中也是直呼“牛逼”。
其實,這主要是醫和是實在看得太明白了。他如果好好說話,非但是沒人會當回事,而且還會因爲太過刺耳而被指責是無端的“妄言”。
所以,這醫和就偏偏不跟你好好說話,就跟你故弄玄虛,顛倒因果。但這大道理,只要你自己細細琢磨一下,總還是能領悟得到的。
而這,便是他們這些“秩守”之人的話術。
趙武雖是老邁,但並不糊塗。其實他最是清楚,醫和所言倒也並非是無有道理的。
自他病重,而讓韓起掌國以來,晉國無論對內對外的政策都是有所失衡的。平丘之會,賑濟衛國,甚至連接下來的虢地之會,都並不如人意。
這是他的過錯麼?
顯然是的。
韓起的能力明顯也就那樣了,但是他終究還是要將晉國的執政權移交到韓起的手上。這難道不是明顯的誤國麼?
事到如今,面對醫和的“指責”,“諷刺”,別說是反駁了,便是想找個藉口給自己洗一下都是不能的。
“多謝先生直言,看來…武是時候該打起精神來了。”
趙武緩緩坐直了身子,目光瞬間也變得凌厲了起來。
他能維持住晉國的霸主地位第一個八年,那他自然還有信心能維持下一個八年。
他趙武經歷滅族之禍,從一個孤兒成長到今時今日的一國首卿,無論魄力還是手腕,都是頂尖的。
“先生今日之言,鏗鏘如雷,霹靂驚人,老夫受教了。”
“來人,重賞!”
趙武並沒有什麼架子,被醫和的一番話點醒後,當即慚愧不已,急忙命人拿來一些貴重之物賞賜給了醫和,而且還恭恭敬敬的將醫和送了出去。
一國首卿,親自送客,實屬罕見。
子產與李然見狀,皆是微微點頭,對趙武的這番胸懷和度量也很是欽佩。
不多時,趙武又去而復返。
“剛纔這醫和所言甚是有理,看來,老夫的確該出面管一管楚國的這件事了。”
面對而今紛繁複雜的列國形勢,他雖久居府中,但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王子圍霸道驅弟之事,鄭邑婚聘之事,也都早有耳聞。而今又要於虢地舉行會盟,儼然已是透出了一副中原霸主的模樣,這讓他堂堂晉國的面子往哪兒擱?
“來人,去將叔向大夫請來。”
既要處理這件事,那自然要找羊舌肸來商議一番。
“而今,晉鄭兩國乃是同氣連枝的,屆時還請二位能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吶。”
隨後,趙武又是朝着子產與李然拱手而禮,並無半分晉國首卿的架子。
子產與李然見狀趕緊回禮,子產開口道:
“僑此番來晉,爲的便是此事,自當竭力而爲。”
“然亦是如此。”
原文:
【醫和之事】告趙孟。趙孟曰:「誰當良臣?」對曰:「主是謂矣!主相晉國,於今八年,晉國無亂,諸侯無闕,可謂良矣。和聞之,國之大臣,榮其寵祿,任其寵節,有災禍興而無改焉,必受其咎。今君至於淫以生疾,將不能圖恤社稷,禍孰大焉!主不能御,吾是以雲也。」趙孟曰:「何謂蠱」對曰:「淫溺惑亂之所生也。於文,皿蟲爲蠱。谷之飛亦爲蠱。在《周易》,女惑男,風落山,謂之《蠱》三。皆同物也。」趙孟曰:「良醫也。」厚其禮歸之。——《左傳·昭公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