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始皇帝既沒有如以往一般與嬴成𫊸爭辯,也沒有否定嬴成𫊸。
他若有所思,儘量收斂目中鋒芒,用觀察而不是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周圍那些眼中情緒大多爲羨慕的民衆。
眼下正是農忙時分,沒有官府組織,黔首不去種地而紛紛齊聚陽城城門湊熱鬧。除了年節分發祭品那幾日,這種現象在關中是不可能出現的。
始皇帝若有所思,想着城門前,曾在博士署任道學博士的陽城縣縣令大道崔廣,輕輕念道:
“無爲。”
五千人馬入城後,各行其事。
負責人馬吃食的拿着手令去陽城糧倉取糧,找陽城縣尉取馬草。
守衛的秦軍則是駐紮在崔廣提前找好的空地上,分四批輪流出去放風。
隨同一起的大臣,嬪妃等人則是自由行動,沒有管束。
“你們散去罷。”
章邯站在駟馬王車前,要崔廣等一衆陽城官員離去。
“諾。”
崔廣應了一聲,扭頭昂首挺胸離去,毫不拖泥帶水,渾然不顧郎中令章邯的臉色變冷。
章邯是有些憤怒的,憤怒於這些陽城官員的態度——太隨性了,隨性到對始皇帝沒有足夠的尊重。
即便是,在他身後的五個駟馬王車裡都裝着石塊,沒有始皇帝。
始皇帝換上了一身便裝,下令所有人不得跟隨後,和親弟嬴成𫊸結伴而行。
沒有人有異議,連本應貼身保護始皇帝安危的夏無且、章邯也沒有。
有槍的長安君,打架天下第一。
拿着養成縣令崔廣的手令,二人可以隨意出入陽城任意區域。
但很快,始皇帝就發現這手令有些多餘——陽城就沒有幾處是封閉不讓人入內的,大多都是開放性區域。
始皇帝又一次領教了道家的治國理念無爲而治衍生的治理方式——陽城百姓想去哪就去哪,主打一個隨心。
始皇帝很不認同,在尊法的他眼中,這種治理方式簡直是離經叛道。
關中一切決於法,一部《秦律》涉及所有,無所不包。這和道家的清靜無爲,放任自流完全就是兩個極端。
按理說,法家應該和道家是死對頭,而不是和儒家。至少儒法還有共同之處,兩者都是制定標準限制民衆的治國方式。
之所以道、法兩家相安無事,是因爲法家壓根就沒看得上道家。
春秋戰國,狼煙遍地,各國專戰征伐,打得難分難解。在這樣的大爭之世,哪個國家接納道家清靜無爲、停止戰爭的主張,就等於自取滅亡。
自老子創辦道家以來,道家從沒有被任何一個國家接納。在漢初橫行天下的道家學說,在秦朝其實是地位極低。
別說和如日中天的法家比,儒、墨、名、縱橫等學說哪個都在道家之上。就是部分思想取於老子,在後世已經失傳的陰陽學說,都能穩壓道家一頭。
始皇帝的朝堂上,除了法家獨佔鰲頭。
雜家有相邦呂不韋,名家有上卿姚賈,縱橫家有上卿頓弱……
術業有專攻,百家中除了道家,每一家都有能人爲朝堂重臣。
而這樣一個完全被始皇帝無視的道家,在陽城做了父母官,主管一地。
“崔廣有些過了。”
始皇帝忽然道。
他和嬴成𫊸穿梭在陽城街道中,已經走了一會了。
他聽到周邊這些黔首正在議論紛紛,在已經得知來的大隊人馬是皇帝后,陽城百姓表現出的情緒不是畏懼、惶恐、榮幸、而是始皇帝從未設想過的探求。
“不知秦國皇帝在哪住,咱們去看看。”
“看他做甚,地還沒種呢,要去你去。”
“看看皇帝吃什麼,喝什麼,做什麼。”
“我猜皇帝不吃黍米,頓頓吃饅頭。他平常也要種地,不然他吃什麼,就是他鋤地用的可能是金鋤頭。”
“……”
以二人的耳力,周邊閒言碎語只要想聽,盡皆能納入耳中。
“他們對朕完全失去了敬畏之心,陽城的這些人,只要被六國餘孽稍一煽動,就會變成亂民。”
始皇帝很嚴肅。
據他所知,在韓地由道家治理的縣城還有好些,想來這些城池都如陽城一般,都對他這個皇帝失去了敬畏心。
“爲何要對你有敬畏之心?”
嬴成𫊸張口就來的反問讓始皇帝眯起雙目,認真思索是不是要拿回韓地。
下位者對上位者沒有敬畏之心,就不會對上位者說的話無條件服從,上位者就不能管理下位者。
能問出這種問題,始皇帝覺得親弟對於自身定位的問題,比當初長子嬴扶蘇腐仁的問題還要嚴重,棘手。
“皇兄爲何要讓淳于越當扶蘇的老師,是爲了讓扶蘇知道什麼叫‘仁’,對罷。”
始皇帝點點頭。
一味鐵血,會讓敢於直諫者消失,會讓天下人惶恐,會讓趨炎附勢者上位,會讓蒼生罹難。
一人計短,衆人計長。
沒有人能一直獨自做出正確決定。
不知仁字怎寫,最終只會將大秦帶到滅亡。
“皇兄,你確定自己知道什麼叫‘仁’乎?”
嬴成𫊸認真詢問。
“朕自繼位以來,從不因個人感情枉殺一人,行事張弛有度,賞罰分明。
“下《逐客書》是錯,朕在天下英豪前致歉。不聽王翦之言,起用李信徵兵二十萬伐楚是錯,朕親自去頻陽請王翦。
“頓弱頂撞朕,朕讓他做了上卿。李牧持劍要殺朕,朕不殺他,還要封其爲徹侯,給其封地。
“朕如此做爲,不夠仁乎?”
嬴成𫊸搖搖頭。
“禮賢下士,重視人才,這怎麼能叫仁呢?”
“那你告訴朕,什麼是仁。”
“仁,就是把人。”
嬴成𫊸在空中劃下一撇一捺,要始皇帝知曉其說的是哪個字。
“當成人。”
嬴成𫊸指着走入食肆內的行人,米鋪外曬米的夥計,拉着阿父的手蹦蹦跳跳的稚童,最後指了指自己與始皇帝。
“食客是人,夥計是人,稚童是人。
“他們和我,你,是一樣的,都是人。
“仁,就是把所有人都當成你我一樣的人。”
始皇帝止步,一點一點側轉頭,眉梢眼角都很是平靜,臉上古井無波。
他平靜地道:
“嬴成𫊸,你是真的瘋了。”
五千人馬在陽城住了兩日。
第一日,兩兄弟在陽城縣城內遊逛。
二人到了學堂。
在書聲琅琅中,始皇帝看着自爆身份的嬴成𫊸被師者稱讚,被學生頌揚,甚至是有個儒生當衆對嬴成𫊸行了三拜九叩大禮,口稱聖人。
這些始皇帝並不以爲意,舔他的要比舔嬴成𫊸的多太多了。
令始皇帝有些在意的是。
那些學生的阿父阿母,大父大母拿着雞蛋,風乾的肉,醃製的菜等好些學堂學生看到偷偷吞嚥口水的吃食一個勁地塞給嬴成𫊸。
這些不會說太多漂亮話的人,嘴中只是一個勁地感謝。好些眼中的感激都溢了出來,化爲眼淚。在從田野種一半地匆忙歸來,滿是泥土的臉上衝出兩道淺痕。
韓地所有縣城,在新鄭隱晦示意和自身本心所願下,都對嬴成𫊸事蹟進行了完整的大力宣傳。
從最開始派遣商會引領百姓起義。
再到發明活字印刷,採用紙張,創辦學堂,將被貴族壟斷的寶貴知識完全開放。
最後到召集天下英豪,重建韓地秩序。
韓地可以不知道嬴政是誰,但不可以不知道嬴成𫊸是誰。
在韓地,長安君這三個字遠比始皇帝要好使的多。
始皇帝
陽城縣令崔廣也到了,先是對自道家成立以來,首個任用道家的嬴成𫊸表達感謝,然後驕傲地陳述陽城發展——百姓人口,糧食儲備,犯罪率,識字率等等等等。
這些實打實的數據,讓站在一旁的始皇帝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這些數據其實並沒有超過關中法令引領下黔首創造的數據,實際上還少了些許。
但這已經讓始皇帝覺得不可思議了。
他第一次對道家學說有所改觀,多麼完美的理論也不如實踐。
道家用實際行動證明,沒有高壓政策,產量依舊跟得上,社會發展依舊向前。
“你對百姓好,百姓是知道的。
“他們近我身,與我言,對我無敬畏之心而有愛戴之情,若我讓他們反秦,皇兄說他們會不會反?
“大商亡,古賢人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避於首陽山采薇而食,最後餓死。傳誦到今日,是抱節守志的典範。
“皇兄,若是天下人都是伯夷,叔齊,誰能下秦國呢?”
始皇帝沉默片刻,道:
“盡皆看完再說。”
二人到了陽城唯一一座祠堂。
這座由陽城人自發壘砌的祠堂連個塑像都沒有,簡陋的很,只有一個牌子——長安君嬴成𫊸。
貢品沒有山珍海味,都是百姓常食的粟米等物。
佔地不大,不足百平米的祠堂卻人流不絕,總有百姓進入誠懇下拜。
始皇帝進入親弟生祠,在嬴成𫊸“你不要太離譜”的表情下,學着周遭百姓模樣虔誠拜了兩拜。
“望長安君保我弟癲症痊癒,不再發瘋。”
已是大秦上卿的趙公明,自從入了陽城就一直在這祠堂侯着。
嬴政,嬴成𫊸兩兄弟剛一入內,趙公明就注意到了。兩人能改表外表扮相,改不了內在氣息。
趙公明沒有做聲,一直到兩兄弟走也沒有跳出來。
他望着二人離去背影,苦笑一聲。
“一個都看不透。”
二人去過了陽城縣令府。
一應屬官都很清閒。
二人去過了陽城牢獄。
一縣城的牢獄內只有五個牢犯。
二人轉過了城內諸多地區。
第二日,兩兄弟出城,去往縣城附近的田野間。
一個個勞作的農民,一條條開墾的壟地,讓始皇帝相信了之前崔廣所報的數據。
始皇帝望着那些農民賣力的動作,以及臉上的嚮往,喜悅,覺得很是違和。
關中農民種地的時候動作一樣賣力,但臉上除了麻木,就只有忍耐。
“陽城徵稅極少,大部分都是他們自留,他們是爲自己做事,所以他們笑得出來,他們日子有盼頭。
“關中那邊,不用我說,皇兄你也知道是什麼情形。”
始皇帝沒有做聲,他怎麼會不知道呢?那些政令本就是他下達的。
關中農民要付出十二分努力勞作,才能勉強果腹,吃飽的都沒有幾多,大多數糧食都要收走做糧稅。
關中農民每日都是在爲活着而努力,而且知道一輩子都不會有改變。
“這是經歷斷糧之後的第一年,所以他們會這麼拼命,你知不知道第二年他們會如何?”
始皇帝搖指一圈田地中辛苦勞作的農民。
“他們中只有極少數仍舊會辛苦勞作,就像現在這樣。
“大多數都會精打細算,扣除要上交給官府的糧稅,再算出要吃的糧食。再在這個糧食數上,加上一個能夠讓他們心安的數字。他們會按照算出的糧食數目去勞作,他們的糧食會減產。
“這不是朕空口白話,而是過往歷史案例,最近的,如賦稅低的中山國就是如此。
“糧食減產,賦稅減少,糧庫便空虛,這是亡國之兆。
“你不要忘了,趙國是怎麼亡的。
“若是趙國糧食足夠繼續支撐下去,他們不會用換下廉頗。”
始皇帝揹負雙手摺返。
“仗義每多屠狗輩,最是負心讀書人。
“你開放書籍,教那些孩童讀書識字。
“孩童的阿父,阿母感激你,是因爲他們不識字,不明理,心中還沒有太多雜念。對於你讓他們的孩童有了成爲貴族的機會,方能發自內心感激。
“你或許可以指揮的動這些人,但若是朕大軍壓境,你猜猜,聽你指揮願意爲你而死的有幾人?商朝可是用六百年時間,纔出了兩個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
“而等到這些孩童長大,只要朕對你不滿。這些孩童就會爲了站到朕的寵幸,爲了能得到利益,而對你口誅筆伐,甚至將屠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這些也不是朕空口白話,同樣是歷史所證,趙對其有大恩的郭開爲了私利賣了趙國。
“你這種馭人手段,在咸陽的時候朕就見識過了,那些無牽無掛的老兵在當時確實給了朕些許震撼,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馭千百人可,萬萬人不可。”
[爲什麼一定要想着馭人呢?我若是現在和皇兄說做這些從來就不是爲了馭人,皇兄一定會說我瘋了罷。]
嬴成𫊸心中輕嘆,輕笑一聲。
“皇兄的朝堂上不是隻有法家,韓地也不只陽城一個縣。”
始皇帝眼泛異彩。
雖然他對於陽城不是百分百肯定,但道家治國初期不次於法家,在人的情緒管控上甚至遠遠超過了法家是不爭的事實。
始皇帝最擅長的就是觸類旁通,爲我所用。
陽城之行,始皇帝總體很滿意。
“朕有些期待了。”
車隊啓程,自陽城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