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沐夏坐在酒樓臨窗的位置,一面觀賞小橋流水人家,一面輕啜茶杯中的碧螺春。
這,就是真正的江南!好一派水鄉情調!
菜一一端上來了——
“世子夫人初到江南,來,嘗一嘗我們江蘇的風味菜餚——這是‘清燉蟹粉獅子頭、大煮乾絲’,那是‘鹽水鴨、松鼠魚、肉骨頭、叫化雞’,還有‘清燴鱸魚片、太湖銀魚’,等等,等等……世子,我們江蘇幾大菜系我都揀了著名的上咯,還缺什麼,您儘管吩咐。”
澹臺拓盡責地盡着地主之誼,挑了蘇州城裡最大最好的一家酒樓,熱情款待由京城陪同他回鄉的好友夫婦。
“夏兒,吃吧——”趙雋夾了個獅子頭放在身旁妻子的碟子裡,再夾一塊叫化雞,又去夾……
“好了——”沐夏忙制止夫婿,他以爲她是飯桶啊。而且,大庭廣衆之下,這樣的體貼雖然窩心,卻也太招人側目。說真的,酒樓裡就有不少雙眼睛在看他們呢。
“多吃點。”趙雋道,很無所顧忌的樣子。
“對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世子夫人萬萬不可客氣——”澹臺拓含笑看着好友夫婦。
嗬!這兩口子感情真是好得教人羨慕加妒忌。尤其,趙雋這小子運氣更是好到欠扁!當初娶妻不爽不快,成了親又冷落人家許久,到頭來居然還能夫妻恩愛!唔!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不可思議呀!
二十多天前,澹臺拓和趙雋、沐夏,他們的侍從侍劍,侍女浣紗,一行五人從京城南下江蘇,預備趕回位於蘇州城外西南方向三十里處的“明鏡山莊”。今日午時,大夥兒正好到達蘇州,打算吃過午飯歇一歇後繼續趕路。
出門在外,許多規矩不必刻意遵循,所以,浣紗和侍劍也與主子同席用膳。侍劍經常隨主子出門在外,隨便慣了的,而浣紗自小侍候大小姐,幾乎情同姐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大家和樂地吃着江蘇風味菜餚,都覺得滿意不已。
尤其是浣紗。她自小在京城丞相府里長大,大小姐出嫁後又跟隨到晉王府,活動天地幾乎全在深宅大院裡,此次初出遠門,對各地風俗民情都新奇得不得了,滿腹許多疑惑想要得到解答,不過,浣紗頗有些得意地想,她浣紗出身於大宅門,多少得表現出見識過世面的樣子,許多話能憋着就不要隨便說出口。就像……就像……浣紗止不住回想起在山上別業時,那一天夜裡發生的那件可怕事情……她當時被皇帝身邊那個陰陽怪氣的男人點了穴道,當即人事不知,第二天清早穴道自動解開,她又急又怕趕緊衝進大小姐房裡,卻見大小姐沒事人似的叮囑她絲毫不許泄露,因此,她是一丁點兒信息都不敢透露出去,時至今日,世子還絲毫不曾覺察那個皇帝多麼荒淫無恥,甚至侍劍那兒,也給她聰明地糊弄過去了……咳!事情涉及皇上,她曉得輕重,知道非同小可,就算世子知道了內情又如何?君臣君臣,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是坐擁天下的天子,撞上啞巴虧也得暗暗吃,好在大小姐也沒出意外——因爲這樣一些事情,浣紗很是高興世子帶大小姐到江蘇走走,呆在京城裡,誰能保得準皇帝哪一天不色心又動,打起大小姐的歪主意來……
分神想了會兒心事,浣紗輕鬆高興起來,飯也就吃得格外有滋有味。
“浣紗姑娘覺得江蘇菜很好吃吧?”侍劍嘴巴閒不住地問。
“唔——”浣紗嘴裡正嚼着飯,應不出話。
“你不要光吃飯不吃菜,這個肉骨頭很好吃的,我夾給你。”侍劍殷勤地夾菜進浣紗碗裡。
“哎!不要——”浣紗不好意思地阻止,卻來不及了。
“浣紗,你多吃點!”沐夏也夾了個獅子頭給她。
“謝謝大小姐!”浣紗更加不好意思。歷來主僕不同席,她和主子同坐一張桌吃飯已經很感逾越了。
“吃吧——”沐夏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什麼。本來也是,十幾年共同生活的情誼,許多話根本就不必說出來。
“對對!浣紗小姑娘,你是個天底下最伶俐的姑娘,這一路上澹臺大哥也頗爲麻煩你,你多吃點,別跟我這個地主客氣!”澹臺拓笑嘻嘻地說,也湊熱鬧地夾了個雞翅膀送進浣紗碗裡。
“那是浣紗應該做的——”浣紗眼看碗裡的菜瞬間堆成小山,幾乎傻了眼。
“哼——花心大蘿蔔!”
一句重重的鄙視突然傳入衆人的耳朵裡。
誰?這麼明張目膽!
衆人一起把目光調向發聲處——發出聲音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此刻,她一腳踏在鄰桌一張凳子上,下巴擡得高高的,眼睛眯得細細的,正在以極爲睥睨的神態瞪着澹臺拓,一副對他的行爲非常不屑的樣子——嘿!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小丫頭。
她是誰?爲什麼對澹臺拓如此不屑?
大夥心裡疑慮,卻也不好開口問。不過,澹臺拓隨後便解開了大家的困惑。
乍見來意不善的小姑娘,平時從不端架子的澹臺拓立時變出一臉威嚴,肅然對那個小姑娘道,“小妹子,你怎麼又到處亂跑?一個小姑娘家,跑進酒樓裡來,成何體統?”
“哼!要不進來姑娘我去哪兒瞧澹臺大哥風流多情的姿態呢?”那小姑娘哼哼。
“小丫頭片子,休得胡言亂語?”澹臺拓斥道。
“我胡言亂語?還不曉得是誰胡作非爲呢?哼!真是替姐姐不值,怎麼會和你這種風流浪子定親呀……”
噢!原來這小姑娘是澹臺拓的未來小姨子哪!
衆人心道,同時看向澹臺拓——嗯嗯,這個衆人可不止席上的趙雋等人,還包括酒樓裡其他眼尖耳尖的客人。
“蘇蘇——”澹臺拓快被氣死地喝道,“再如此沒大沒小別怪我不客氣!”
“你想把本姑娘怎麼樣?”蘇蘇把腳從那張凳子上搬下來,傲慢地走到澹臺拓跟前,彎低身子,把臉湊近他眼前,大眼瞪小眼,“以爲聲音大就有理呀!澹臺拓,你跟我姐姐定了親,三五年了還不肯娶過門,分明就是不真心!哼!你浪蕩江湖到處拈花惹草,別以爲在外面做的事本姑娘不知道,不要臉,去嫖……嘎!”
澹臺拓把手指從蘇蘇的啞穴和麻穴上收回來,順手把差點軟倒的小丫頭片子安置在旁邊座位上,滿臉惱羞成怒止不住如潮氾濫。唉!唉!唉!真是個永遠不知長進的丫頭片子,只希望她姐姐的性情不要有半分像她,否則……他澹臺拓真打算一輩子不娶妻了。唉!他家雖然與未婚妻家是世交,他自小也見過未婚妻幾面,話卻沒有說過幾句,壓根兒不清楚未婚妻的性情如何,而好動的未來小姨子的驕恣卻讓他領教了個十足十,也是因爲這樣,才嚇得他澹臺拓遲遲不敢踐約成親,就是生怕娶回來一個母老虎啊……
“嘴巴不能光用來說話,小妹子,吃點兒東西!”澹臺拓語氣關切地說完,一塊雞肉也塞進了未來小姨子的嘴裡。
大夥兒看着蘇蘇的眼珠骨碌碌地轉,惱怒的火苗在噴涌,卻無可奈何——她當然只能無可奈何,惟有含着那塊雞肉用力瞪澹臺拓,一副鬱悶得要死的模樣。
變故突生,席上又供着這麼個目光如炬的小祖宗,衆人都沒了再吃下去的慾望,不約而同地停下箸。
澹臺拓也不勉強大家再吃,招來小二,付了飯錢,然後解開蘇蘇的麻穴,扯着她一起走出酒樓——至於她的啞穴,還得延後處理,否則這小丫頭片子又胡言亂語起來,當真讓人吃不消。
剛到蘇州,就撞上這等事情,浣紗和侍劍看得目光炯炯,面部肌肉似笑非笑,要不是怕主子責怪,搞不好早就大笑出聲了。
沐夏心底其實也覺得古怪,只是不願意表現訝異而失禮,趙雋呢,他不是那麼輕浮的人,何況對方是自己多年好友,他什麼性情什麼糗事自己沒見過?自然見慣不怪。
就這樣,前往澹臺世家“明鏡山莊”的最後路途中,一行人捎帶上一個半路殺出來的小程咬金,還算一帆風順地到達目的地。
只所以說還算順利是因爲,澹臺拓把蘇蘇小姑娘帶出酒樓替她解開啞穴之後,自覺欺負了人家小姑娘心底難免理虧,因此堅決奉行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並且放棄自主權割讓出一半鞍座供未來小姨子同騎共乘一起返回“明鏡山莊”,纔多少平息了蘇蘇小姑娘的怒氣,不再橫加刁難她的未來姐夫,不再節外生枝——雖說,咳,咳,澹臺某人確確實實耳裡捱了無數聲花心蘿蔔風流浪子罵,胸口捱了三個手柺子痛,手臂上捱了兩口咬——哇哇哇!一個不折不扣的小魔女!澹臺拓心底一路叫苦叫痛的同時,惟有拼命祈禱:老天保佑!救苦救難的觀世音保佑!保佑他澹臺拓的未婚妻絕對不可以與他的小姨子有半分相似之處!絕對、絕對不可以啊!
“我今晚不回家了,我要留在山莊裡,我要吃澹臺大哥的接風酒。”蘇蘇在馬匹停在“明鏡山莊”門外時揚眉對澹臺拓鄭重宣佈,“我得替姐姐看住你!”
“什麼?”澹臺拓失口驚叫。
“什麼什麼——澹臺大哥不歡迎?”小姑娘斜眼哼道。
“豈敢?”澹臺拓苦笑,“嗯……嗯……好罷……想留下,就留下罷……”
唉!這個小魔女要折騰他多久纔有完哇?
看着澹臺拓之前虛張聲勢的威風一落千丈到現下的委曲求全,侍劍和浣紗用手捂住嘴,拼命忍呀忍,忍到幾乎內傷,憋得一臉通紅,總算沒把笑聲送出喉嚨。
哦也!想不到向來在脂粉堆中悠遊自得的澹臺大爺會被一個潑辣小姑娘弄得沒轍,果真是——上天自有公道在喔!哇哈哈!
當夜,“明鏡山莊”爲了迎接離家歸來的二少爺,舉行了隆重的接風宴。
“明鏡山莊”是武林人家,沒縉紳人家許多繁瑣規矩和男女大防,況且這接風宴純屬家宴,澹臺家上下更沒什麼顧忌,所以,沐夏不但一一見到澹臺拓的家人,甚至連他的未婚妻也見着了。
澹臺拓的未婚妻名叫葉芫芫,是個典型的江南女子,模樣清秀、雅緻,頗有些弱不勝衣,氣質看起來和她的妹妹葉蘇蘇截然不同。
這葉家也是商家,經營規模比澹臺世家小許多,不過不影響兩家的交情。葉、澹臺兩家住得比較近,山莊之間的距離相去只五六裡,兩三代以來往來不斷,已是不折不扣的世交。兩家各有兒女,既然世代交好,難免有結爲秦晉的意思,因此在澹臺家二少爺二十一歲,葉家大小姐十七歲之時爲兩家兒女定下婚姻大事,本以爲這樁婚事穩穩當當,沒啥不妥,不曾想,澹臺二少爺定親後,來自他本人的各種境況、意外紛然迭起,推遲婚事的藉口因此源源不絕,人更是常年東奔西走遊蕩江湖,把個婚事一拖就是四年——還好,在葉家人開始擔憂女兒青春流逝,澹臺家漸漸憂慮二兒子乃背信棄義之輩的今年,澹臺二少爺終於願意娶未婚妻過門了——很是令兩家長輩大大地舒了一口長氣。
趙雋來過澹臺世家數次,和澹臺家的人相當熟悉,這次帶着妻子來喝好友的喜酒,大大獲得澹臺家人的讚賞——讚賞包含兩層意思:一方面無非是趙晉世子有情有義,大老遠特特跑來爲朋友喜結姻緣道賀,值得讚賞;另一方面就是,趙雋世子的夫人真是出衆啊,果然不愧是皇城來的大家閨秀,當然也值得讚賞。
而對沐夏來說,初次來到“明鏡山莊”,第一次見到丈夫好友的家人、他的未婚妻、他未婚妻的家人,人數有點多,能留下深刻印象的就難免不多,不過,初次印象下來,多數還算親切和氣。
當夜,因爲澹臺二少爺和他的好友俱是長途跋涉回來,所以,澹臺家這接風宴沒擺多久,適時地散了。
“明鏡山莊”還算寬廣,主人家特地撥出一個單獨小院落招待澹臺二少爺的好友夫婦。
江南水鄉的短暫生活,開始了——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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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咣……咣……”
夜半,沐夏驀然甦醒,聽着悠遠而又悠長不絕的聲響:什麼聲音?鐘聲嗎?都說暮鼓晨鐘,此時夜半,還有人家撞鐘?
唐代詩人張繼落第之後曾到蘇州,做過一首《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那時的心情和她現在的心情,肯定完全不一樣,但,莫名其妙的,沐夏卻想起這首詩來……
“夏兒,怎麼,睡不慣嗎?”趙雋也醒轉了,以爲妻子擇席,關心地問。
“噓,你聽,有鐘聲——”
“那是寒山寺的鐘聲。”他聽了一下,告訴她。
果真是寒山寺的鐘聲!
“世子,這寒山寺爲何半夜敲鐘,知道什麼寓意嗎?”醒來一時睡不着,沐夏索性和夫婿聊天。
“自古沿留的習慣吧。”趙雋沒有鑽研過,只能這麼回答。
“這麼簡單?”
“嗯——”
“世子曉得寒山寺的鐘聲共敲幾下嗎?”
“不清楚……夏兒,你必定比爲夫清楚,對吧?”
“據說寺院的鐘聲代表佛教智慧,聆聽鐘聲,可以開啓智慧,消除煩惱。佛說人生有一百零八個煩惱,敲一下鐘聲便可消除一個煩惱,敲一百零八下鐘聲,便可去除人生所有煩惱,祈得吉祥、安樂。我想,寒山寺的鐘聲應當敲一百零八下吧。”
“夏兒,你這小腦袋瓜子裡,還有什麼是不知道的?”他不禁感慨。
“有——”她眨眨眼,“例如行兵佈陣。”
“我可不敢斷定!”他搖搖頭。
“多謝大人誇獎!”她則調皮地笑。
“你這孩子——”他揉揉她的腦袋。這就是他的妻子,聰明,卻不自恃,有時是個天真的孩子,有時是個成熟的女子,有時像個自在悠遊於天地之間的翩翩仙子,有時又像個塵世之中最慧黠的精靈。他多麼愛她,多麼愛……
他把她摟入懷裡,只想這樣抱着她,一直到永遠……
沐夏靠在夫婿的懷裡,聽着他穩定的心跳,聽着隱隱約約的鐘聲,此時此刻,覺得安心無比!有他這樣一個夫婿,根本不必煩惱,心存憂戚——就像他帶她來江蘇,遠離皇城,絕然地把紛擾俗事棄置身後,讓她憂患的機會都不多給。
他們離開京城的那一天,是長公主送柴屏郡主入住晉王府的前一天。她很懷疑,她的夫婿是故意的,尤其,他們離開京城時,走得算是不動聲色——送別的場面只是靜悄悄地在大門口上演。公公婆婆素來習慣看兒子離家外出,不捨之情有,阻攔之意無,彷彿任他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擔心的樣子,而對於她的同行,公公婆婆也只是輕描淡寫地囑咐幾句保重身體之類的話就完,似乎不在乎她這個媳婦應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纔是……所以,他們走得悄無聲息,大概連長公主都意想不到。
當然,不是說他們走開了事情就可以得到解決,也許他們回家時,柴屏郡主依然還在,長公主的念頭也依然不會打消——不過,想那麼多做什麼,該來的躲不掉,躲不掉的再想法子解決。
他帶她來到江蘇,不讓她困擾,她就不必庸人自擾,好好享受這難得的二人世界——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