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當鬼谷子左手四根手指,從快速,有序的掐動中停止時。
老車伕眼睛一瞪,衰敗的身軀積蓄力量,準備撲上去攔住嬴成𫊸,越女的同時,張嘴就要開罵。
鬼谷子左手化掌打在老車伕的腦幹,對老師沒有絲毫防備的老車伕登時眼前一黑。身子一軟,被鬼谷子抓在手上。
嬴成𫊸目睹此景,淡笑道:
“以王公秉性,不會在意一個車伕死活。制止車伕爲你拼命,看來王公算出來的是吉。”
鬼谷子苦笑。
“吉與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上如何想。老夫生死不在天的手中,而在君上手裡。長君上可讓吉變爲兇,也可讓兇變爲吉。”
嬴成𫊸哈哈大笑,拍着鬼谷子的肩膀道我不是那樣的人,那樣做也太豎子了,哈哈哈。
一旁越女神情冰冷,對此刻鬼谷子的境遇很是熟悉。她最初與嬴成𫊸相見時,便是被如此戲弄。
她知道嬴成𫊸有逆反心理,對於鬼谷子的擔憂並不覺得是空穴來風。認爲自家夫君問不算吉凶,就是爲了反着來,證明天不對。
“王公真不打算告訴我是兇是吉?”
“老夫不知該告訴君上是兇,是吉。說吉,懼君上言說算的不準,命喪黃泉。說兇,又恐君上言說算得準,命隕當場。君上是想要老夫說兇,還是吉?”
“你看,你又試探我。”
嬴成𫊸從鬼谷子手中接過老車伕,橫抱放在長亭木頭所做的座道上,鬼谷子全程都很配合。
嬴成𫊸一隻手拄在座道邊沒有一點潮溼痕跡的欄杆上,眺望遠方正在下落的夕陽。
“王公爲何要走啊?我都追到這裡來了,可聽一句實話了罷。”
“……老夫不走,君上永遠不會站出來。未來是個什麼樣子,只有君上自己清楚。此事,只有君上才能做得。”
“王公是見不得我偷懶啊……”
[夫君確實太懶散了……]
越女共情。
對鬼谷子的選擇,做法,解釋都很是理解,她這個枕邊人都有些看不慣嬴成𫊸摸魚。
還在長安君府的時候,鬼谷子就一味想要讓嬴成𫊸登上王位,見不慣嬴成𫊸一直以來的鹹魚作風。
到了韓地,嬴成𫊸將一切公務都甩給了鬼谷子,自己繼續優哉遊哉當鹹魚。鬼谷子也不只一次要嬴成𫊸親政,沒有一次不被推脫。
從嬴成𫊸口中知道鬼谷子在長安君府的所作所爲,又在韓地不只一次看到鬼谷子工作到深夜。
鬼谷子逃走,在越女心中,實在是再正常不過。而逃走是爲了讓嬴成𫊸親政的理由,也很合情合理。
嬴成𫊸側首目示鬼谷子。
“我就說嘛,王公在信中先說認爲我是逆天而行不會成功,故而離我而去。後又說是要去與天地相鬥,才離我而去。前言信天,後語逆天,前言不搭後語自相矛盾,我就覺得這其中定有蹊蹺。原來是要我自強,這便說得通了,王公真是我之肱骨啊。”
“君上又打趣老夫,以君上聰明才智,應是早已想到這一層耳。”
“我可沒王公那麼聰明。”
嬴成𫊸哂笑一聲,不知哂笑的對象是鬼谷子還是自己,揹負雙手。
“我問王公這世上是否有天,王公雲信則有,不信則無。沒有正面回答。今日我想再問一遍,王公,這世上是否有天?”
嬴成𫊸很認真,而嬴成𫊸越認真,鬼谷子就越迷惑。
他在嬴成𫊸面前招了雨,又算過重瞳子,剛剛左手占卜也沒瞞過嬴成𫊸。若他不信天,就不會做這些問天之事。
[其明明知曉我信天,怎麼有此多餘一問?]
蠢笨之人問出這種問題很正常,但在鬼谷子眼中,嬴成𫊸雖然時有幼稚,但絕對和蠢笨兩字不沾邊。
他知道嬴成𫊸有深意,但不知道這深意到底是什麼,這出乎了他的意料。就像他斷定嬴成𫊸不會追上來,而嬴成𫊸卻在其前路等着他一樣。
“是。”
鬼谷子接着嬴成𫊸的話茬道,心思百轉只在一瞬間。
“很好,成𫊸還想知道,王公是否真活了數百歲?”
嬴成𫊸擡手指天。
“這個問題,請王公對天發誓。”
鬼谷子心中立刻一沉,右手舉起豎三指。
“老夫對天發誓,今日壽數三百二十八。”
這個問題對鬼谷子來說並沒有太大所謂,讓鬼谷子心下一沉的,是他想到嬴成𫊸在接下來的每個問題都會讓他對天起誓,只能說真話。
他可以欺人,但不能欺天。
[還真是如此!]
嬴成𫊸心中大爲震驚。
三百二十八歲的鬼谷子白髮,蒼顏,看上去僅像是七老八十,一點也沒有三百二十歲的樣子。
而且,和真正七老八十的老人相比,牙齒沒有脫落,身手矯健,行動自如的鬼谷子,論身體素質可強太多了。
嬴成𫊸像是看一個怪物般地看了鬼谷子好一會,看的鬼谷子心中迷惑更甚。不知道嬴成𫊸是對他說實話意外,還是對他年歲意外。
在這個記載彭祖壽八百年,而知者沒有多少懷疑的時代,鬼谷子不理解嬴成𫊸爲何會對他活了三百二十年很在意。
但這些不重要,鬼谷子很快就將這些派諸腦後,對嬴成𫊸接下來的問題打起了十二萬分的小心,盤算不發誓應對該如何保全性命。
然而。
“大雨過後,道路泥濘,車轍無存,這一路雖說是坐牛車,王公也並不舒服罷。”
沒有聽到致命的問題,鬼谷子心中大鬆了一口氣。
[此是在說老夫逃跑,故一路不順了。]
“不在君上麾下,沒有君上照應,老夫萬事不順。”
“唉,王公誤會我了,我只是有感而發。”
嬴成𫊸不待鬼谷子迴應,走出長亭而至牛車前,摸了摸大青牛的牛角。
大青牛懶得搭理嬴成𫊸,甩着尾巴驅趕並不存在的蚊蠅,鬼谷子此時則很是自覺得跟着嬴成𫊸來到車前。
嬴成𫊸瞥了一眼牛車車輪。
“皇兄已經下令,車同軌,以後天下輪彀間距固定。王公這車日後怕是不能坐了,要換符合秦國標準的車。到那時,官道車轍相同,天下車盡沿一條轍印而行。就算是在暴雨後出行,行路也不那麼艱難了。”
嬴成𫊸又瞥了眼坑坑窪窪,一道道車轍印橫七豎八的官道。
等泥中的水分徹底消失,乾燥下來的泥土變硬,車輪壓上去不是直接陷下去,而是咯吱咯吱響的時候,那時纔是真的不好走。
“等馳道修完,接下來修的便是官道,到時不管下多大的雨,道路都平坦如初。”
秦朝沒有十幾噸的卡車,最重的車就是不過百斤的戰車,水泥足夠承受壓力,壓不壞。
鬼谷子點點頭,知道嬴成𫊸研製出水泥的他對此沒有懷疑。以凝固後的混凝土製造的官道,和現在以黃土製造的相比,雲泥之別。
“王公別太緊張,我此來沒有其他用意,不過是不想就這麼簡單地和王公別過罷了。畢竟此次一別,下次相見,可能便是王公站在我的墳前了。”
鬼谷子擡手擦去臉上不存在的汗,誠惶誠恐地道:
“君上戲言,禪此去絕不是與君上爲敵。”
“哈,我是說伱活得久,估計我死了你還是如今這般模樣。不是說我因你而死,別多想。”
鬼谷子點點頭,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嬴成𫊸帶着鬼谷子走到長亭邊上,拍着沒有沾染絲毫水汽的長亭柱。
“生離死別,總要有些儀式感。爲了給王公踐行,我緊趕慢趕在這裡造了一座長亭。”
“……”
活了三百二十八年,送走了不知多少親人,摯友,弟子的鬼谷子沒有那麼多愁善感,對於嬴成𫊸前一句話直接當耳旁風。
而嬴成𫊸後一句話,則是讓他有些無語,他造就發覺這長亭不對。
雁過留聲,人過留痕。
昨夜下了那麼大的雨,這長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卻沒有一點溼印,就像是昨夜沒立在這裡似的。
如今聽嬴成𫊸這麼一說,才知道這座長亭昨夜還沒造出來。
嬴成𫊸靠着長亭,要鬼谷子看着泥濘不堪,從周朝便有了的官道,指着官道兩邊長勢極爲茂盛,到人小腿高,一望無際的雜草,輕吟道: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簡單的話語,描述着簡單的場景,帶給鬼谷子簡單的感受,蕭瑟。
自以爲對情感一道早就不甚在意的他,竟然有了一絲淡到幾乎沒有的傷感。
“詩乃是小道,君上莫要沉迷於此……”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昨夜瓢潑大雨,鬼谷子踏雨而行。
雖穿了蓑衣,打了油紙傘,依舊是遍體淋溼而生寒。
嬴成𫊸溫酒以爲其去寒,鬼谷子飲三壺,仍覺不適。本想立刻一走了之,但實在難以忍受,又在木桶中泡了好久熱水以驅寒氣。
就是現在,鬼谷子仍覺腿部關節隱隱作痛。
鬼谷子聽第二句感同身受,至於第一句……
在三百二十百年的頭一百年,鬼谷子稱得上知交遍天下,天涯海角皆有友——文仲,范蠡,商鞅,屍佼,墨翟,莊周等等。
而現在,那些人都不在了。
鬼谷子其實很想知交還零落,哪怕居天涯,位海角,他亦能去得。
“拂柳時間所限,做不到,栽不了那麼多柳樹了。笛子我不會,也不想學,也將就過去。但這酒,我多的是。”
嬴成𫊸從懷中取出一個酒瓶,對着鬼谷子晃了晃,拋了過去。
鬼谷子接在掌心,拔掉酒塞,咕咚咕咚灌了一口。
甜,很甜,但是酒勁也很大,又是鬼谷子沒喝過的酒。
他的面部表情可以控制不發生變化,臉色卻是不能控制,血色迅速上涌。
“人心一道,君上高明。”
“還沒念完呢,想誇一會再誇。”
殘陽落下,不再熾熱的陽光照耀在長亭內。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鬼谷子小口小口吟着酒,見嬴成𫊸不再繼續念,疑惑道:
“君上怎麼不念了?”
秦朝的多是四字一句,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篇幅很長,儒家五經中的《詩經》收錄的詩都是此類。
嬴成𫊸攤攤手。
“唸完了啊。”
鬼谷子瞭然地點點頭。
“這不是君上所作罷?”
“自然不是。”
“詩乃小道,君上勿要過多投入。”
“諾。”
鬼谷子喝着酒,走到長亭外看着新搭建起來的長亭。
“也就是君上能如此作爲,爲吟一首詩起了一個長亭。君上此舉,和紂王欲飲酒挖池子倒酒,欲吃肉在一片林子枝杈上掛滿肉,有什麼區別?”
嬴成𫊸笑道:
“區別就是酒池肉林只有紂王一人享用,而我造的這長亭今日能讓我以此吟詩,來日可讓旅人落座休憩。另外,紂是周人給的惡諡,酒池肉林也是編造,其應該稱帝辛。
“《秦史》記載,其是爲了開疆擴土,取消奴隸制,廢除人祭,觸動了諸多諸侯的利益。雖然勵精圖治,雄才大略,諸侯依然要反,在征討東夷路上被姬發偷了家。
“若是以此觀之,我的所作所爲倒是和他也差不了多少,或許我們的結局也是一樣的。”
鬼谷子道:
“秦國嬴氏一族的先人是惡來,在紂王時期爲肱骨大臣,武王伐紂受惡來阻力頗多。故周武王滅商,射惡來之口以泄憤,故《秦史》向着紂王說話,”
“王公是要與我論厲史真相?”
“歷史的真相併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誰寫。就像今日,君上是長安君,才能爲了離別造長亭,吟詩,送酒。”
“這倒是。”
嬴成𫊸笑了笑,扭過頭,看夕陽,不讓鬼谷子看到其眼中神色。
“大多數離別都是尋常,哪有轟轟烈烈。”
在穿越的前三天,嬴成𫊸去媽媽家拿了媽媽自己釀的葡萄酒,那是嬴成𫊸小時候最愛喝的酒,加了好多冰糖的甜葡萄酒。
到媽媽家一分鐘沒待,拿到手就走,跟追出來叮囑把葡萄酒放冰箱口感更好的媽媽說下次不要給我釀,我想吃自己不會買嗎,忙得很。
那瓶酒被他隨手放在了車內,連家都沒拿回去。
“別誤會,我倒不是捨不得你。”
嬴成𫊸從懷中取出一壺酒,小飲一口,雖然很甜,但不是葡萄的那種甜。
“我就是想喝酒了,秦朝真窮,連葡萄都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