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鴦本是不願意打此戰的,他不是司馬氏的忠犬,只是別無選擇,投降後,司馬昭後來也算是厚待他,他也只能爲司馬氏賣命了。
此時文鴦卻覺得如今有着莫名的危機,按着現有的情報,己方四萬戰軍,雖然不全是百戰精銳,但是漢軍也應當不是,雙方單兵戰力應該差距不大。
按着情報,己方戰軍數量是漢軍一倍以上,哪怕夜戰,這數量上的差距足以彌補戰力上的少許差距!
夜色中,文鴦勉強看見那兩萬漢軍,渡河之後,並沒有冒險進軍,而是那面關字大旗的指揮下,並且搶在魏軍騎兵來攻前就在漢水之畔,背靠着漢水,結成了多個長槍硬弩組成的硬陣,宛如山陵一般堅固。
這也超出了他對漢軍的認識,漢軍以往都是以攻代守,防禦的往往是魏軍;此時,坐鎮中軍的陳騫,也是有些疑惑。
“大帥!”一名騎將飛馳而來,遙遙便喊。
“漢軍大隊繞過來了,吾家將軍求大帥給些支援!”
在將臺夯土高地上用月色觀看着整個戰局,對整個戰場瞭如指掌的陳騫本能便想答應,但剛要開口,身側卻忽然一陣騷動,還有親信衛士此時主動拽了他一下。
陳騫順着衛士的手指望去,然後額頭上便開始出汗,因爲此時,已然放棄的大營處,忽然火光沖天,一面大旗此時立了起來,這一支漢軍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經出現了,就好像一隻潛藏起來的老虎一樣在盯着他的後背。
猶豫了一下,陳騫方纔回覆那衛士:“告訴文將軍,吾再給他兩個騎軍營衛,吾這裡也沒騎兵了,但告訴他,他不用顧及傷亡了,讓他親自領軍,與吾鑿進漢軍大陣裡去,把漢軍趕下河!”
漢水上雖然有些浮橋,但是若是漢軍撤退,也必須再冒險從河上行走,此時雖然天寒,但是漢水的冰層有多厚,還能不能讓大軍再跋涉一回,誰也不知,漢軍跋涉而來,已然是冒了一次險了,再來一次,說不定就冰層破裂,然後這些漢軍就要葬身魚腹了!
當然,戰事來到眼下,什麼算計都沒意義了,就是拿性命、裝備、戰馬、勇力來拼一口氣而已,但不管如何,將領始終是這其中極爲重要的一環,最起碼怎麼來拼這口氣他們說了算。
得益於關彝建議,楊伊定下的分兵調度之策,魏軍有兩萬餘衆已然被給誘騙去了上游數十里開外,其中包含了魏軍的大部騎軍,所以此時魏軍在機動力上,卻是不如漢軍的。
文鴦雖然如今像是司馬氏的死忠,但是這是不得已的選擇,當時曹魏已然被司馬氏掌握,文家本是寒門,依靠着和曹氏同鄉,才得厚愛。
想要光耀門楣,也只能投靠司馬氏,而司馬氏爲了安撫曹魏舊族,厚待文鴦兄弟,加上文鴦能力也是非凡,得以重用!
而這種厚待、重用,在文鴦看來,卻並不算是厚待和重用,畢竟,如今他爲將也就是一雜號將軍,甚至平時也不能領兵。
這怎麼算是厚待重用,哪怕立功,也是被人吞食,多年都未曾升職,區區一個關內侯的爵位,也安撫不了他;以他的從軍經驗,不是不懂魏軍的軍法,也不是沒在之前的戰爭中拼過命,知曉此戰若勝,自己之功,不及後面指揮坐鎮的陳騫十一之數,更別說城內的司馬炎了!
所以,此時面對着陳騫傳達下來的軍令,和那區區兩個營衛共千餘人的生力援兵,這位萬夫不當之勇的猛將此時卻有些猶豫了起來。
他忽然又不大想去拼命了。
原因有很多而且都很簡單……比如說,他眼前這個關字大旗主人,是當年關侯之子,關侯之威,衆所周知,虎父無犬子,這些時日,和魏軍交戰,這位小關將軍,也是勝多敗少,他心裡有點怵;
再比如說,之前大軍在此處彙集,司馬炎在挑選精銳襲殺四方獲取軍功時刻意將他棄置,他不免有些怨氣;還比如說,這些日子,司馬氏爲了籌備建國,人盡皆知,而讓文鴦難以接受的是,那些庸碌之輩,居然能輕易獲封公侯,而以他之功,以他之能,卻還只是區區關內侯,所以怨氣更重!
一句話,不管是爲了權位還是爲了不埋沒才能,他都不大想拼命了,最起碼是不大想拼自己的命!
但是,魏軍軍紀嚴明,既然陳騫已然親自下令,要他親自引兵鑿進漢軍,那就只能是他親自領兵鑿進去,因爲他的家世,他的背景,都比不過陳騫這個司馬氏的忠犬!
“隨我來,跟我殺進去!”須臾間,腦子裡轉過一些亂七八糟想法後,文鴦還是毅然舉起自己的護手,揚聲振作:“諸君,今日有我無敵!”
身後兩個新支援到位的營衛和文鴦自己的核心營衛聞言也是猛地一振,各自奮發,文鴦還是有一些親信的,這些時日,隨着司馬炎獵戰至今,不避鋒矢,彰顯武勇,還是很容易得中下級魏軍的敬重!
旋即,文鴦已然召集了五六千人,都是生力軍,也是他此時能在戰場上能於短時間內組織起來的最大一支機動部隊,開始排列起緊密陣型——重甲騎兵向前,夾緊長槍,沒有馬甲的騎兵自動向後,弓箭在手,並跟在前軍身後,緩緩往側後方而去,儼然是要拉開距離、騰出衝鋒空間。
密密麻麻的魏軍騎兵開始大規模流動起來,馬甲、盔甲、槍尖、弓箭鋒矢,在微微閃現的月光下開始閃耀着一種讓人心寒的光芒。
即便是尚未開始衝鋒,魏軍自己卻已經開始不自覺的腎上腺素暴增,開始全軍振奮,希冀着敵人此時可能會忍不住心生畏懼,可能會憂慮戰局,進而被一衝而散;這是依照着戰爭經驗發自本能的想象。
許多時候,戰局的勝負就在這一衝之間,繼而就是全軍壓上,然後放刀砍殺便是了。
誰人都知道,甲騎的那種硬鑿有多麼可怕!
“關帥!”
組陣的漢軍中營,一直觀望着戰局的孟犇此時忍不住看向了關彝:“讓我帶人衝一波,必然能拉扯住這些魏賊!”
漢軍也有騎兵的,數量上倒是和此時的魏軍差不多,不過質量上就有差距了,多是矮馬小馬,因爲精銳的騎兵此時被羅尚帶走了。
披掛嚴整、此時正騎在馬上的關彝卻是不在意的取過肉乾來,慢慢的咀嚼着,聞言根本沒有去看戰場,也沒有去看孟犇,只是緩緩搖頭:“還不到時候,且再等等!”
孟犇當即閉嘴,但一旁的御營校尉張牧之卻稍顯猶豫:“關帥,這恐怕是最後機會了,一旦吾軍前面被當面擊潰,後面的恐怕就都扛不住,那敗勢也就定了……爲何還要等?”
張牧之畢竟是皇帝近臣,御營統帥,雙方又曾一起殺敵過,多少也有些情面,故此,關彝倒是直接說了實話:
“因爲魏軍太急迫了……這纔開戰多久,便想要生穿硬鑿?吾軍就是盡皆力弱,也不是如此讓魏賊小看的。”
孟犇也好,張牧之也罷,還有此時剛剛從其他地方巡視回來的其餘諸將,聞言都各自怔住。
而此時關彝也順勢看向了正面的那股早已經開始拉開距離、然後在文字的大旗帶領下緩緩啓動的大隊魏軍騎兵,並面露冷笑:
“生穿硬鑿固然厲害,但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嗎?一鑿下去,當面軍陣固然是難保,但魏軍自己也要活活被帶去一大塊肉,而魏軍如此急促和不計傷亡,失了這對騎軍後,魏人還有何機動力量?”
“不錯。”張牧之此時附和應聲,說着:“至於戰機,漢水綿延二十里,魏軍在上面鋪設浮橋無數,只要陛下統帥的後軍及時渡河,那戰機必然就還有,而咱們抗住魏軍正面,牽扯住魏軍大部,一定要留下一支機動騎軍,一定要等到必要之時出擊,方能奏效!”
此時,沒人說不知在何處的羅尚所部,那一支軍,早晚會到,到了就是決定勝負之時了,而在那之前,定下了勝負,自然更好!
看着已經奔跑起來的魏軍大隊,諸將此時面色凝重,卻都是連連點頭,都不是第一次上得戰場了,如今之計,自然是顧全大局爲重。
魏軍馬蹄隆隆而起,直衝河畔,饒是關彝統帥的漢軍各部紀律嚴明,也不禁各自駭然失色,卻只能在軍官的呼喊下儘量將陣型縮緊,領着騎軍的孟犇此時更是拼命帶領自己那區區兩千多的騎兵拉開與關彝那面大旗的距離。
這不是逃跑,而是爲了尋求衝鋒空間,在魏軍鑿陣後第一時間反衝回去,遏制住魏軍的攻勢。
就在剛剛,魏軍剛一集結,明白了魏軍意圖的關彝便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這個時候,皇帝所在的蔣斌部估計也就是剛剛到達預定的位置,還得是急行軍,幾乎是奔跑着趕至,此時也根本沒有力氣集結作戰,進而從其他地方形成有效支援。
魏軍統帥也不是不通兵法的,定然也是集結了大部。
那麼蔣斌所部在關彝看來,最好的處置方式反而是懸而不出,確保魏軍將帥分心、分兵應對;與此同時,羅尚部的奇襲之軍也未至,那麼自己所部,若是真被鑿垮了,那也就真垮了!
但戰場之上,這種擔憂是沒有意義的,僅僅是片刻之後,透過月色,可以看到那面文字大旗便猛地加速起來,然後魏軍騎兵幾乎是如猛虎下山一般,在軍紀、士氣、戰鬥本能以及血涌之氣的支持下,隨着自家將軍的帶頭下,惡狠狠的衝到河畔的漢軍,然後以一種陶器相撞,與之俱碎的心態,和當面漢軍的步兵陣團狠狠撞到了一起。
此時,關彝所部的漢軍也已經拼盡了全力,魏軍衝鋒過程中,漢軍弓弩手拼了命一般與對面的弓手互射,雙方箭如雨下,哀嚎聲根本就是被喊殺聲與箭矢飛空的聲音所遮掩,而雙方接觸的那一瞬間,長槍手更是如扎籬笆一般死死立定,眼睜睜看看耀目的魏軍甲騎就這麼直直的朝自己砸過來。
前面的將士,動也不動,就依靠着血勇之氣,面朝着魏騎,雖然魏騎的這種衝鋒不是靠勇氣能抵禦的。
一瞬間,在雙方前沿部隊各自以近乎於同歸於盡的姿態相撞之後,無數魏軍騎兵仗着慣性,幾乎是硬生生的將自己和戰馬砸入到了漢軍陣中,而在漢軍的弓手射殺下,數千弓弩齊齊發射,魏軍戰騎基本上已然報銷了至少千餘人,不過後續的魏騎在一種近乎於讓嘈雜到消聲的狀態下,將他們身前的漢軍團陣也徹底撕碎!
從遠處望去,宛如一股鐵流衝破了堤壩一般壯觀。
隨着這一鑿,整個戰場似乎都陷入到了短暫的失聲之中,而毫無疑問,一瞬間所有人都得出了結論,魏軍這一鑿還是勝了,而當面的漢軍還是被衝破了。
隨着漢軍這個團陣徹底破碎,聲音也瞬間回到了戰場,下一刻,便是所有人都看着剩餘的三千騎魏軍,在那面文字大旗的帶領下,肆無忌憚的蹂躪砍殺瞬間炸裂了陣型的漢軍!
直面魏軍衝擊的那個漢軍戰陣,此時後面的浮橋上甚至開始出現踩踏事件,一些膽怯的漢軍此時甚至轉身逃入身後的漢水中,踏着冰層,向後奔逃,而冰層上的督戰隊,此時悍然揮刀,止住了這股潰逃之勢。
這一場交鋒是如此清晰,如此震撼人心,以至於督衛部此時都向前了幾步,幾乎上是上了岸,徹底堵住了意欲潰逃的那些人!
而此時,各位於雙方中軍,看的最清楚的關彝與陳騫則在微微的茫然之後,反應截然不同——關彝是站起身來,失聲大笑;而陳騫則是面色發青,而與此同時攥緊了手中劍的手指關節卻微微發白起來;而此時,蔣斌已然下令,開始朝着魏軍襲殺。
“吾要殺了這個三姓家奴!”足足兩息之後,陳騫此時方纔抽出劍來,朝着身邊的木柱砍下,顯然是氣急敗壞。
周圍人面面相顧,無人感言……怎麼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殺了自家唯一一個前線先鋒官呢,何況怎麼殺?爲什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