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此去前程未可知

許都,自當年曹操遷漢室於此,這個小城一舉成爲天下重鎮。

曹丕建魏之後,遷都於洛,許都也逐漸沒有了當年的繁華,不過爲舊漢之都,卻不乏名客在此流連。

城中,一處園內。

幾道迴廊,花園裡楊柳下襬着石桌竹椅。

一行人正在其間說笑,涼風掠過,柳枝婆娑,雖然有一寒,但也頓覺神清氣爽。

又有一女在彈琴,邊唱着一詞,琴聲和清唱,彷彿透穿了人渾身髮膚毛孔,直往心裡,讓人滿身舒服。

直到一曲終了,嫋嫋餘音已盡,衆人才回過神來,一個青年就笑的說着:“到底還是阮兄第一,來啊,賞銀。”

卻是一場文會,填以詩詞,歌女唱出,由貴人品評。

就見後面伺候的侍女,從後面捧出了一盤錢來,上面有着金銀,這個青年看了一眼,就示意給上,笑的說着:“阮兄,以你之才,如今混在此間,實在可惜了,不如到我府內。”

阮咸穿着一件灰色寬袖長袍,搖着一把竹扇,起身欠身笑的說着:“二公子太謬讚了,我這人就喜歡這種生活,等什麼時候二公子若是要教習府裡歌舞,吾再來湊趣吧!”

“一曲傾倒四座,還說是湊趣?”這二公子此時爽朗地一笑:“若是不湊趣,豈不是傾倒一國?”

聽了這話,在座之人頓時一陣鬨笑,卻不是讚賞,大多是戲笑。

有的說:“我們早看出來了,今兒二公子一語道破天機,阮咸就是傾倒天下的大才啊!”

說罷,大家更不禁捧腹大笑,這就多了幾絲嘲笑之意了。

阮咸聽了這話,眸子中亮光一閃,笑了笑,沒有回答。

那二公子見衆人笑的有些太過份,就說着:“阮兄,收了這金銀吧,以後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好了。”

說的還有幾分誠懇,阮咸此時也不客氣,拱手一禮,收了銀子大大方方去了。

“真是奇才!”那二公子悵悵望着他的背影,嘆了一聲。

卻也沒有再出言招募,他自家如今也覺得時事難爲,不再有之前那般權御之心,眼看這還未到手的皇位,已然是個火坑,他已經不想跳下去了。

所以司馬攸避居到了許都,連宮廷中事也不再管了,縱情於聲色犬馬,也讓司馬炎放心自己這個做弟弟的。

阮咸回得了家,家裡就在許都城內的一處小宅院內,對面就有一條河,院子裡有一株槐樹,約有合抱粗,龐大的樹冠。

到了院子中,就看見這院子其實並不大,就五間房,纔開門進去,就見一個少婦迎接了出來:“夫君,你回來了?”

“容兒,今天又弄了些金銀,你收着吧!”

金銀也不算少,沉甸甸的,少婦笑了笑,將它收下,說着:“夫君,今天吃些什麼?”

“就弄條魚,再弄些羊肉,我們等會用些。”頓了一頓,又憐惜的說着:“你有了身子了,當心些……叔父和劉兄在哪?”

“都在書房內看書呢!”容兒回答的說着。

這五屋,就是二間臥室,一個大廳,一間書房,還有一間是廚屋,並且放着些許雜物。

到了書房,棉簾子一放下,渾身立時暖和,阮咸定睛看去,就看見一個老人和一箇中年人正盤膝坐在暖炕上,正在說着什麼。

“叔父!劉兄!”

“回來了?”這個被阮咸叫叔父的人,就是阮籍,因爲時事的緣由,阮籍如今避居在他家中,劉伶也是,最近朝中又在徵召他,他早早的就得到消息,逃了。

“是,回來了。”阮咸笑着上去,伸手取出一個油紙包,打開說着:“叔父,劉兄,我家中貧寒,這些時日委屈了你們,今日從那司馬家二公子那裡得了一些金銀,纔好款待,路上見有屠戶賣這牛肉,路上看見了給你們買了些過來,先吃點墊肚子。”

“別,今天我們有事和你說,你就坐下吧,把門關上。”

阮籍此時和劉伶對視一眼之後,阮籍方纔說着。

阮咸一怔,把門關上了,頓時房間內昏暗一片,過了片刻纔看清楚。

此時,就聽見劉伶悠悠的說着:“賢弟,你知道我們家的家世吧?”

“是,我知道。”阮咸不解何故,坐在旁邊問着。

“我們家是宗室,也是官宦之家,祖父輩,也曾爲兩千石郡望之家,祖輩也有兩千石的大吏,哪怕後來天下大亂,吾家也家業興旺,直到這家業傳到我手中。

我性好道術,要學這修仙之術,結果古語說的對,家有千金,修法變水,任憑怎麼樣積蓄足夠,修了法就要破家,這家世也就如此了。”說到這裡,劉伶此時卻是微微感慨。

“劉兄弟,這大爭之世,多少郡望之家破滅,吾家雖爲兩千石,但是如今,顯然已經衰落,這家業若是說衰落緣由,卻在吾手中,卻是對不起侄兒了。”阮籍此時感慨着,卻也老淚縱橫。

阮咸幼年就失父失母,就是叔父帶大,平時傳授學問,感情是比父子之間還深厚,一看見他老淚縱橫,頓時心裡疼了起來,連忙跪在地上:“叔父,你這是什麼話,你平時對我比兒子還親,我是你一手扶助長大,叔父若再說這見外的話,我就跪在地上不起來!”

“恩,好侄兒,好孩子,我說錯了,快快起來吧!”阮籍連忙擦了擦眼淚,把侄子扶了起來,這時節,地上還寒,跪久了就寒氣入骨,壞了關節,這怎麼可以。

“還是聽劉兄弟說話吧!”

阮籍感慨之後,就轉向劉伶說着,此時哪怕是暗室,劉伶眼中卻是閃着光來。

“得祖輩天恩,我還是有點天慧,修出點成果,才知道修了法就要破家是至理,只能用在別人身上,自己是什麼也享受不到,方纔知,出家出家,就是爲了避免修法禍及家人啊!”

“阮兄弟可知,若不是吾以道法算計綢繆,當年吾家之像,吾之才,豈能和你等並稱,又哪能有這個“七賢”的名聲?說來說去,這修法也是有用的,大阮兄弟自然也知。”

劉伶和阮籍、阮咸相交,都是平輩論交,也就稱呼爲大阮小阮了。

“嘿,這就是我雖然也得了些真法,卻爲什麼不教你正法?從劉兄弟那裡,吾知道這一修法就要破家。”

見阮咸有些不信,阮籍苦笑的說着:“這話說起來就是天機,我也不想說,總之這些年來,我教導你讀書閱經,卻從不教你道術的道理,若你以後有幾個兒子,倒說不定可以分一個來繼承這學問,若是從劉兄弟那裡學也可以,他纔是大才。”

劉伶此時卻不謙虛,微微一笑之後,又道:

“這些年來,我雲遊四方,考究命理,想辦法找到了旺運的人,與爾等結交,方纔合稱七賢,你是不是覺得我們七人,除了阮嗣宗和嵇叔夜之外,其它幾人都是半調子,只是吾等卻是互相成就,可是若沒有任意一人,大家大都連七賢之一都當不上,這是有人靠命,有人靠才,方纔有此成就!”

聽了這話,阮咸若有所思,也有所悟,他不是清高的人,這一點,就明白了幾分。

“本來這話是要藏一輩子的,吾等各有命數,小阮兄弟你運若是到來,趁着這些年借得的命氣,就可一衝上天,以後富貴甚大,但是今日吾接到一封信,就讓我心血一動。”

“這些年,吾寄情于山水,我的道術卻越來越清晰可見,本來我以爲吾等也就是如此了,接了這信,演算一通,結果卻發現吾等的命理又有所改觀。”

“前些年,我爲小阮兄弟算過,知道你數年後或可有大富貴在身,幾有封侯拜相之望,卻也有晚景迷離之難,似是大凶相,想推演卻推演不下去,今日再卜時,突然發現你富貴之氣依然在身,且比以前更加逼人,以後兇相卻淡了幾分,和大阮兄一談,才知此事緣由。”

阮籍此時點了點頭,才說着:

“之前卻是有書傳信,讓吾上表,嘿嘿,司馬氏狼心,吾卻不願從之,避居在你這裡,只是這也只能避得一時,終究也不能避免;

如今天下,三國列戰,吾本以爲當是魏吞天下,司馬氏代之,如今和劉兄弟商談之後,卻是察覺天象有變,大漢竟有雄主出;

我又卜之這漢主,卻感覺天機混淆不堪,這人好比淵海,只能見其表面命氣,內在難以揣摩,卜不出啊!”

聽到叔父阮籍的話,阮咸此時身子一僵,壓低聲線:“莫非這新漢主當是雄主真龍?”

阮籍長嘆一聲,說着:“知易行難,以吾等道數,窺視幾分天機還易,作用在命數就難,是不是真龍,我不知道,也不敢說。”

劉伶此時接着說道:

“天下的凡人,作戰不利,還可改變門徑,投靠新主,吾等士族,一旦入世從龍,爭霸天下,非成必死,歷代亂世,無不如此。

這些年來,多少士族,橫死非命?就是吾等,名傳天下,卻也不敢貿然用道術介入,用這占卜已經是極限,不然就會牽連到家人,不過有一點原則,卻可以和小阮兄弟說說。”

“劉兄請指點教誨。”阮咸端坐,認真的說着。

“天下大亂,實際上各州各郡都有龍氣,此就是潛龍,龍戰於野,其血玄黃,起始再強的龍氣,也未必能走到最後,再弱的龍氣,若能抓住機會,吞併它龍,也可壯大,因此各龍實際上都有機會,並無定數也!

就比如說這蜀地,龍氣不厚,我乃是漢室血脈,方纔可以觀測炎漢氣運,吾曾仔細印證,炎漢如今龍氣甚細,根基雖堅,但是龍柱細弱,若是深究,也不過小小蛟龍,不過吾曾和大賢商談,卻知炎漢若是能抓住機會,入關或者入荊,再奪得一州龍氣,就可飛龍在天,再爭天下真龍,這些大阮兄也知。”

阮籍點了點頭,再說着:

“這真龍之道,說到底,還在於爭奪作戰,要意是眼光明略,作戰得力,能集人,能用人,有法度。

用世上法度分析,卻是無妨,爲何說如今漢主爲雄主,我也打聽了些事,叔父就爲你分析一二。”

“叔父請說。”

“炎漢新主,去年危難之時,爲攝政王,統轄不過一城,當時炎漢危難之際,卻是不宜用兵,若是戰敗,就會從此氣運不興,就算有別的因素而興,也是外運,對炎漢新主來說,卻是根基不穩,在這樣的境況下,炎漢新主爲未來計,竟敢不顧生死,冒險轉戰山中,深入敵後,一舉夜襲破敵,由此可見炎漢新主之勇武,以及破釜沉舟之志。

當時炎漢新主建此大功,卻不趁機征伐四方不臣,而是就治一郡,如今你我都知道,此舉意義深遠,開墾荒地,安撫百姓,建制立兵,這都是固本培元之舉,不管有意無意,炎漢新主卻明瞭何爲氣運根基、帝王之基!

及至堂堂正正,舉兵據敵,此後奪西縣,一破賈充,這是立於以威,以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再戰鄧艾,奪四郡,治三郡,至此方可稱之爲雄主。

若只是如此,也就是當年炎漢昭烈一般,可是之後短短數月,就再奪西涼二郡,二戰賈充,梟其首級,之後轉戰千里,一戰滅軍十萬,安三郡,奪一郡,此時方可稱之爲真龍!”

阮籍說完,劉伶取出一信遞上來,阮咸點起油燈,細細看着,臉上卻是爲難之色。

“只是吾還爲……”阮咸此時皺眉說着,他還有官職在身,只是官職低微,俸祿也不厚,不過也可讓他在許都生存了,此時他想起忠義之道。

阮籍擺了擺手,說着:

“侄兒,自仲漢衰世,各地龍氣紛起,天下各州,都各有蛟龍蠢動,欲逐真龍,當年吾家也是炎漢之臣,如今卻爲曹魏之臣,坐觀司馬氏狼心之舉,若談忠義,吾等此時當對司馬氏血濺五步方可!

只是吾等士族,不但要談忠義,卻也要爲家族,這纔是存身之道,司馬氏雄踞曹魏,本來勢強,只是司馬昭畢竟年老,司馬炎雖有大志,卻無大能,看來機會不大,我話已經說完,侄兒你自己決定吧!”

阮籍說完,似乎了結一樁心事,將眸子閉上,養神。

阮咸冥思,過了片刻,慷然說着:“既然叔父如此說了,那我就隨劉兄投奔炎漢吧,明日就收拾東西,出行蜀地!”

劉伶聞言,卻是大喜,起身之後,躬身行禮道:“阮兄弟此去,吾當爲你牽馬墜蹬!”

禮讓之後,劉伶又看着阮籍問着:“大阮兄弟,你之能,在這魏國,豈不是埋沒,何不一起?”

阮籍此時擺手說道:“吾已是知天命之年了,何況吾也捨不得家業,只能祝兩位鵬程萬里,前程似錦了!”

阮咸卻沒有勸,卻也知此去,將會被開除阮氏家門,當然若是來日,炎漢再得天下,那麼他這一支,就將是阮氏主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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