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好,早年你的性子還稱寡人心意一些。誰知年歲漸長,竟有了那些書生的酸腐之氣,唉。”
秦昭襄王站起身,仰頭看着他主持了數不清朝會的殿宇。
“戰爭將讓九州再生無數孤魂野鬼,這便是你先前猶豫不決的原因乎?”
“是。”
嬴成𫊸在祖父面前,卸下了所有僞裝,他自嘲一笑。
“我打匈奴時,說着秦人、匈奴人一視同仁。實際上,匈奴人在我面前死傷萬千,卻難要我心生有一點波瀾。
“但現在面對我走過的六國,想到那麼多我親眼見到的人,因爲我對張楚的縱容而死,我心湖再難平靜。”
嬴成𫊸可以現在就平定陳勝、吳廣的張楚政權。
這兩個在歷史書上赫赫有名,領導第一次農民起義的名人,在當今不過是不成氣候的叛逆罷了。
要韓地太平,顯露秦國肌肉,殺張楚這隻雞給六國各猴看。
如此一來,雖然仍然會有耐不住寂寞,看不起沒有始皇帝主政秦國的猴興兵造反。
但也一定會有貪生怕死的猴偃旗息鼓,選擇繼續蟄伏做餘孽,戰爭規模就會下降一個等級。
嬴成𫊸知道,從始皇帝假死泰山之日起,中原的戰爭就註定興起,他改變不了。
可爲了一舉將禍患根除,而放任戰爭這隻巨獸不斷吞噬黎民,要無數百姓做那些野心勃勃的遺貴陪葬,他很難受,難受到心絞痛。
“你啊,如此多愁善感,真不似秦人。”
秦昭襄王背對着曾孫,很是無語,只覺得嬴成𫊸很是矯情。
就像嬴成𫊸難以對秦昭襄王一統天下的執念共情一樣。
他的祖父,也難以共情他的心靈。
秦昭襄王自出生之日起,就是王室子弟,就是上位者。再如何深入民衆,他也不會有民衆的感受。
思考如何擴土進軍、招賢納士、一統天下的王室子弟。怎麼會生出何時歇息,何時能吃飽穿暖的煩惱呢?
嬴成𫊸不同。
今生他是上位者,是秦國的王,可決定萬千民衆生死。
可前世,他就是那生死不由己的民衆。
“知道王爲何要稱孤道寡嘛?”
“祖父記性也不太好,忘了在我四歲的時候就與我說過這件事。”
“那你說與寡人聽。”
“‘孤’表示孤獨、無依無靠。‘寡’表示德行不足、纔能有限。稱孤道寡,是爲了表現謙虛,和招納四方賢士。”
“不錯,你未忘記,寡人很欣慰,寡人今日給你另一個答案。稱孤道寡,是因爲做了王,這天下再沒有人有資格能與你我並肩!”
秦昭襄王大袖一揮,如淵渟嶽峙,鼓盪的大氅猶如上下翻飛,掩住了身形,卻掩不住那目空一切的氣勢!
“王乃天子!什麼叫天子?天之子也,王是代天牧民!”
嬴稷轉身,指着曾孫座下的王位。
“從你坐上這個位子開始,你就不再是人。拋卻那些不該有的情感,善待百姓,是爲了更好的統治他們。《秦律》也不是爲了公平正義,而是爲了秩序穩定,方便管理。你以張楚引誘六國,將會讓大秦帝國更加繁榮昌盛,這和寡人叫你善待百姓的原因一致。𫊸兒你記住,你做的所有事都是壯大秦國,切莫本末倒置!”
對上祖父略微泛紅的雙眼,嬴成𫊸一臉正色。和從前受到祖父教育時的神情一樣,認真點點頭,沉聲道:
“成𫊸謹記。”
“善。”嬴稷滿意點點頭。
“寡人方纔說了齊、楚、燕、韓、趙,魏,唯獨沒有說楚國,你可知是爲什麼?”
嬴成𫊸低下頭,回憶了好一會過去秦昭襄王對楚國的態度,二十多年的真空期要這些記憶深埋在他大腦最底端。
他有些遲疑地道:
“祖父似乎一直對楚國無甚好感,一直不以正眼視之。強大的楚國在祖父眼中,好像還不如舉國難尋輪轂高男丁的趙國。”
“強大?”
秦昭襄王輕蔑一笑。
“你倒說說,楚強在哪裡?”
在沒有得鬼谷子讖語的時候,嬴成𫊸對楚國就瞭解極深。
身爲秦國楚系外戚最信任的王室公子,楚系領頭之人華陽太后,生前總會在嬴成𫊸耳邊談大楚民風、文化、國情。
及至聽到鬼谷子說了“楚雖三姓,亡秦必楚”以後,嬴成𫊸更是對楚國着重研究。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道:
“楚國自吞併吳國之後,地闊五千裡,民衆近千萬。江淮水網縱橫如織,湖泊星羅棋佈。雖有連綿高山密林,然平原地帶卻是土地肥沃,易於耕作。山重水複,疆域縱深,任哪個強國也休想一口吞下。這等地利之便,天下唯有楚國擁有。”
秦昭襄王讚許道:
“這話倒是不差,楚之地形,唯有巴、蜀可與之比險也。你既說了地利,想必接下來要說的是天時、人和?”
“祖父知我。”
“那就不必說了,你所說的那些,不過是華陽那丫頭之言,寡人自阿母那裡聽的更多。用你的說法,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把一部頌神的《離騷》吹得天花亂墜,好似靠此能奪天下一樣,呵,可笑。寡人今日就告訴你,天下再沒有比楚國更弱的國,這個國家病入骨髓。天降重瞳亦難救,寡人這就告訴你楚國弱點所在。寡人問你,你可知楚國的丞相叫做什麼?”
“令尹。”
嬴稷讚許頷首。
“上大夫呢?”
“左尹。”
嬴稷側首,略有詫異。
“王族事務大臣?”
“莫敖。”
嬴稷眼有異色,沉聲道:
“上將軍。”
“大將軍。”
看了眼對楚國官職門清,對答如流的曾孫,嬴稷站不住了,挪動一下雙腿。
“……你背這些做甚?你不是被華陽蠱惑,想要以秦化楚,將秦國官職,盡皆換成楚國這些莫名其妙的稱謂罷?”
嬴稷生母羋八子掌權時,就想這麼幹過,但計劃還沒公佈,就遭到了嬴稷、嬴姓王族的強烈反對,最終胎死腹中。
華陽大母要我背,我哪好意思不背,沒想到今日竟能嚇到祖父。
嬴成𫊸嘿嘿一笑。
“沒有沒有,揹着玩,揹着玩。”
“你最好沒有這個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