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天龍寺戰場,會津軍的營地——
這會兒,正當月亮升起之時。
纖纖新月,展開了一匹銀光閃爍的素練。
皎潔月光之下,鬆平容保領銜長州軍的一衆將領,恭候於營門外。
“哞……哞哞……”
人未到,聲先至。
遠方傳來幽幽的、充滿疲倦之色的牛嘶。
不消片刻,一夥騎兵跨出染滿夜色的天際線,緩緩現身在鬆平容保等人的眼前。
正是由青登親率的騎兵隊。
望着越來越近、直往這兒來的青登一行人,會津軍的不少將領下意識地吞嚥唾沫,面露敬畏之色。
儘管還隔着數百米的間距,但濃重的血腥味已經順風飄過來了。
青登一行人就像是剛在血池裡浸泡過,渾身上下佈滿血污。
頭髮在鮮血、熱汗的浸泡下結成團塊狀。
衣服什麼的,自不必說,已經到了“不用浪費時間去洗了,沒可能洗乾淨”的程度。
裸露在衣服之外的肌膚都是紅一塊兒、黑一塊兒的,幾乎找不到乾淨的地方。
雖很骯髒,但充滿了視覺衝擊力!
令人一看就知:這是一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軍隊!
膽小者見了,定會兩股戰戰,連站都站不穩。
就跟長州一樣,薩摩境內沒有產馬地,也沒有培育騎兵的習慣,故非常缺少騎兵。
因此,今日的追擊戰都是由新選組的七、十番隊來負責的。
在打垮天王山上的敵軍後,青登當即親率騎兵隊,對長州軍的殘兵展開閃電般的快攻。
是時,騎兵隊剛將伏見方面的殘軍攆到山崎地區。
還未獲得充分的休息就又要繼續戰鬥,把伏見、山崎兩處戰場的殘兵攆到更北邊的天龍寺戰場。
任務很重,對體力和意志都是很大的考驗。
幸而騎兵隊的將士們並未辜負青登對他們的期待與悉心培養。
隨着青登一聲令下,七、十番隊的將士們當即伏鞍上馬,即刻出擊!
其中,原田左之助、中澤琴與松原忠司三將,起了非常好的統帥作用。
雖然原田左之助的腦袋不太靈光,但他有種野獸般的強大直覺。
什麼時候適合進攻,什麼時候要追擊,什麼時候要暫避鋒芒,他總能下意識地挑出最合適的選項。
簡單來說,他是一個靠本能來戰鬥、打仗的人。
雖很簡單粗暴,卻總能出奇制勝。
憑着這份本領,他逐漸成長爲優秀的騎兵將領。
至於中澤琴和松原忠司就更不用說了。
他們身爲新人,一直渴求大展身手,凸顯自己的價值,越是艱鉅的任務,越能激起他們的鬥志。
敵軍已成驚弓之鳥,秩序全無。
所以青登下達的命令內容很簡單:不用管什麼隊形了!悶頭衝鋒、逮敵就打便是!
就這樣,在他的親自帶隊下,騎兵隊猛衝猛打。
一路上有不少將士因馬力耗竭而陸續掉隊。
對此,青登毫不搭理,任由身後的隊伍越來越稀疏,一個勁兒地追擊,絕不給長州軍任何喘息之機。
那些慘遭追擊的長州軍將士,無非就三種結局:
其一,像羊羔一樣被驅往天龍寺。
其二,走了狗屎運,躲過追殺,逃至戰場之外,撿回一命。
其三,半途中被殺。
有不少人因慌不擇路而選擇跳入鴨川水中,落了個淹死的悽慘下場。
如此,青登一行人從伏見打到山崎,再從山崎一路打到天龍寺。
直到現在與負責天龍寺戰場的會津軍會師,才總算停了下來。
這時,仍能緊跟在青登身後,沒有中途掉隊的騎兵,只剩下百餘人,而且全部筋疲力盡。
其中有不少人完全是靠着意志力死撐,才勉強在馬鞍上坐穩。
戰至現在,饒是青登也不禁感到疲倦。
遺憾的是,直到最後都沒能找到久阪玄瑞。
齋藤一親自帶隊去找,卻無功而返。
這傢伙究竟是生是死,是逃到哪個不知名的旮旯,還是成功逃到天龍寺,青登就不得而知了。
眼見青登一行人總算到了,前來迎接的鬆平容保等人齊唰唰地彎下腰桿,弓身向青登行禮。
青登將掌中的長槊交給身旁的中澤琴暫爲保管,隨後翻身下牛,大步走向鬆平容保。
鬆平容保露出微笑:
“安藝大人,恭賀凱旋!”
青登彎起嘴角:
“這都是多虧了將士們的衆志成城、奮勇拼殺。”
“先不談這個了。”
“有飯嗎?我和我的部下們都餓壞了。”
“還有,有熱水嗎?在吃飯之前,我想先洗個澡。”
說罷,青登一邊苦笑,一邊向鬆平容保展示他那稍微一擠就能擠出大量血水,臭得足以薰暈他人的羽織。
……
……
約莫1個時辰後——
討長軍團的營地(原會津軍的營地),本陣——
青登端坐在首座上。
鬆平容保、西鄉吉之助等其餘將領以青登爲中心,簇擁着一張長桌。
長桌上,擺放着以泥土製成的天龍寺戰場的立體地圖。
青登一行人與會津軍會師後沒多久,土方歲三、西鄉吉之助等人陸續趕到。
待三軍(新選組、會津軍、薩摩軍)的主要將領都到齊了,青登馬上下令:召開軍事會議!
共商破敵之策,拔掉長州軍在京畿的最後一處據點,將這幫亂臣賊子徹底趕出京畿!
毫無疑問,此乃本次戰役的最後一戰。
多虧了土方·薩摩聯軍的有能,開戰首日就擊破了山崎方面的長州軍,使得決戰之日大大提前。
青登交代給會津軍的任務是在決戰來臨之前,拖住天龍寺方面的敵軍,別讓他們靠近京都,也別讓他們去支援別的戰場。
會津軍不愧是天下聞名的勁旅。
縱使兵力居劣勢,也依然跟對面的長州軍打得有來有回,使他們無暇他顧。
青登微微側過腦袋,向鬆平容保使了個眼色。
鬆平容保點了點頭,然後扭頭對身旁的一位將領說道:
“開始吧。”
這位將領當即站起,朗聲道:
“在下乃會津藩家老,神保內藏助!”
“請容許在下主持今日的會議。”
他省去多餘的寒暄,直接進入正題。
今日一整天,會津藩始終在與天龍寺方面的長州軍交戰。
因此,由會津軍來負責爲大家介紹對方的詳情,最爲合宜。
神保內藏助清了清嗓子,隨後娓娓道來。
他先是簡單概述今日的戰鬥過程與戰果。
據他所述,對面的長州軍背靠嵐山,以天龍寺作爲本陣。
跟另外兩處戰場(伏見、山崎)的長州軍相比,此地的長州軍並無顯著的不同之處。
雖然擁兵3000,但軍隊中的絕大多數成員,都是臨時強徵過來的浪人、農兵。
真正的可戰之兵,至多也就五、六百人。
在青登一行人的連續驅趕下,逃竄至天龍寺的殘兵敗將約莫有二千來號人。
人數雖不少,但這些新增的兵力都只是一些被打崩的潰兵,實不爲懼。
因大敗虧輸而導致的內心創傷,哪兒有這麼容易恢復?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潰兵不僅不會在接下來的戰鬥中派上用場,反而還會扯後腿。
而這,正是青登的目的——讓這些殘兵去散播恐懼,打擊士氣。
做完言簡意賅的報告後,神保內藏助扭頭看向鬆平容保。
鬆平容保輕輕頷首:
“神保君,辛苦你了,坐下吧。”
神保內藏助應和一聲,坐回原位。
青登垂下視線,看着面前的立體地圖,輕聲道:
“該死的長州軍,可真會選地方啊,居然將本陣設在天龍寺……如果可以的話,真不想破壞這座著名古剎啊。”
嵯峨天龍寺——歷史悠久的禪寺。
天龍寺原址曾是平安時代承和14年(847)日本嵯峨天皇的檀林皇后開創的檀林寺。
天延3年(975),兼明親王曾在此修建宮殿和池庭。
進入鎌倉時代,建長6年(1254)後,嵯峨天皇在此興建離宮竜山殿,並建了淨金剛院作爲佛寺。
足利尊氏奪取天下,建立室町幕府之後,聘請夢窗國師在此開創天龍寺,爲後醍醐天皇超度亡靈。
從此,天龍寺自成一派,成爲該派的大本山,位居京都寺院五山之首。
自建寺以來,天龍寺就多災多難,前後共遭火8次。
仔細想來,這應該也算是歷史建築的宿命了。
但凡是個歷史建築,就難逃被火燒燬的命運。
山南敬助非常鍾愛這些歷史悠久的古建築。
於是,他長嘆一聲,面露憂愁之色,發出與青登相同的感慨:
“真不想讓這座名剎又遭劫難啊……”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衆人心裡都很清楚:槍炮無眼,一旦開打,哪顧得上天龍寺如何。
青登確實不願瞧見名剎被毀。
但相比起部下們的性命,這些死物實在不值一提。
莫說是一座天龍寺了,只要能夠保全部下們的性命,或是有助於戰事,青登可以毫不猶豫地毀掉京都的所有歷史建築。
相比起開戰之前,本陣內外的氛圍空前輕鬆、和諧。
空氣中充滿了喜悅的味道。
縱使是百無一用的藩軍將領們,在瞧上一眼地圖後也能知道:我們已經佔盡了優勢!沒有戰敗的可能!
長州的三路大軍崩了兩路,殘餘兵力龜縮在天龍寺,苦苦支撐。
新選組、會津軍和薩摩軍已會師一處,軍勢近萬,形成壓倒性的兵力優勢,而且士氣正旺,裝備精良。
兩相比較之下,對面的長州軍沒有半點優勢可言。
如此巨大的戰力差,哪怕想輸都很困難啊!
上至青登,下到普通將領,都不認爲對面的長州軍還能翻出什麼風浪。
因此,今次的軍事會議推進得非常順利。
在經過簡單的探討後,青登直接宣佈明日的作戰計劃。
計劃內容與今日的天王山之戰是一致的:沒有佯攻、輔攻,全都是主攻,直接正面壓上!圍而殲之!
摩拳擦掌,恨不得明日儘快到來。
就在這時,冷不丁的,鬆平容保出聲道:
“安藝大人,我有一事要補充。”
青登揚了揚下巴:
“請說。”
“安藝大人,就在今日傍晚,我軍的一名探子傳來彙報:在天龍寺中發現桂小五郎的身影。”
桂小五郎——聽見這個名字,青登像是回想起了什麼,眸光微凝。
“這則情報準確嗎?”
鬆平容保搖了搖頭:
“不,還不能肯定。”
一旁的土方歲三撇了撇嘴:
“又是桂小五郎……怎麼哪兒都有他。”
西鄉吉之助冷笑一聲:
“這不是正好嗎?我最樂見這些亂臣賊子湊一塊兒了,正好方便我們將他們一網打盡。”
青登無視這些閒言碎語,沉下眼皮,作思考狀。
少頃,他向鬆平容保反問道:
“肥後大人,你的探子有沒有在桂小五郎身邊發現一名頭戴西洋禮帽、穿扮古怪的年輕武士?”
鬆平容保聞言,不禁怔了怔。
他雖不清楚青登爲何要問出這種奇怪的問題,但還是如實回答道:
“暫未收到類似的報告。”
青登頰間浮起若隱若現的憾色,口中呢喃“這樣啊……”
……
……
“都下去休息吧,別耽擱了明日的決戰”——這般說道後,青登宣佈會議結束。
與會的諸位將領魚貫而出,三三兩兩地離開大帳。
本陣就是青登居住、休息的地方,所以他自然不必動彈。
待所有人都離開,帳內沒有外人後,青登“呼”地長出一口氣,身體前傾,倚着面前的長桌,盡情地放空大腦,舒緩神經。
正當這時,帳外忽然傳來通報聲:
“主公,營外來了個老人,他點名要找您!”
青登頓時蹙起眉頭:
“老人?他可有通報姓名?”
“有!他自稱‘桐生一真’!”
——桐生老闆?!
青登猛地一挑眉,不假思索地說道:
“快帶他過來!”
“是!”
青登重新直起身子,整理儀容。
不消片刻,帳簾被拉開,一道熟悉的頎長身影映入青登眼簾。
“晚上好,橘君。”
桐生老闆面掛柔和的微笑,不緊不慢地走向青登。
青登起身相迎。
“桐生老闆,您怎麼來了?發生什麼事兒了嗎?”
桐生老闆輕輕搖頭。
“沒什麼事情,就只是想來跟你喝喝茶、說說話而已,我應該沒有打擾到你吧?”
霎時,青登就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事情,眉頭緩緩皺起。
“我現在正好有空。”
“那巧了,既如此,你若不嫌棄的話,就來陪我喝幾杯吧。”
桐生老闆說着將左手所提之物——一個瓷罐——放到桌子上。
“倘若條件允許的話,我其實是想跟你一起喝酒的。”
“但你現在正打仗,戰時飲酒,實在不妥。”
“所以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茶代酒了。”
“我帶來的這罐茶葉,可是上等的西湖龍井,我費了不少力氣才弄來的,快來嚐嚐吧。”
桐生老闆侃侃而談。
青登一言不發,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桐生老闆,請別這樣。”
突如其來的強硬言辭,打斷了桐生老闆的話頭,使帳內恢復短暫的寂靜。
青登深吸一口氣:
“我就直說了,我……我不喜歡現在這種氣氛!”
桐生老闆聞言,動作略微一頓,眉宇間掛起淡淡的無奈和自嘲。
約莫5秒鐘後,他調整好表情,重新掛起柔和的微笑。
“橘君,克己他……就在對面的天龍寺。”
“這一天,果然還是到來了。”
“是時候了……我要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