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平靜的話語中帶着濃濃的殺機。
她開始與林老八說話時,顯然是聽出了他言外之意。
林老八本來還心中一鬆。
但隨後聽她話中意思,似是知道李大齙子不好惹後,仍然要堅持去招惹這個窮兇極惡的匪徒。
不止是讓武少春等人前往,同時還叫上了這小孩一路。
六七歲的孩子能頂什麼事兒?
林老八臉上露出震驚得不敢置又夾雜着憐憫的神情:
“大人,怕鬧起來沒個章法,到時傷到了人——”
“不用擔憂,我已經叮囑過滿周,滿周不會胡亂殺人的。”趙福生若無其事的道。
除了曹大宗、武少春外,所有村民們面露怪異之色。
就連短暫被衆人遺忘的張老頭兒都忘了擤鼻涕,眼裡帶着看熱鬧的神情。
衆人誰也不是擔憂蒯滿周殺人。
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怎麼能殺人?趙福生話中的意思對於這些村民來講,無異於天方夜譚。
如果不是她身份特殊,其他人非得笑出聲不可。
趙福生卻並不將其他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含笑問了小孩一聲:
“滿周,是不是?”
小丫頭眼睛亮晶晶的,點了點頭:
“是。”
武少春這下膽氣足了許多,就連先前神情萎靡的曹大宗都挺直了腰:
“聽大人的吩咐。”
他頓時來了底氣,看向林老八:
“老八,你帶幾個人跟我一起走。”
曹大宗深知蒯滿周實力。
這老公差親眼目睹過小丫頭出手,雖說有了她同行增強了曹大宗辦事的底氣,但他畢竟仍懼怕鬼物,因此心中是打算儘量不要讓這位小祖宗出手。
所以臨出行前,準備叫林老八多拉些村民同行,到時村民如果人多勢衆,能將李大齙子直接抓捕歸案再好不過。
“你……”
林老八沒料到曹大宗要讓自己同行,頓時急了:
“四爺,你也清楚李大齙子爲人,怎麼叫我一起?”
“怕什麼?”曹大宗瞪了一雙昏黃的眼睛:
“李大齙子是封門村人,卻投靠了黃崗村的匪首,這事兒誰不知曉了?”
他當着趙福生的面將這個人盡皆知的‘秘密’說了出來,林老八、張老頭兒及其他村民目瞪口呆,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這曹大宗瘋了!
長條鎮治下多個村鎮半民、半匪已經是公認的事了,封門村裡林老八這些村民與一些匪徒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絡。
鎮上差役、官爺對此也有了解,大家形成心照不宣的默契,一般都不會將事情點破。
村匪們表面上見到官爺都尊敬的喊一聲‘爺’,但實則暗地裡,差役都清楚哪些人能惹、哪些人不能惹。
土匪殺人不眨眼,得罪了他們,背地裡家裡人都會遭到報復。
“四爺,你瘋了——”林老八喃喃道。
“你才瘋逑了!”曹大宗搖頭:
“你懂個屁。”
他怕趙福生久候不耐,連忙催促:
“帶上人手和我走,回頭有什麼事,我全擔了!”
有曹大宗這話,林老八自然一咬牙,連點了數個村民的名字:
“……都跟我走。”
十幾人瞬間離去,郭威的家中瞬間空了許多。
剩餘的五六個村民孤伶伶的站在郭威家裡,現下郭威家中除了封門村的村民外,鎮魔司只有趙福生一人在,差役們都走了個乾淨。
先前還被武少春嚇得癱軟在地的張老兒瞬間不大老實了,撐起了身,一雙眼睛賊溜溜的轉着,臉上露出陰晴不定的狠色。
趙福生知道這老頭兒心底的盤算。
但她馭使三鬼在身,並不將這些普通人放在眼中。
她的目光轉向了竈臺的上方,看到了那竈臺上懸掛的‘臘肉’。
“郭威——”她喊了一聲。
郭威神情恍惚,仍在喃喃喊着:
“四蛋、四蛋——”
村民們冷眼旁觀,眼中露出憐憫並看好戲的神色。
趙福生突然伸手如閃電,往他肩頭抓來。
要飯鬼的力量被藉助,她的整條胳膊瞬間失去血色,手掌變得慘白、陰冷。
人類的血肉在厲鬼的力量面前變得不堪一擊,趙福生的手掌在鬼化的瞬間化爲鋒利的刀刃,如捏豆腐,五指刺入血肉,將瘦小如猴的郭威一下提拖到了自己的面前。
“啊啊啊!!!”
先前還心智似是被矇住的郭威在劇烈的疼痛刺激下發出淒厲的慘叫。
叫聲遠遠傳揚開來,在夜間化爲迴音響蕩。
鮮血從趙福生的指尖滲出。
殷紅的血、慘白的手,兩相映照之下,將原本漫不經心看好戲的村民們齊齊震懾住。
血腥味兒一傳揚開,厲鬼的暴戾傳遞開來。
趙福生腳下的陰影開始不安份的躁動。
郭家屋內本來沒有風,不知何時,屋內開始出現淡淡的霧氣,那懸掛在竈臺上方的數塊絞纏的‘臘肉’開始緩緩的晃動。
厲鬼的氣息傳揚開來,令屋裡的村民感到害怕了。
郭威的肩膀扭折,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劇烈的疼痛使他迅速的清醒,他疼得渾身直抖,嘴裡喊着:
“大人、大人饒命——”
先前還以爲林老八、曹大宗等人離開後,心中盤算着鬼主意的張老頭兒一見此景嚇得怔住。
這些人欺善怕惡。
張老頭頓時將生出的念頭掐死,老老實實跪趴在原處,不敢出聲。
“現在清醒了沒有?”
趙福生目光冰冷,剋制着內心翻涌的殺戮念頭,問了一聲。
封神榜提示她:是否消耗10點功德值,將厲鬼的影響消除?
“清醒了,清醒了。”
郭威連連點頭,痛得鼻涕眼淚直流。
趙福生以10點功德值壓制厲鬼的影響,那種冰冷麻木的嗜血衝動逐漸被壓制,她的手指緩緩從軟爛的血肉泥濘中抽出。
她將手一鬆,郭威癱軟在地。
趙福生目光落到自己染血的手指上,厭惡的甩了甩手。
血珠、殘碎的肉屑被甩了出去,但仍無法徹底甩乾淨,她轉頭看向張老頭兒:
“去,給我打瓢水洗手。”
“是是是。”鄰居張老頭兒早被嚇得魂不附體,此時聽到她吩咐,壓根兒沒意識到她說了什麼,只是本能點頭。
老頭兒在地上拖着雙腿如無頭蒼蠅似的爬了兩步,才後知後覺的想起趙福生是要水洗手,忙連滾帶爬起身往屋外行去,不多時拿東西端了水進來,老實的舉在趙福生身側。
她不緊不慢的洗手,看向郭威:
“你兒子失蹤了。”
“是,我兒失蹤了。”
郭威滿頭大汗,臉色慘白,聽聞這話,又悲從中來:
“我的四蛋,我家就這一根獨苗,如今——”
“你對你兒子最後有記憶,是在什麼時候?”
趙福生打斷了他的哭嚎,逕直問道。
此時不是他傷感的時候。
厲鬼正隱藏在這間屋子中,普通人對於厲鬼的氣息不敏銳,半點兒沒有察覺。
郭威對她懼怕異常,此時話語被她打斷,連怨恨都不敢生出。
他心中雖說痛心兒子失蹤,但聽到趙福生問話,仍是哭着道:
“大人,我不清楚。”
他抽抽噎噎的:
“那天,我去鎮上——後來——”
他驚嚇過度,說話全無章法。
趙福生深吸了一口氣,引導他道:
“你妻子是不是也失蹤了?”
“是。”郭威聽到這話,又痛哭失聲:
“大人,我的婆娘也不見了。”
趙福生將手上的血跡洗去,示意張老頭兒將變成淡粉的水盆端開,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問道:
“你是怎麼發現她不見的?”
“大人,從半個月前,我答應鎮上官爺們的差務,便再也沒敢出門——”
郭威在趙福生循循引導下,將事情從半個月前開始說起。
半個月前,他經受不住錢的誘惑,從孔佑德的手中拿到了八百錢,答應當鎮上與村中人之間的說客,說服封門村的村民們去報名縣裡招的雜工。
郭家貧窮,這八百錢對於一家人來說已經是個天數。
他初時想得簡單,以爲只是費些脣舌,幫助鎮上的老爺們說服村民們去當雜工。
這雜工是縣裡大人招攬,去的人還有錢拿,郭威開始還幻想村民們後續會感謝自己介紹了這單大活。
哪知他前腳拿了錢從鎮上出來,後腳便被人盯上了。
回家不久,他便察覺有人在自己家門前晃,初時兩天他在村裡走動,卻吃了不少閉門羹。
不少村民不再與他往來,甚至見他如見瘟疫一般。
這時郭威再傻,也知道情況不對頭。
直到初三那天,村中知名的青痞地賴李大齙子來了他家,直言他當了朝廷走狗,且要找他借些錢‘花花’。
李大齙子威脅他,如不將錢交出,到時郭家一門四條命都保不住。
土匪們一旦下山入村,會將郭家四口殺個乾淨。
“當時我爹與他起了爭執,李大齙子——”
郭威說到這裡,臉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彷彿李大齙子後來做了什麼,他竟隱隱有些記不得了。
趙福生將他的反應記在心中,神色一動,問他:
“之後發生什麼事了?”
“他說,這錢是買命錢,必須要交的,一人一百錢——”郭威的神情恍惚,下意識的道。
“一人一百錢?”趙福生的目光逐漸變了,她看向一旁捧着木瓢的張老頭兒:
“你剛剛說,李大齙子找郭威要了三百錢?”
她精明異常,且又心細如髮,將所有看似毫不相干的細節都一一記在心中,在關鍵時刻再將這些細碎的線索相串連,整理出真相。
張老頭兒壓根兒不知她問話的原因,也完全揣測不透她的意圖,但聽到問話,便本能的想要下跪,連連道:
“回大人的話,是要了三百錢。”
“確定三百錢?”趙福生再問。
張老頭兒拼命點頭:
“確定,確定,就是三百錢,我聽得一清二楚。”
這老頭兒不敢撒謊。
且趙福生想起這老頭兒先前提起郭家起火時,提到了一點:他以爲是家裡人起牀偷吃,因此喚醒老伴準備捉拿偷嘴的人。
從這一小舉動看來,這張老頭兒愛佔小便宜,又頗精明。
他與郭家比鄰而居,平日透過牆縫觀察郭家一舉一動——這一點是趙福生推測出來的。
這也不是趙福生胡亂猜測,而是張家與郭家有前仇在。
封門村的村民大多背景不算乾淨,張老頭兒有三個兒子,與村匪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因爲這一層背景,張老頭兒性情謹慎,見郭家有錢後,李大齙子出入郭家,他心中擔憂,透過牆縫偷窺是情理之中的事。
而重回郭家人失蹤案本身。
當日郭威從鎮上出來,他拿了縣鎮衙門的錢,必定有一番動作,這一切都被張老頭兒看在眼中——李大齙子找郭威敲詐三百錢的事應該也瞞不過這老頭兒眼睛。
這些種種前情都能說明張老頭兒提到的‘三百錢’是可靠的。
而郭威也不敢撒謊,他說了李大齙子威脅他要交錢保命,‘一人一百錢’的話也是可靠的。
土匪殺人不眨眼,這樣的世道人命不值錢。
郭威家欠了外債,還了一部分債務後,四百錢應該是他原本能拿出來的數。
張老頭兒、郭威都沒有撒謊,最後爲何李大齙子只拿走了三百錢而不是四百錢——
趙福生的目光落到郭威身上:
“這三百錢是買你、你兒子、你媳婦的命——”
“是的,大人。”郭威捂着肩頭的傷口,滿臉悽惶的答道。
趙福生沒有再說話了。
事實上到了此時,她已經猜到郭父應該就在這個關鍵節點出事了。
郭威對於父親的記憶應該僅此於止。
趙福生並沒有急於在此時追問這話問題,她話鋒一轉,又問:
“之後你是怎麼發現妻子失蹤的?”
“我婆娘——”
郭威捂着傷臂,臉色泛青,提起郭妻時,臉上露出種迷茫又混雜着悲傷的神情。
他的記憶似是有些紊亂,聽到趙福生問話,思索了許久,最終想不出一個所以然,只好道:
“——齙三哥來了我家之後,我不敢再出門,我就跟我媳婦商議,她說我們惹不起齙三哥,索性將鎮府衙門的差事推了去——”
說到這裡,他突然悲從中來,跪趴在地:
“大人,實在是還不起錢了,我婆娘、兒子都不見了,我爹也不見了,大人乾淨殺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要死也得先將問題回答完了再死!”趙福生強勢的拒絕了他的要求。
這人性情懦弱,被人欺壓慣了,此時想死的要求被拒絕也不敢吭聲,只能唯唯諾諾的小聲抽泣。
“我之後準備去鎮上一趟,又尋思去鎮上之前,該跟齙三哥打聲招呼,讓大家也知道這個事兒,我就想讓我爹幫我跑一趟。”
哪知郭威折轉回身後,才發現家裡失去了妻子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