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頭兒一聽這話,頓時將牙一咬,吩咐老伴爲他準備了一些粗食填飽了肚子,一行人在稍作整頓後,趁着天色剛亮,離開了封門村。
這一條路曾給張老頭兒帶來了深刻無比的記憶。
43年前,這條‘鬼喪’路充滿了血腥,衆人與厲鬼同行,一路伴隨着廝殺與死亡,帶給張老頭兒的印象是深刻的恐懼陰影,幾十年都無法磨滅。
無數午夜夢迴,他都被困在過去的夢魘裡。
張老頭兒本來以爲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走這一條老路,沒想到因爲郭家的事牽引出這樁43年前的往事,他又踏上這一條給他留下了恐怖陰影的上山之行。
但不知爲什麼,他並不恐懼。
一路趙福生都在與他閒話。
這位鎮魔司的大人物十分善談,與他談起謝景升,偶爾也問問郭威,談及他的子孫。
東拉西扯間,一上午的時間很快過去。
倒了日頭正當午時,張老頭兒看了看四周,氣喘吁吁的道:
“大人,最多還有兩刻鐘左右的路,快到了。”
他琢磨了一下時間。
一行人出來時天色還沒有亮,約摸在卯時初(清晨5點左右),大家至少走了三個多時辰,這會兒應當接近未時中(下午兩點左右)。
山路崎嶇難行。
當年出了‘鬼喪’事件後,倖存者們曾回家叮囑後人不要從這條路上山,這邊本來到處是墳頭,村民也嫌晦氣,有了村中長輩叮囑,時間一長,走這一邊的人少,幾十年過去那草長得齊肩高。
若非村民們臨出行前帶了鐮刀、鋤頭等開路,根本無法順利上山的。
趙福生聽到張老頭兒的話,四處望了望。
山路陡峭,四處都是不知名的雜草。
村民們常年幹活,又慣是忍飢挨餓習慣的,此時走了半天雖說疲累,但還能撐住。
反倒是孔佑德年紀大了,又一向養尊處優,這會兒走了幾個時辰,臉青面黑,嘴脣煞白,要不是兩個差役架着他走,他早躺地上了。
此時好不容易停歇下來,孔佑德大口喘息,拉了拉早被汗水浸透而貼在身上的裡衣。
聽到還有兩刻鐘時,孔佑德及攙扶他的兩個差役臉上都露出絕望的神情。
一行人稍歇息片刻,趙福生又催促着大家繼續爬山。
張老頭兒人品不是很好,但他記憶力驚人,約兩刻鐘左右,他停下了腳步,左右望了一眼,接着似是看到了什麼,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大人,到了。”
這裡四處是荒草雜樹,亂石嶙峋。
趙福生不動聲色的問:
“你怎麼認出路來的?”
張老頭兒記憶雖好,可這些山路難以辨認,雜草又多,這老頭兒心思奸滑,趙福生防他隨意指個墳頭忽悠自己。
“大人你看那邊。”
張老頭兒伸手往一個方向指去。
趙福生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便見到約十丈開外有塊凸出的石頭。
那石頭尖長約有半丈,尖端彎勾,遠看像是一隻巨大的石鷹嘴。
張老頭兒道:
“我們早年的時候,這裡還有人穿行出縣,稱這裡叫鷹嘴崖,我記得當年這裡就是‘鬼喪’最終停留之地,落棺時有人亂了陣形,還引發了厲鬼殺人,血灑了滿地。”
他說到這裡,本來大口喘氣的村民嚇得跳腳,深怕踩到了死人碎屍。
趙福生見衆人滿臉畏色,不由笑道:
“都四十幾年了,就是當時有血,這會兒早化成花草樹木的肥,哪裡還看得出來痕跡。”
張老頭兒手掌弓着將額頭汗水抹來扔出去,陪笑:
“大人說得是。”
“墳在哪裡?”
張老頭兒已經指出了當初‘鬼喪’落葬處的特殊標誌物,記錯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趙福生心絃緊繃,問了一聲。
“在‘鷹嘴’的下面。”
張老頭兒畏懼的道。
他說完,又後退了幾步,找了半天角度,擺出擡槓的姿勢:
“我當年就站在這裡,是,就是那裡,鷹嘴崖的下面,就是那裡。”
張老頭兒手指的方向已經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壓根兒看不出野墳的痕跡。
趙福生點頭應了一聲:
“好,我去看看。”
武少春一聽這話,連忙阻攔道:
“大人,我來吧。”
“不礙事。”
她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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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滿周站在這裡將村民護住,我去看看。”
說完,她接過一名村民手中的鐮刀大步上前。
村民們聽到已經接近埋鬼之處,俱都畏懼後退。
趙福生所到之處先以鐮刀開路,直至靠近鷹嘴崖下方時,纔將鐮刀往草叢一扔。
“……”
張老頭兒、村民及先前大口喘氣的孔佑德都下意識的閉上了嘴,衆人此時又緊張又恐懼。
大家注視下,她在那被雜草掩埋的墳前站定了片刻。
‘嘶嘶。’
靜謐的草叢中突然傳來響動。
荒山野嶺之中,安靜得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將本來就緊繃的衆人嚇得不輕。
趙福生目光一凝,伸手往草叢拔去。
草叢中突然鑽出一隻烏黑的蛇頭,還沒張嘴咬人,便被她掐住了七寸。
她力量驚人,拽着蛇頭將大蛇拖出,那粗如兒臂的蛇身順勢將她的手臂纏住。
本來正欲尖叫的村民見到這一幕,又鬆了一大口氣。
“一邊玩兒去。”
趙福生將蛇揪出之後用力往遠處草叢一扔,蛇應聲甩出,飛快鑽入草裡消失。
此時不是蛇蟲鼠蟻活躍的季節,興許是她砍草進山的舉動驚醒了這蛇。
這一樁小插曲後,她將雜草再度拔開時,便沒有遇到意外。
草叢被扒拉下,露出了半中的墓地。
這個墓地位於半中,興許是因爲大雨導致山體塌陷的緣故,墓前一半的泥土下沉,導致墳墓前方比墓地矮了兩尺左右的距離。
趙福生將草清理後,看到了一塊歪斜在墳體上,且爬滿了青苔的石碑。
老墳從外面看來並沒有被損毀,上面長滿了雜草,墳前插了三柱燃燒得僅剩巴掌長的香。
香體呈怪異的黑紅色,帶着一種令人不安的詭異氣息。所有人看清老墳的現狀時,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
本來心神緊繃的武少春見到形狀完整的墳時,緊攥的雙拳一鬆。
就在這時,趙福生定定的望着那三柱香看了半晌,突然問了一聲:
“這是當年謝景升開啓‘鬼喪’時點燃的香?”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點名道姓,但衆人都知道她是在和張老頭兒說話。
張老頭兒莫名有些緊張,不安的摳了摳大腿,壯着膽子上前走了幾步,探頭仔細看了幾眼,接着點頭道:
“是,大人,就是這樣的香。”
說完,他又轉頭四處看:
“應該不會記錯的,我當初親眼看到那位大人,穿着一雙紅鞋進了這老墳,墳在‘鷹嘴’下面,十分好辨認。”
他說完之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的孔佑德長鬆了口氣:
“看樣子這裡沒什麼大事。”
孔佑德來得晚,他昨天聽到曹大宗報信兒後才知道縣裡鎮魔司來了人去封門村,嚇得他一宿坐立難安,到了天快亮時,終於坐不住,催了鎮上的人套馬車趕往封門村,天將亮時才堪堪趕到的。
他對封門村的事不大瞭解,也不知道郭家鬧鬼的消息,直到上山的過程中,幾個輪流扛他上山的差役邊走邊跟他說,他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得知封門村鬧鬼,且趙福生上山是爲了查驗鬼案之後,孔佑德險些睜着眼睛暈死過去。
但他不敢出聲。
鎮魔司的馭鬼者大多脾氣古怪,且差役說昨夜趙福生親自處決了李大齙子等幾個村民——這種雷霆手段震懾了在場的人,也是當時村民、差役各個聽話順從的主因。
他一路提心吊膽,此時見老墳無恙,便恨不能立即下山回鎮。
話一說完後,他轉頭往張老頭兒看去,張老頭兒便點頭:
“看起來墳確實完好無損。”
武少春看了半晌,也覺得沒事:
“大人,這裡確實沒有感應到厲鬼氣息的波動。”
他有門神烙印,又馭使了煞級的竈鬼,對於鬼物氣息亦是十分敏感。
他的話音一落,孔佑德及一干村民大鬆了口氣。
趙福生沒有說話,她突然轉過身,喊蒯滿周:
“滿周過來。”
小丫頭踩着她開的路過去,安靜的站在她身邊。
“滿周,少春的話你也聽到了,你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兒?”趙福生問。
小女孩聞言閉上了眼睛。
她閉上眼時,頭髮無風自揚,接着髮絲飛起,整個腦袋的頭髮如同一根根尖細的長刺,倒豎、飛揚在半空中,將她的身體緩緩帶起。
光是這一幕,就足以嚇得孔佑德倒在差役懷裡。
“沒有鬼。”
若隱似無的紅霧化爲雲霞環繞在她身側,小孩細細的感應了半天,突然睜開眼睛說了一句。
武少春本來以爲自己判斷失誤,正有些忐忑,聽蒯滿周這樣一說,又不由鬆了口氣。
“是啊,沒有鬼氣。”
趙福生嘆了一聲。
她這樣一說,武少春立即就發現不對勁兒的地方了。
“埋葬了厲鬼的鬼墳之中,怎麼能沒有鬼呢?!”他驀地瞪大了眼,心臟‘砰砰’跳個不停,臉上露出懊悔之色。
“少春說對了。”趙福生點了點頭。
武少春雖然說是被誇獎了,但他並沒有開心,反倒有些羞愧。
“43年前,這裡埋的可是一個厲鬼。”
鬼是不會因爲長久的被埋葬、被封印就消失的,劉化成守護了幾十年的無頭鬼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且隨着時間的流逝,封印在與厲鬼的較量中逐漸失去力量,最終會被磨滅,厲鬼遲早會復甦。
趙福生當初聽到龐知縣提及封門村鬼案時,就擔憂會發生這樣的事,因此查探資料後立即趕往封門村。
她在來時的路上就在擔憂這個事兒,只是後來在與張老頭兒的對話中,又對謝景升生出了希望。
只是這絲希望異常微弱,直到到達目的地後,親眼目睹老墳,才終於死心。
“畢竟43年了,封印失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趙福生搖了搖頭。
她說完之後,在衆人驚恐的目光中伸手去摸那三柱漆黑的鬼香。
趙福生的指尖在鬼到鬼香的剎那,鬼香上那些漆黑的香灰便似是輕輕一顫,隨即粉末一下潰散開來。
三柱鬼香在眨眼功夫變成三灘灰色的粉末。
與此同時,先前看似完好無損的墳墓也跟着坍塌。
‘轟隆隆’的聲響中夾雜着碎石泥沙滾動的聲音,大量沙石塌陷,連帶着墳頭的雜草一併落了下去。
……
許久之後,這陣仗才停歇。
‘撲嗽嗽’的泥沙滾動聲中,衆人膽顫心驚的分別找了樹杆躲藏。
要不是礙於蒯滿周在,此時村民、差役們怕是早就一轟而散了。
趙福生警覺的躲開了碎石泥沙,等到一切平靜下來後,她望着塌陷的墳墓,喊了一聲:
“林老八。”
扛着鋤頭的林老八硬着頭皮上前:
“大人——”
“你們幾個將墳挖開。”
雖說已經確定厲鬼已經離開,但趙福生出於謹慎,仍是決定挖墳確認。
“啊、這——”林老八等人想要拒絕。
這裡的墳雖然年月久遠,恐怕墳主的後代早就已經絕了嗣,亦或是早早搬遷離開此地,但挖人祖墳總歸晦氣。
再加上這裡又曾經埋葬過厲鬼,林老八等人滿心不情願,哪怕趙福生髮話了,仍沒有人願意動手。
“這墳裡的鬼已經離開了,大膽的挖,挖墳的人記錄下來,明年各減三月鎮魔司的稅賦。”
趙福生這話一說完,先前還畏懼、遲疑的村民頓時急了,所有猶豫盡數被拋到腦後。
張老頭兒甚至急着想去搶其中一人的鐵鍬,嘴裡喊:
“我也來。”
衆人各自上前挖掘,很快合力將墳挖開,露出內裡的一副早就腐朽的棺材。
那是一口中薄棺,歷經數十年的時光,本該腐朽纔對。
但棺材的外表似是浸染了一種詭異的黑色顏料,保持着棺材不腐敗。
衆人合力將棺材拖了出來,並齊力將棺蓋撬開,裡面並列躺着兩具屍骸。
兩具屍骸的血肉已經全都腐爛,僅剩了骨頭架子,枯草似的凌亂頭髮蓋住骷髏頭骨,在這荒山野嶺之中看起來十分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