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
清脆悅耳的歌聲悠揚迴旋在小樓四周,使得原本靜謐的秋夜添加許多情致,勾動聞歌者的心懷。
“誰能思不歌?誰能飢不食?丫頭,這歌唱與何人聽?”
沐夏斜倚在臥房外間的長榻上,笑問地上小餐桌邊與侍劍划拳輸了被罰唱歌的浣紗。
“當然是唱與大小姐聽啦!”浣紗笑嘻嘻地回答。
“還有在下吧……”作爲羸家享受福利的侍劍不甘心被剔除。
“你——想得美哩!”浣紗一個蘭花指遙點侍劍,擡高下巴哼了一聲。
“不是說定劃輸了拳須爲羸家唱歌的麼?浣紗姑娘明明輸給了在下……”有人據理力爭。
“我家大小姐在上,我說唱給大小姐聽就是唱給大小姐聽,你這廝想與我家大小姐爭?”浣紗高高揚起柳眉質問侍劍。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侍劍識趣地收斂氣焰。
“知道就好!我們再來猜,本姑娘就不信猜不羸你——”浣紗口角佔了上風,得意洋洋,捋起袖子,又“四五六呀”地再和侍劍劃開了拳。
沐夏搖搖頭,自顧舉箸,拈起擺放在長榻前的小餐桌上的美味佳餚,放入口中。
今夜,衆人仍在前面庭院宴飲,她卻沒再出席——既是懶得去,也是無意去。
由“翠冷潭”回來後,從午後到向晚時分,趙雋一直留在臥房裡陪她,直至總管前來,才把他從渾然忘我的夢境中拉回現實,記起外面尚有一干賓客等待他去招待。他走時,她還賴在牀上,而他也沒意思要她再出頭露面,由着她睡。
她睡到醒轉,總管和侍劍也送來了特意爲她烹製的精緻晚膳和茶點,隨後,總管走了,侍劍卻留下來,陪伴她們,或者說——保護她們。
她就那麼柔弱嗎?沐夏搖頭失笑,男人啊,心裡根本不曉得在想些什麼?雖說夜裡無他在側,呆在後院確實空寂得令人感到些微心悸,但怎麼說畢竟是自家的地方,他,也太小心翼翼了吧?幾時變得如此心細如髮了?可是啊……當他如此細細呵護的時候,某種被珍愛的甜蜜還是抑止不住悄悄盈滿心窩。
他,非常在意她,她清楚地知道。他如此的在意……他的愛,大概會把她也拖到無力自拔的深淵,彼此都萬劫不復,終至……同生共死!
……會吧?
同生共死!多麼濃,多麼烈的愛情!是她曾經淡泊的心以爲一生也不會去品嚐的情感……
又一輪划拳結束,侍劍又大笑出聲。
“哈哈!浣紗姑娘,你又輸了!再唱個小曲兒吧……”
“哼!有啥好得意的!猜拳原本是你們男人常做的事兒,多羸幾局也不希奇!”浣紗不屑地嘀咕,說着突然豎起耳朵,噓聲道,“侍從官,你聽聽——樓下是不是有人敲門?是不是世子回來了?你先去開門罷,回頭我再唱!”
“哪有什麼敲門聲?在下不曾聽到!浣紗姑娘——唱小曲兒吧!快些呀……”侍劍開心地催促,當浣紗在推託耍賴。
“是真的!你別呱呱叫了!安靜點兒,聽啊——”浣紗敲一下侍劍的頭,要他停止聒噪。
哇!野蠻少女!
侍劍委屈地捂住額頭,不得不安靜聆聽。
叩、叩、叩……
真的耶!叩門聲從樓下傳來,清晰入耳。
“也許是世子回來了,我去開門——”侍劍趕忙飛身而出,下樓。
今夜主子夫人獨自留在後院,主子自然萬萬放心不下,派了他來守護,世子回來,他侍劍的任務就可以圓滿完成,又可以回前院同衆兄弟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劃真正有酒的拳,一醉方休了。哈!
侍劍蹬蹬下樓了,隨後大門“咿呀”一聲被打開。
“少……唔……”緊接着傳來侍劍一聲悶呼,之後,沉寂許久,不再有聲息。
“這廝怪叫什麼哪?古怪!”浣紗皺起眉毛咕噥,“開個門也驚驚乍乍的,活似見了鬼……啊!呸呸!晦氣!掌嘴——”
都說夜裡不可胡亂提及某物,浣紗懊悔失言地連抽自己兩巴掌。
“是世子回來了嗎?怎麼沒有動靜了?”
沐夏看着丫頭的舉止,又可嘆又可笑,只是侍劍下樓開門後良久不見聲息,情況有些——詭異,所以,也就顧不上這丫頭的顛狂舉止了。
“我……我去看看!”浣紗壯了壯膽,提氣步出房門。
“啊……你……你們……想做什麼……”才走出房門的浣紗驚叫一聲,一步一步退了回來,聲音顫抖,驚恐地質問。
沐夏聞聲警覺地看過去,門外,緩緩步入兩個人——兩個男人:皇帝和他那個須臾不離身的聲音尖利的隨從。
皇帝?
皇帝突然上門,爲何而來?
“朕聽聞你薄染微恙,因退席得早,寢亦略早,既然閒暇無事,故此便來探病。你——好些了罷?”皇帝走近沐夏,從容看着她,含笑解釋。
他此刻自稱朕——不再忌諱掩飾身份了……
沐夏心裡暗忖,下了長榻,道個萬福,神情平靜地回答,“趙尹氏多謝皇上關心!皇上如此體恤下臣之婦,足見愛民如子,是百姓的福澤!居處侷促,趙尹氏亦倉皇不能行待客之禮,怠慢之罪懇請皇上見諒!皇上請移步前廳,容趙尹氏整齊婦容,再以禮相見!浣紗,帶路——”
“不必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氣!”皇帝揮手製止,微笑道,“朕坐坐便走,你也坐下罷!”說着,踱到長榻邊,坐下,看着站立一旁的沐夏,又道,“坐!”
“是!皇上!”沐夏應道,微微垂下頭在餐桌另一邊坐下。
“菜色還算豐盛,晚膳吃飽了麼?”皇帝掃視小餐桌上的食物,關切地問,活似長輩關心晚輩的口氣。
“是的!皇上!”
“朕瞧這桌上菜餚幾乎未減,你如何吃飽?”皇帝又說,話裡明顯帶着玩笑口吻。
這個皇帝,心思叵測,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沐夏沒有應他。
“你叫什麼名字?”皇帝不計較她的靜默,突兀地問。
“臣婦——趙尹氏。”沐夏眼角未擡,緩緩回答。
“朕問的是你的閨名,擡頭說話!”
沐夏擡起眼,直視着皇帝,平緩地說,“爲人女從父,爲人妻從夫,臣婦出閣前是尹氏之女,出閣後是世子之妻,如今只記得自己是趙尹氏了。”
“你——”皇帝吐出一個字,頓了頓,撇開這個話題,閒談起來,“朕方纔在月下漫步獨酌,覺得如此良辰美景,實是不該辜負,不期然行到此間,相期不如撞巧,你陪朕斟酌幾杯吧!”
什麼?
沐夏擡眼看向皇帝,他一雙眼睛緊緊攫住她,眼裡閃着光——不可理喻的光。
難道當了皇帝便可以如此爲所欲爲嗎?他可知道自己是誰?她尹沐夏又是誰?
沐夏努力壓抑內心的情緒,不動聲色地拒絕,“皇上,趙尹氏實是不勝酒力,無法相陪,請皇上恕罪!”
“大膽!皇上有令,你如何敢抗旨——”那個聲音尖利的隨從立即喝斥。
“安得,不得無禮!”皇帝喝止隨從,又向沐夏道,“你是趙雋的妻子,便是朕的侄媳婦,趙雋在前院與人斗酒痛飲,此刻大概醉了,朕平生最喝不得獨酒,趙雋不能盡地主之誼,你代他陪朕淺酌一兩杯,如何?”
“皇上想喝酒——此處卻無酒,請皇上移駕前院,趙尹氏奉上美酒,一盡皇上酒興,皇上意下如何?”
“不必了!”皇帝一笑,“朕方纔月下獨酌,帶了酒的——安得,拿酒來,杯來。”
皇帝——是有備而來的?沐夏心裡格登一聲,暗自戒備。
皇帝嘴角含笑,徑直倒滿兩杯酒,將一杯遞給沐夏,就勢碰了下,“朕須先答謝相待之情,來,滿飲此杯!”
喝完舉杯示意,“請——”
“我家大小姐身體不適,奴婢替大小姐喝——”侍立一旁的浣紗急了,伸手要搶大小姐手裡的杯子。大小姐喝不了酒,她和世子一清二楚。
“小小奴婢!放肆!”安得動作更快,揮袖一掃,就把浣紗掃得登登登退開幾大步。
“你們想做什麼?不要逼我家小姐喝酒——”浣紗也不管對方是什麼皇上不皇上了,高聲大叫起來。
“聒噪!閉嘴!”安得尖利地喝叫一聲,手臂一長,伸指點住浣紗的昏穴。
浣紗身體一僵,張大嘴巴“撲通”倒地,頓時人事不知。
“安得,你忒莽撞了!”皇帝皺眉瞪着安得,喝道。“還不帶去解開穴道。”
“奴才遵旨!”安得躬身行禮,提起躺倒在地的浣紗,退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