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深秋了,風急天高,林寒澗肅,偶爾傳來幾聲猿啼,悲哀婉轉,長久迴旋在山谷之中,悽清幽冷悄無聲息地瀰漫……
世人素愛悲秋,自古時宋玉做“悲哉,秋之爲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若在遠行”之辭賦後,歷代文人多有悲秋之作應和,惹得世人遇秋則頓生愁腸,尤其重九登高之時,更是沉鬱悲涼心有慼慼焉。
午後,趙雋和沐夏依偎坐在別業後山梅林的一座小亭子裡,不是感時悲秋,而是盡情享受難得的悠閒——雖有不敬之嫌,但,皇上一走,確實是雲也淡了,風也輕了。
趙雋午前酒醒後,洗漱沐浴了,吃過午膳,便和妻子一起散步到梅林裡來,觀雲、聽風、談天說地、談情說愛。
一陣山風吹過,寒意跟着氾濫,趙雋抱緊靠在他胸前的妻子,展開披風裹緊彼此,低頭輕問,“夏兒,冷麼?”
沐夏搖搖頭,微微側轉頭看身後的夫婿。他昨夜大醉,酒卻也醒得很快,很徹底,不愧是海量,據說——當然是據別業裡某些嘴快的僕役說:清晨,皇上的貼身護衛高力離開時,幾乎趴在馬背上走。可見,她夫婿酒量真的很厲害,尤其,值得欽佩的是,他平素不算嗜酒,所謂深不可測,大概指的就是他這種人吧?
“在想什麼?”
她看得太久,目光直直的,雙眸清清亮亮的,看起來像癡迷又像誘惑,那麼漂亮,又那麼魅惑,害他情不自禁得意、心跳,忍不住要問,也忍不住在她眼角眉梢印下輕吻。
沐夏擡起手,撫摸夫婿神清氣爽、神采飛揚的臉龐,很喜歡他的俊朗,他的溫柔,以及他的濃情蜜意——這個男人,定是上天專生來迷惑女人,迷惑她尹沐夏的!可以冷酷,又夠柔情,強大霸氣,卻能寬容順從,還會體貼,更不乏細心——天啦!遇上他這麼個大剋星,要她的心不淪陷……太難!太難!
“雋……”柔情驀地溢滿心間,她情難自禁輕喚他的名字。
“嗯?”他黑眸泛着笑意,很喜歡聽她這麼叫他。
“我愛你!”她輕輕說,沒有猶豫、遲疑和羞赧,坦白地傾訴心曲——這一刻,她只想告訴他,要他明白,要自己明白……她的愛。她愛他!很愛!很愛!愛到害怕失去他,害怕他失去自己……能在一起溫柔繾綣的日子,真會有一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百世千世那麼長長久久嗎?會嗎……擔憂悄悄擊中她的心窩——這,就是多愁善感嗎?但願,只是她多愁善感,無病呻吟……
“夏兒——”趙雋始料未及會聽到她的表白,狂喜抑止不住涌上心頭,情話也情不自禁傾吐,“吾愛,我也愛你!我只愛你!如若相負,天地不容……”
“好好兒的,起什麼誓!”她捂住他的嘴,不想在此刻聽他發這種誓言,不想!
“我趙雋說一不二,今生今世,夏兒,你是我惟一的妻,惟一的愛,如有二心,萬劫不復!我趙雋在此立下誓言,此時此刻,天地俱可爲鑑!”他凝視着她,凝重地說。
他的表情太鄭重,完全不似夫妻倆平日說情話時那麼輕鬆,而且,目光明顯有渴切的期待——期待她的回饋……唉!這個男人呀!
她又感動又好笑,“好!我尹沐夏也發誓,誓與趙雋長相廝守,如若違背,萬劫不復!”
“謝謝!”他笑了,開心地親她一下。
她心底卻不由自主暗忖:他,看出什麼了,是嗎?如果真是,那麼,是幸,還是不幸?
唉!想那麼多做什麼?那個人已經離開,或許,一切也會隨之消散的,是吧?畢竟,她是趙雋的妻子,沒有誰能夠改變這個事實!即便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天之驕子——也不能!
老天也不能!
她擡起雙手,圈住他的脖子,仰起臉,向她親愛的夫君奉獻自己甜美而甜蜜的紅脣,向他索取他的深情厚意。
“夏兒……”趙雋早已是心潮激盪,頭一低,深深吮住她的脣,要他所要的,給她所要的,讓此生的情緣纏絡得更加難解難分。
在堪堪能夠模糊看到小亭子里人影的幾株梅樹後面,侍劍和浣紗面對面,盤腿坐在地面一塊大石頭上,吃光兜帶出來的所有小吃食,例如山雞爪啦,鹿肉乾啦什麼的,開始感到無所事事了。
做什麼好呢?
主子們在談情說愛,那是絕對、絕對不能打擾的,太靠近不行!
主子們在談情說愛,那是絕對、絕對不能走開的,太遠離不行!
好無聊哦!
浣紗東張西望。
侍劍左顧右盼。
“咦?”
“咦?”
兩個人目光齊齊聚焦一處,異口同聲。
現在,在他們視線的前方,離小亭子一點也不算很遠的距離,一個娉婷的身影躲在一株梅樹後,看他們的主子談情說愛,似乎入了神,壓根兒沒注意到後方還有他們這兩位貼身侍從和侍女。
她是誰?
“那個人,好像是……柴郡主耶……”浣紗辨別。
“堂堂一個郡主,怎麼能偷看……偷聽世子和少夫人說話?”侍劍不解。
“就是嘛!虧長公主還把她誇的天上少有地上無雙呢!真那麼好怕沒有好男人嫁麼?幹什麼要來跟我家大小姐搶姑爺呀?”浣紗小小聲嘀咕。
“是呀!你都不知道,數日前——就是我們從雲霧山回來的那一日,世子不是被皇上召進宮裡去了麼?浣紗姑娘你知道是爲了啥?嘿!原來呀,皇上和長公主要把郡主嫁給世子做世子夫人哪……”侍劍也小聲放送八卦。
“世子答應了?那怎麼行!世子已經娶我家大小姐做世子夫人了!”浣紗緊張又氣悶。
“沒有!唔!世子說王爺不曾納妾,他也不會納妾!唔唔……世子說的是納妾哦,把皇上和長公主臉黑的……”侍劍壓住聲音和笑意。
“本來就是麼!姑爺都已經娶我家大小姐了,她還來湊什麼熱鬧嘛!我家大小姐是世子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正室!皇上的皇后也只有一個,憑什麼要我家姑爺娶兩個世子夫人?她嫁過來當然只能做妾,堂堂一個郡主,做人家的妾算什麼嘛!她要真願意做妾就算了,還想和我家大小姐平起平坐,存心要跟我家大小姐搶姑爺的不是嗎?”浣紗越說越不屑。
“就是!就是!不過浣紗姑娘你不用擔心,世子說不要肯定不會要,就算皇上強行下旨也沒有用……”
這話裡怎麼有些字眼聽着不太順耳呢?
“什麼我不用擔心!我是替我家大小姐擔心!”浣紗白侍劍一眼。
“是!是!是!我就是這個意思,呵呵!”
兩個人吧啦吧啦吧啦……欲罷不能。
“哎呀!不好!她往這邊過來了,快閃……”浣紗眼尖地看到,柴郡主忽然轉身往他們這邊方向走來了。
“快點!快點!別讓她瞧見了……”
侍劍和浣紗小心躲開柴郡主的目光,躲在隱蔽的樹幹後,看着她神情恍惚,腳步虛浮地從他們近旁走過,走遠,走出梅林。
小亭子裡。
纏綿得幾近忘我,趙雋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妻子嫣紅的脣,靜靜地摟着她,同時,不動聲色地掃一眼左側後方——原先躲藏在梅樹後面的人,走了。
“夏兒,我們在山上耽擱數日,明日該回家了,你意下如何?”趙雋收回分散的神思,低頭詢問。
“好——”沐夏順從地應,口氣卻有絲猶疑,“只是,安平公主仍然病臥不起,須留在別業養病……你怎麼安排?”
“不出後日,宮中定會派遣人手前來療治看護,我請澹臺與季兄弟代我留守別業幾日,不礙事的。”到時,別業裡面必定遍佈閒雜人等不得清靜,還不如及早回家罷了。
聽他提到季允,沐夏的心思轉到那夜的疑惑,“世子,知己遍天下者,要麼虛懷若谷,海納百川,要麼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您,屬於哪一種?”
“意指不明,說清楚點兒!”趙雋揉揉妻子髮髻未挽,青絲飄垂的小腦袋,不太清楚她想說什麼。
“羅帕。”她仍然不肯明言。
趙雋凝神想了下,微笑道,“丫頭,還在怪罪爲夫那夜的橫加猜忌與莽撞麼?”
她捏捏他的鼻子表示回答。
“是爲夫小心眼,胡亂妒忌,你別再生氣了。”他拉下她的手,握在掌中,不許她虐待他的鼻樑。
“我沒有生氣。”自古男女授受不親,趙雋從季允那裡拿到她親手繡的羅帕,要他不心生疑竇……確實也難,只是,季允怎麼會隨身攜帶她的羅帕?這麼想着,沐夏不由悄悄瞥一眼夫婿……唔!那一夜,或許真的不能太苛責他。
“夏兒,你真好!人生得此賢妻,是我趙雋的福氣……”
她止住他的甜言蜜語,笑道,“此位妒夫,您既然生了小心眼,何時竟又變大啦?”
“夫人方纔不是告誡爲夫須虛懷若谷麼?大丈夫頂天立地,心便有天地寬!”趙雋豪邁宣言。
“自吹自擺!”她忍不住羞他的臉——用空着的那一隻手。
“確鑿無疑!”他再度拉下她的手,把兩隻小手全給扣留了。
沐夏依然不清楚她夫婿與季允之間的關係是如何轉變的,不過,算了,問個明白也沒有多大意思。
而趙雋也不打算告訴他的妻子,關於季允如何保留她的羅帕,紫蝶姑娘又如何令羅帕昭現於衆目睽睽之下的事情。有些事情,說清楚了反而是個麻煩。
這些日子的夫妻相處,足夠讓他認定:他的妻子是個明白知道自己要什麼,給別人什麼,怎麼做的聰慧女子。她說愛他,就必定愛他,沒什麼可懷疑的。
“夏兒,你爲什麼愛我呢?”趙雋心裡得意,心底的話兒也就攔不住決堤而出了。
“因爲世子是沐夏的夫婿呀!”她輕快地回答。
“就這樣?”他聽得一點兒不滿足。
“那麼……世子想怎樣?”她俏皮地看着他。
“如果……如果爲夫不是你的夫君,夏兒,你會愛我嗎?”他遲遲疑疑地問。
“自然不會!”她說的天經地義。
這話聽着令人放心,可……怎麼就是覺得意猶未盡?他要她愛他這個丈夫,可又不要她只是因爲他身爲丈夫才愛……唉!矛盾!他到底在想些什麼?真是糊塗頭緒理不清!
沐夏看着趙雋神色變幻的臉龐,覺得有趣。
“雋——”她抽回自己的右手,輕撫他的臉龐,這張臉,一直是出色的,以前看了只覺得好看,現在——多了迷戀,就像她對他的感情,由開始的理所當然遵循婚姻的規則,日愈轉變成爲身心的依戀。轉變似乎在不經意之間,卻又是必然的,因爲,他是她的丈夫,是願意用心對待她的男人,她的愛人。
“成親的時候,甚至成親後的一年裡,我沒有想過會愛上自己的丈夫,你知道嗎……”她坦白地說。
她坦白的眼睛清清澈澈,眸中映着他的影像。
趙雋的心驀地顫動、激盪、寬慰,她的話再明白不過:她愛他,愛上他,因爲他就是他,不是徒有虛名的“世子”、責任的“夫君”之類稱謂的某個人,而是他本身,是他——趙雋。
“謝謝你,夏兒!”他一臉感動。
“就這樣?”她又俏皮地笑,存心煞風景。
“夏兒,你想怎樣?”他也笑,縱容而寵溺。
她歪歪頭,睨他一眼,“夫君,您我之間似乎還有一筆舊賬尚未算清楚吧?”
雖然糾纏起來沒多大意思,但,她還是好想知道,萬一烏家村那個被他看上的女子不是她,他怎麼辦?
“什麼賬?”趙雋心底有些虛——因爲,因爲,他倆之間未曾算清楚的舊賬好像不止一件……
“自個兒想啊!”她偏不肯說清楚。
他想:是……洞房花燭夜他冷落她的事麼?還是……他出徵九個月回來家門不入又南下達兩個月之久對她置若罔聞的事?要不,就是他成親後沒有正眼看過她以至於在烏家村與她對面不相識擦肩而過的事?又或者,是他那夜妒忌發狂幾乎強迫她的事……咳!咳!細數下來,他的行爲算不算劣跡斑斑……
她由着他沉吟,悠然自得地倚在他的懷裡,閉目養神……哎!他到底在想些什麼?還要想多久?她,實在等不得了……
“嗯,嗯——”趙雋清清喉嚨,整理情緒、思緒,預備一件件加以陳情,“夏兒,爲夫……”
咦?懷裡的人兒似乎毫無反應?
似乎,睡過去了……選在這時候睡着,不會吧?
他細細看她,她面容沉靜,氣息平穩——她呀,果真睡着了,枉費他醞釀了許久,真是……一點誠意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