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樣了?
她的聲音隱隱從房裡傳出, 像是控制不住的哭泣?她不是愛哭的女子,哭得這麼悽慘,一定——很痛吧?
“女人生孩子都要痛的!”所有人都用這句話來安慰他!這——算什麼真理!
他不要她痛!一切——能不能快點結束!
這個調皮的孩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肯乖乖落地不再折磨他的孃親?
“還沒生哪……快啦……快啦……”三五個接生婆輪番進進出出, 就是沒有一個肯報好消息。
這羣混飯吃的!
再等下去, 他要急瘋了……
趙雋在緊閉的臥房門外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走過來……如果不是侷促在這斗室之中, 只怕繞着京城走上個三五遍也不止!
“大哥, 我的眼睛快要晃花了……”趙倩忍無可忍地哀鳴。
“丫頭, 少說兩句!”孫王妃敲敲小女兒的頭,制止她的不知好歹。這時候最憂心最急躁的——當然是做丈夫和父親的,最好別去招惹, 過來人都曉得。
趙倩的抱怨沒招惹來大哥的怒氣,運氣好得很——因爲, 她大哥像是沒留神她說了些什麼。
趙雋壓根兒沒空注意誰!他的心神, 全都穿透那扇彷彿能夠阻隔千山萬水的可惡房門, 凝聚到房內的妻子那兒……
她生了多久?哭了多久?
她還要生多久?還要哭多久?
他的心,還要揪多久?還要跟着痛多久?
三個時辰……五個時辰……八個時辰……
他聽着她一聲又一聲痛苦的□□, 想象得出她受苦的模樣……如果女人生孩子必須如此慘痛,他,再不要她生了!再不要了!
趙雋緊皺眉頭,用力揪緊頭髮,焦躁得眉頭、頭髮都像要燒起來, 數番想要衝進房裡看個究竟, 都給攔了出來——咳!咳!咳!女人生孩子, 男人不能進產房!自古以來皆如此。晉王爺、孫王妃、接生婆……扯的扯, 推的推, 甚至是他疼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的妻子,也嘶叫着不許他進去——那個驕傲的丫頭。
這一天, 比一年還長!
晨光乍泄,又一天來臨了!
煎熬一夜等候消息的人都睏倦不堪,東倒西歪了,趙雋仍然直直挺立……
“哇……”
終於,新生嬰兒一聲宏亮的啼哭衝開了籠罩住整個“蘭薰院”的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空氣。
她——生了!
他們的孩子——終於出生了!
“恭喜王爺、王妃、世子!賀喜王爺、王妃、世子!是個——小世子!小世子安好!少夫人安好!母子都平安!恭喜!恭喜……”接生婆喜滋滋地抱出小嬰兒給候在門外的衆家長看,一個個輪番道賀不止——或者說,討喜頭。
“呵呵……”晉王笨拙地從接生婆手裡抱過孫子,低頭凝視新生嬰兒,睏倦一掃而光,眉毛眼睛笑開了花,“乖孫子!本王的寶貝孫子喲——來人!看賞!重重有賞!乖孫子,爺爺抱抱——日後爺爺帶你去打獵……”
“王爺!給我抱抱——快點!”晉王爺抱着孫子呵呵直樂,一旁的孫王妃可是着急得不得了,幾乎想要動手去搶了。大男人哪曉得怎麼抱孩子嘛?抱孩子呀……當然是她這個做奶奶的最內行咯!
“也給我抱抱啊……”趙倩伸着兩隻小手可憐兮兮地叫,爹孃都搶着抱她的小侄子,嗚……可憐她連小侄子的臉還沒有看到哪!“給我看看好不好?像大哥還是像大嫂啊?可不可愛嘛……”
趙倩真是很可憐,求了半天,小侄子硬是輪不到她抱……呃,連臉都看不到!也不知道到底長得像……誰?
外面一干人高興得喜氣直衝雲霄時,趙雋早已閃進房裡,伏在愛妻的牀邊,執着她的手,慶幸,感動,欣慰,喜悅……
她很好!她沒事!她安然無恙!這是上蒼對他的厚愛!
“夏兒,謝謝你!”他輕輕撫摩她比白衣還要蒼白的臉頰,心安的同時卻又發緊,發疼。
她疲累得昏昏欲睡,在閉上眼睛之前嘟噥,“雋,你……輸了……”
這丫頭!
趙雋低頭吻吻心愛的人兒,知道她聽不到,還是在她耳邊輕輕低語,“夏兒,你放心!我——趙雋願賭服輸!”
其實,他這一生,早就輸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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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返回京城,第二天一早即上朝議事了。
金鑾大殿上,羣臣三叩九拜之後,競相向端坐在龍椅上的皇上恭賀龍體安康,輪到尹丞相時,皇上微蹙着眉頭瞅了他好一會兒,龍顏總算沒有勃然變色,最後還算平和地頷首,也教他平身了。
太子監國,起用皇上下旨停職查辦的尹丞相,某些人其實不以爲然。如今皇上重又君臨天下,那些認定皇上還朝之後必定重新騰空丞相職位,對此心懷希冀的人始料未及且失望萬分地發現:皇上,似乎已經掃盡之前對尹丞相的種種不滿,依舊任他在相位上爲所欲爲,而且,尹丞相經歷罷相風波之後,愈加小心翼翼,兢兢業業,一時還真讓人挑不出大毛病來。
也有某些自認犀利的人認爲:皇上……咳!其實……似乎有些疏於國事了!否則,又怎會任由自己親手罷黜的尹丞相重振旗鼓身居高位坐享榮華?
天子……不愧爲天之子,果然心有天寬啊!
尹丞相仍舊仕途亨通,別說許多朝臣腦袋裡的亂麻理不通透,尹丞相心裡也想不明白:難道說,皇上自己想通了?要不,乾脆直說了吧!君王愛江山愛美人,江山遼闊,美人衆多,天下絕色何止一二?有的是愉悅君心的絕代佳人!皇上惱他有意抗旨私自嫁女,也不過一時意氣,期盼君王眷顧的絕色數不勝數,君王的心又何需他出嫁的女兒去填補,是這樣吧?
不管衆人如何作想,尹丞相如何猜測,總而言之,皇上現在的確像是寬恕尹丞相了!
尹丞相稍稍寬下心來:看來,皇上純粹就是出於楊太師的挑撥纔對他心生嫌隙,一旦身邊有了合意的美人兒,自然無暇記掛他不肯送女侍君的小事——老實說,這真不是什麼大事。
本朝這位皇帝,繼位以來便以風流倜儻著稱,好在尚知用人唯賢,手底下文官武將也算得力,在其位,謀其職,皇帝奉行中庸之道,宣揚孝治天下,除去邊境外族不時蠢蠢而動窺覬國土,國內局勢倒是一直安定祥和。
或許真應了古話: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要不,就是酒色財氣蝕人。近些年來,志得意滿的皇上言行愈加出人意表,最近,更是有些無所顧忌起來……
一切,還得從皇上到驪山行宮靜養的事情說起。
皇上到驪山行宮靜養,本意既爲靜養,因此撇開一衆妃嬪,輕身上路。皇上到達驪山之後,不多久,即有人聞訊前來晉見聖皇,這人——就是居住在洛陽城裡的前東陽侯遺孀鄭夫人。
前東陽侯魏燮之在一次處理采邑子民的紛爭中不慎爲亂民重傷,終於不治,英年早逝,撇下夫人鄭氏孤寡。鄭夫人與丈夫不曾生下一兒半女,東陽侯爵位無子嗣繼承,於是旁落,由鄭氏另一房子孫繼承,這樣一來,鄭夫人便失去了領地主權,由高高在上跌到與庶民無異。往日的榮光不復存在,鄭夫人不甘心過着“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寂寞生活,天無絕人之路,皇上到驪山行宮靜養的消息傳來,鄭夫人有了主意: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天子,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如果傍上皇帝的梧桐高枝,那麼,什麼榮華富貴不手到擒來?
在男人的世界裡,女人想要有所作爲,少不得要依靠有權有勢的男人;而,想要將有權有勢的男人把握在手裡——容貌,便是最大的資本。昔日,不論是西施、貂嬋還是趙飛燕、楊玉環,莫不如此!
對此,鄭夫人有深切的體會。
鄭夫人早年還做東陽侯夫人的時候,曾經與丈夫一同招待過來洛陽巡視的皇帝,也算有舊,可惜,她現今雖風韻猶存,卻已徐娘半老,面對擁有六宮年輕貌美之粉黛的皇帝,不必愚蠢地心存妄想,想要翻身,只能另闢蹊徑,最好是一條捷徑。
鄭夫人是頗有遠見的女人,她的手心裡,就有一顆非常好的棋子——鄭宓!
鄭宓是鄭夫人哥哥的女兒。鄭夫人的哥嫂可憐妹子孀居,無兒無女,於是把女兒鄭宓過繼給她,也好給她一個現今的安慰和未來的依靠。鄭宓自小儀容出衆,鄭夫人心有所思,因此着意撫養,多年來養在深閨人未識,就盼着一朝選在君王側——令她喜出望外的是,機會竟來得如此快,如此容易!
皇上到驪山靜養的第二個月,鄭夫人攜帶鄭宓前去晉見,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皇上乍見鄭宓,龍顏現驚爲天人之色,當即把她們留在行宮裡。前景樂觀,鄭夫人毫不懷疑——她的侄女兒鄭宓很快就會成爲皇上的妃子,她再度榮耀風光的日子,就要回來了!但,事情的進展卻有些令人懊惱:皇上尚在病中,病體未愈,心有餘而力不足,納妃一事還須從長計議——真是心急偏上熱豆腐;尤其,鄭宓那小女孩兒太懵懂,根本不識世事,不解風情,對皇上的情意視若無睹,只把君王寵愛看作長輩親慈,絲毫不曉得利用這絕佳機會飛上枝頭作鳳凰,枉費她多年的養育和栽培——真是諸葛亮遇上阿斗才。面對曲折,鄭夫人雖然心急,卻也曉得急功近利適得其反,尤其,鄭宓那丫頭任起性來直如化外之民,別說屈服於她的聲色俱厲,連凜凜皇威都敢冒犯,懊悔得她不得不自責“教不嚴,師之惰”。雖然不如意之處種種,最終,魏夫人仍是得償部分心願:皇上還朝,把她和鄭宓也攜回京城。事情必然圓滿,只是時間早晚而已——鄭夫人信心滿滿地想。
皇上帶鄭夫人和鄭宓回京城後,把她們安排住在皇宮內,時常殷殷切問,關懷有加。皇上前往驪山靜養,不許宮妃隨行,歸來卻帶回個美人兒,這事態出其不意,由不得人竊竊私語——尤其是宮妃們。皇上靜養數月,龍體終於安康,重又龍馬精神,久旱不雨的三宮六院莫不期盼天降甘露……只是,皇上回宮也有段時間了,除了心血來潮似的偶爾到某個愛妃房裡坐坐,大多數宮妃再難見皇上龍顏——更別提沐浴皇恩,而,那個妾身未明的丫頭,所受待遇卻比她們好得多!這,如何能令某些個曾經受寵的宮妃平心靜氣?
於是,以某些個寵妃爲首的宮妃們婉轉地向皇太后表達了對皇上的關心和憂慮,尤其鄭重其事地提到皇上帶回來的紅顏禍水——迷亂君心,擾亂綱常,誰說不是禍水來着?當今皇帝聲稱以孝治天下,侍奉皇太后恭敬謹慎,不敢稍加忤逆,若有皇太后發話,焉能不唯唯連聲?后妃們的出發點,當然是希冀皇上迅速重歸正道,切莫因爲狐媚蠱惑步入昏庸無道——這狀,當然該告。
皇太后上了年紀的人,平日裡多吃齋唸佛,懶問俗事,只是,天子龍體安康,乃江山社稷之福,皇帝病體初愈,自當善加珍重纔是,於是,皇太后慎重囑咐了皇帝幾句。皇帝既然聲稱以孝治天下,自當虔心領受母后教誨,因此暫不作他想。皇上暫時是沒有納妃動向了,卻不肯打發鄭夫人和鄭宓出宮。不僅任她宮裡來去自如,還時常登門慰問或親切傳喚,對鄭宓甚有恩寵縱容之嫌,即便衆妃嘟着櫻桃小嘴豎着柳葉眉撒嬌賣乖竊竊非議仍舊一意孤行。
就這樣,這個名叫鄭宓的女子,便和她的姑姑一起留在皇宮裡。
而皇上呢,寵愛這個妾身未明的女子,外人瞧着鬧不清是君王之愛,還是長輩之愛?弄不清皇上到底想要納之爲妃,還是視若女兒?教人簡直難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