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若是三日之前,說漢軍會主動出擊,魏軍上下必然都是不信的;
因爲那時,未曾收到涼州戰報,驅退了窺視襄城的吳軍,奪回了被漢軍佔據的南鄉郡,然後大軍步步緊逼,已然逼近到了漢水之畔,正待清理了上下游據點之後,就渡河奪回被漢軍佔據數月的東三郡。
那時候,大軍上下,意氣風發,甚至有一戰滅漢的氣勢,誰能想到漢軍竟然還能反擊。
兩日之前,說漢軍會來鄖縣城下找他的主力野戰,司馬炎也絕對不信;
雖然收到了涼州戰報,得知漢軍在涼州大勝,心中有些微震動,但是仍舊不以爲意,至少鞏固眼下的戰果,是應該沒問題的。
一日之前,說關彝會領着兩萬兵馬,不管不顧,渡河先攻,他卻有些信了;
因爲漢軍有大部援軍至,甚至分出兵馬來,從上游泅渡,妄圖堵截己方大軍糧道和歸途,他爲此做了準備,分出精銳兵馬埋伏漢軍。
直到昨夜天黑之前,司馬炎依然不信自己這仗會失了把握;
因爲己方的兵力仍舊佔據優勢,漢軍的意圖已經被他全部猜到,還做了應對。
而一個時辰之前,他還不信漢主真的來到了戰場;
但到此時,種種不信被漢軍用現實一一擊破以後,司馬炎已經有些懵了,他已經不敢想,也不敢去做出什麼操作來控制場面了。
沒錯,也就是此時司馬炎身側沒有足夠資歷的魏軍老將,否則一定會有人直接說出來——隨着漢軍一連串的決然猛攻,司馬炎已經被漢軍打懵了!
司馬伷被他派去輔佐司馬機了,陳騫則在前線中軍指揮大軍,他身邊能用的,也就裴秀,但是裴秀也只能出謀劃策,對於戰略,卻沒有真正將帥的決斷能力。
“陛下!”
就在司馬炎和陳騫都被打懵的時候,同一時間,關彝入得蔣斌陣中,直趨龍纛之下,一直看到楊伊本人,方纔長呼一口氣,然後脫下帶着銅面的頭盔,泣涕於地:“臣萬死,勞動陛下至此險境!”
“這算什麼險境?”楊伊伸手,扶起關彝,問着:“這幾萬大軍是朕的根本,你們都在此處,那此處纔是天下最安穩的地方,再說,大業未興,朕又豈能待在後方安坐?不說其他,這仗打到現在,如今如何?”
“這仗自陛下引龍纛過河之後,其實便已經勝了!”關彝起身抱盔昂然相對。“不過是諸部還缺統一指揮,差最後一下總攻之勢而已!”
“正好交予卿!”楊伊自然也就明白意思了。
“陛下,這事臣也做不來,如今各軍雖說必然都認得臣,但卻不全屬臣轄制……”關彝指着頭頂龍纛而言。“請陛下移龍纛向賊將臺而去,臣與蔣督一起並旗扈之,則萬事可定!”
“就依卿所言!”楊伊看了眼勒馬過來,駐馬聆聽卻不言語的蔣斌。
交戰了一個時辰又多了半刻鐘之後,那面稍有常識之人都知道代表了漢家天子的赤龍纛旓再度在戰場上開始移動,卻是在左右一面蔣字大旗與一面關字大旗的扈從下,緩緩向着魏軍中軍推進。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關彝和蔣斌合流了,而此時,偏將軍以下級別的軍官,都沒資格在這個時候在龍纛旁打起自己旗幟,以免喧賓奪主的,只能遠遠在側翼扈從。
而見到龍纛與關蔣兩面旗幟一起移動,戰場上原本因爲夜戰而陷入亂戰的近四萬之衆的漢軍,開始自發順着這個方向發動全面的突擊,漢軍士氣高昂的優勢徹底展現無疑,漢軍帶動着滾滾煙塵,如潮水一般集中涌動,喊殺聲震撼天際!
事實證明,當亂戰中一方率先集中起力量,形成了局部優勢後,另一方便再無反抗之力,僅僅是漢軍發起全面突擊之後,當面的最殘破的幾個魏軍營衛便整個潰散,魏軍前線指揮官文虎見此也只能長嘆一聲,縱馬而走。
此時也顧不得他兄長生死未卜了,只能先顧得自己了。
而此時陳騫依舊在高臺之上,四周火把都未曾熄滅,雖然黎明已至,只是望着那面朝自己涌過來的龍纛喃喃失聲,話說,一直到現在,他手裡其實都還攥着幾千生力軍一直沒有投入戰鬥!
只是,都是步軍,投上去也只是添油罷了!
鄖縣城下的漢魏兩軍主力會戰一共持續了兩個時辰多一點的時間以後,這場戰役勝負便已徹底分曉。
到此爲止,魏軍此處的主力部隊全線潰散,大略看來,似乎毫無疑問,乃是漢軍大勝,魏軍大敗。
但平心而論,這一戰漢軍做的還說不上最好,只能勉強說得上優秀而已。
相對而言,魏軍做的並不算差,但因爲之前勝利產生的自大與驕狂卻讓他們遭受此厄。
這正是驕兵必敗!
說來說去,這也只是一場會戰的勝負罷了,漢軍沒有能力讓魏軍全軍覆沒在此,自然也算不得最好了。
回到眼前,被打懵的陳騫依舊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他立在原處,陷入到惶恐與猶豫之中。
經驗和爲將者的品格告訴他,此時他該帶着最後的生力軍,直接不顧一切衝向那面龍纛所在,按照軍法,當他這名元帥衝起來以後,所有戰場上的魏軍都可能會協從,屆時未必不能絕地反轉;然而,與此同時,生存的慾望卻告訴他,他該帶着這最後的生力軍,扔掉一切,掉頭逃走!
話說,可能陳騫本人都沒有意識到,他的猶豫是徒勞的,他再努力掙扎也沒用,因爲當他接受司馬昭的請求,爲司馬炎賺取此戰的名望時,三軍之首不是他,而當他面對猝然而至的漢軍主力,雖然毅然挑起這副重擔,但是三軍卻還是上下未明。
孫子兵法·謀攻篇中有言:
故君之所以患于軍者三:
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不知軍之不可以退而謂之退,是謂縻軍。
不知三軍之事而同三軍之政者,則軍士惑矣。
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則軍士疑矣。
三軍既惑且疑,則諸侯之難至矣。
是謂亂軍引勝。
將帥,是國家的輔佐,輔佐周密國家就會強大;輔佐疏漏,未盡其職,國家必然衰弱。
國君對軍隊造成的危害有三種情況:不知道軍隊在什麼條件下可戰而使其出擊,不瞭解軍隊在什麼情況下可退而使其撤退,這就束縛了軍隊的手腳。
不通詳三軍內務,而插手三軍的政事,就會使部隊將士不知所從。
不瞭解軍中的權變之謀而參與軍隊的指揮,就會使將士們疑慮重重。
軍隊既迷惑又疑慮,諸侯國軍隊乘機而進攻,災難就降臨到頭上,這就是自亂其軍而喪失了勝利。
如今魏軍,司馬炎雖然知軍,但是也只是一個“知”,甚至連當年“紙上談兵”的趙括也不如,若是以十萬之衆,行堂堂正正之陣,壓敵一萬兩萬之數,那自然是無往而不利。
而楊伊行種種調兵之計,他一一中計之後,纔將三軍交予老將陳騫,並將錯誤的情報交予陳騫、文鴦等將,還未曾把全部兵力交予,還留下了一支精銳,如此情況下,陳騫卻怎能不敗?
而當關彝領精銳和蔣斌合力,他卻沒有將應許陳騫那個騎營相對應的撒出去的時候,此戰結果也完全明瞭,他也喪失了其祖,其父當年的勇氣。
他明顯無誤的墮落了,但對於魏人而言,更糟糕的是,這個時候,他反而因爲自己的墮落,成爲了魏國與魏軍最高層。
而城外的陳騫,此時立於高臺之上,此時卻毫無動作,並沒有像是一員戰將那般,死在衝鋒的路上,也未曾像是有些戰將一樣,亡命奔逃!
只是坐於高臺之上,黯然等死,六十多歲的他,已然老了。
當然了,陳騫老了,有人沒老。
就在他這個魏軍副都督面對着排山倒海一般涌來的漢軍卻原地等死一般,此時鄖縣城中,立於高臺的司馬炎卻不想死,望着局勢如此,他也就下了城,騎上了馬。
催動自己的戰馬向着逃命的路而去,這種舉止,魏軍軍官和司馬炎的侍衛絕對想不到去做,也不敢去做,但是,隨着司馬炎的戰馬之後,其餘人卻沉默着跟了上去。
而且隨着城外漢軍席捲之勢漸成,這些人越跑越快,到了後來,根本不用司馬炎領頭了,所有人都自發的向鄖縣城東北面的浮橋方向逃去。
當然司馬炎的這個動作,也直接導致了魏軍最後的大崩潰。
城頭上的旗官,在司馬炎走後,四周兵將開始奔逃後,自然也就扔了旗子,總不能他一人守在這裡吧?
這天下有不少忠義之人,但是司馬氏又有什麼值得效忠的呢?
一些奔逃不及的魏軍開始投降,一些慌不擇路的魏軍四散入山林,生怕被身上的甲冑連累,丟盔棄甲。
而陳騫手中最後的那數千戰軍,這些個沒有射出一箭的戰軍,這一支月前攻下南鄉郡的主力,逼迫關彝只能且戰且退的生力軍,居然不戰而潰!
漢軍輕鬆拔除了魏軍大營,輕易的奪下了鄖縣城,確保了這塊河洲的控制權,已經殺紅眼的他們自然沒有理由放過司馬炎,這可是魏人的晉王世子,要篡權奪位的司馬氏嫡子!
雖然司馬昭兒子很多,但是嫡子是不一樣的,司馬炎已然接過了司馬昭交接的權利,若是司馬炎沒了,那麼司馬氏定要動盪一陣子!
當然了,因爲顧慮到隨時可能到達的魏軍的援軍,收攏的最快的關彝所部放棄了追索,開始重新反向佈置防線。
蔣斌部也保持了控制力,作爲從三郡募得的本地民壯,他們開始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在這片河洲的範圍內迅速鎖定淺灘和僅剩的浮橋,並大規模搜檢魏人殘軍,試圖將魏軍潰散之兵徹底困死和堵截在這個圈子裡。
相對應而言,姜維派來援助的兵馬卻不免有些混亂,爲了爭奪司馬炎這個最大軍功,最少四五個校尉,七八個旅都尉,十數個軍司馬,近萬人的部隊越過漢水追逐而去。
不過,關蔣兩位大將都認爲沒必要約束他們,因爲此時,戰況已然確定,羅尚部的訊息也已經收到了,這種情況下,儘量獵殺魏軍逃兵當然沒有問題。
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司馬炎的意義,本身就抵得上十萬大軍了!能捉到當然是好事!
羅尚未曾及時參戰的原因,楊伊已經提前收到了,也就是在關彝和楊伊合軍之時,關彝稟明的,他已然命令羅尚在歸途埋伏。
等待司馬機率魏軍強騎回援之際,突襲一波!擴大戰果!
司馬機會不會及時回援,這誰也不敢肯定,既然羅尚部不用參戰已然奠定戰局,那麼羅尚部就用在刀刃上。
陳騫也不愧是名將,司馬炎給予他統軍之權後,陳騫就迅速的派出哨騎,追回司馬機大軍,而司馬伷也不愧是司馬氏中最知兵的,埋伏的地點也是要害,離着鄖縣河洲這裡也並不遠!
收到的訊息也及時,立刻盡起所有騎軍回援!
本來他們應該能在黎明之時到達的,那時,這八千餘的戰騎,就是決定此戰勝負的關鍵,加上陳騫一直未曾投入的生力軍,和鄖縣城中的司馬炎所領的戰軍,此戰還可以打一下!
只是,回來的急,卻是不慎被羅尚襲殺了一波,雖然數量在羅尚部之上,但是遭遇突襲,被羅尚從側翼貫穿,卻是損兵折將!
再整軍之後,等得後續步軍趕上,這時,大戰已經完畢,此戰結果已然明瞭!
司馬機和司馬伷兩叔侄沒有讓漢軍久等,而關、蔣、羅三將的節制也沒有讓這兩叔侄佔到絲毫便宜,司馬機和他所部的兩萬戰軍幾乎跑斷了馬腿再度趕回,卻只能望陣興嘆。
而不管再如何難以接受,他們兩叔侄也不得不在短時間內意識到眼前的現實——魏軍已經大敗,而且漢軍沒有留下可乘之機。
非只如此,隨着探馬的折返,獲知了有相當數量的魏軍在鄖縣東邊逃竄以後,意識到什麼的司馬機也沒有任何理由在留在此處徒勞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