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八月, 秋氣漸上,涼風習習,在午後日影漸漸西斜的時光裡, 散步是一項很好的活動。要不, 也不會有許多人出現在花園裡。
趙倩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裡, 安靜地聆聽鄭宓撫琴。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行雲流水琴音中, 鄭宓輕輕開口吟哦,她的聲音如山泉淌過山石, 激起一片水花四濺, 絲毫不比琴音遜色。
“宓兒姐姐, 你的琴彈得真好,我就怎樣也學不好琴……”趙倩羨慕地說, 其實啦,她是從來就做不到靜心去學,相比之下,不禁微微感到不學無術的慚愧。
“琴彈得好,或不好, 又能怎樣?”鄭宓輕輕淡淡地一笑, “我自小並不愛彈琴, 可姑姑說她只愛聽我彈, 說聽我彈琴她就不寂寞了, 我姑丈去世得早,姑姑一個人很寂寞, 所以,我一直彈琴給她聽,一直彈,一直彈,就學會了……”
鄭宓雖是淡淡地一笑,溫和地說話,趙倩卻覺得,她的聲音裡有一些分辨不清的意蘊。這個鄭宓姑娘,只比她大一歲,她的人有時看着容易明白,錯眼之間,卻又覺得似乎不透徹。開始,她以爲鄭宓也和她一樣,不是個什麼事兒都藏在心底的女孩兒,可不經意之間,卻又讓人產生飄忽難以捉摸的錯覺……鄭宓,是像她一樣清淺的女孩兒,還是一個神秘的深沉女孩兒,她——簡直鬧不清楚。
不過,不管鄭宓是什麼樣兒的女孩兒,也不影響她心生好感,尤其,鄭宓有時候看起來也有些大嫂的味道,令她不由自主感到親切,和她做朋友,感覺挺不錯的。
“鄭姑娘的琴聲真美,舅舅素來愛才,鄭姑娘才華橫溢,難怪舅舅如此喜歡……太子,你說是不是?”
一個女子的聲音加了進來,還帶出一個敏感的稱呼。
所以,趙倩和鄭宓同時轉過頭去,也同時看到柴屏郡主和太子向她們走來。
“倩兒妹妹,你們雅趣得緊!在這荷花池上撫琴,如此‘荷風送香氣’,真有些‘我心素已閒,清川淡如此’的意境。若知道你們在這裡,我和太子早過來聆聽雅音了。”柴郡主溫文淺笑,昔日曾經掉落荷花池的事情似乎並未在心頭留下陰影,坐在這荷花池上,依然氣定神閒、泰然自若。
趙倩“嗯”了一聲,實在找不到話來扯淡——這也怪不得她,從去年在別業撞到柴郡主與季允相擁而眠的一幕,兩個人心裡的疙瘩壓根兒沒解開過,趙倩是再也敬重不起柴郡主的了,而柴郡主呢,看來也沒有與她冰釋前嫌的跡象,所以,兩個人面對面時,除了客氣的客套,幾乎無話可說。
鄭宓呢,她看看柴郡主,又看看太子,再看看柴郡主,最後收回目光,低頭撫琴,同樣無言。
無人應答,柴郡主卻也不以爲意,轉頭看着太子,輕言細語,“太子,舅舅去河南巡視,要幾日才能回來吧?我好久不見安平了,她的病好些了罷?”
太子“唔”一聲,只回答後面的問題,“安平的病時好時作,也就那樣。”
“安平真可憐——”柴郡主低下頭來,面上一片憐憫之色,“安平若不是掉進水潭,又怎會惹來這病根?”
趙倩心底哼了一聲,不清楚柴郡主幹麼無聊提過去的事,浣紗早跟大家說清楚當時的情形了,安平公主——根本就是自找苦吃!如今久病不愈,又怨得了誰?所以才說,上天自有公道在,最好不要心存害人之心,否則惡有惡報,追悔莫及啊!
其實,柴郡主說那一番話真沒有多少惡意。不過是看到大家不說話,如此冷場,所以儘量找話說罷。而且,母親早對她分析過利害,與趙雋的姻緣……是不必再心懷希冀的了,而太子表哥,既然他的先太子妃已經去世,現在又不曾立新太子妃,何況他的人看着其實也不錯,青春蹉跎便過去了,她的確應該拋卻往日的心思,順母親的意,好好與太子表哥相處纔是。
柴郡主心底思潮起伏,旁人自然看不出來,尤其是趙倩,覺得沒有陪伴柴郡主“談情說愛”的義務,所以徑直站起身,告退。
“倩兒,等一等,我把東西落在世子夫人那兒了,我不太認得路,你帶我去找吧?”鄭宓緊跟着站起來,掃一眼愕然頷首的柴郡主和麪無表情的太子,追上趙倩,倆人攜手離開了荷花池。
現在,荷花池上的亭子裡,就只剩下太子和柴郡主了。
“咦?倩兒妹妹和鄭姑娘把琴落在這兒了——”柴郡主平定臉上的愕然,緩緩伸出玉手,將琴拿到自己面前,隨手撥弄,彈撥出一串悅耳之聲,“這琴真好!”
柴郡主讚歎道,隨即正襟危坐,低頭撫弄。細聽,原來是一古琴曲:《高山流水》。
相傳俞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撫琴抒懷,調寄高山流水,志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若江河!”於是,引爲知音。後鍾子期死,伯牙摔琴絕弦,終身不復鼓琴,以爲世無足復爲鼓琴者。
柴郡主一曲方罷,螓首輕擡,微現惶恐之色,似在等待太子的評價。
太子沉吟正待開口,目光忽地越過柴郡主,落向遠處,“哦——趙雋夫婦也來了!郡主稍等,我去與趙雋打聲招呼。”然後長身而起,走出小亭,轉個彎,身影隱進花枝樹叢之中,不復見了。
柴郡主在太子目光落向遠處時也看過去,果然瞥見趙雋的身影一閃——只是一閃,就赫然消失!她一怔,轉回目光,又不禁微微一怔——太子表哥,也消失了……
一片灰雲遮住白日,天地驀地暗淡,襯的柴郡主的臉色也暗淡幾分。她獨自靜坐,垂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緩緩立起身,嫋娜地步出亭子……荷花池上,徒然留下一把寂寞的古琴,再無人撫,更不知向何處尋覓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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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夏和趙雋攜手在花園裡走了一圈,看看日頭愈低,天色漸漸昏黃,該是回去的時候了。於是,夫妻倆轉過身,攜手漫步返回“蘭薰院”。
經過一片小小的桂樹林時,沐夏停下了腳步——此時正值八月,仲秋雖未到,桂花卻已然綻放,花香飄散,沁人心脾,一如“蘭薰院”裡的味道。這樣的味道,讓她想起了某些往事。
往事其實不遙遠……在她思考“蘭薰桂馥”的最初,也不過才一年前!一年前,她還是個自以爲冷情其實自傲的女子,一年後,她變成一個被愛人的愛情之網牢牢束縛的女人,終此一生,也許再不能解脫了!
可她,不悔!
愛他,又何須悔……
“如此安靜!該不會又在轉頑皮念頭了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調皮孩子,還有何作弄夫君的手段,都使出來罷!”見身邊的人兒良久不吭聲,似乎走神的樣子——他,可不要她在他身邊神思飄飄像是忘記了他!於是,趙雋帶着玩笑的口吻逗趣。
她沒有被他的冷笑話逗笑,轉過清澈的眼眸,專注地凝視他,口氣輕淡地詢問,“世子,真正的大家閨秀和僞裝的大家閨秀,您更欣賞哪一個?”
這個問題……有些敏感哦!
“欣賞?”他刻意誇張的語氣,“不!爲夫不欣賞任何一個真正的或者僞裝的大家閨秀……”他迎着她瞪直的目光,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爲夫只會愛女人——只愛一個叫尹沐夏的女人!不論她什麼樣子,都是我趙雋心愛的惟一的女人!”
這男人還真不是普通的會哄女人!沐夏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呀,才真正是一個最高明的僞裝者!比她這個不夠純粹的大家閨秀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服了他了!
她搖搖頭,嘴角微揚,情不自禁投入他寬闊的胸懷,屈起手指羞羞他的臉。
這麼好的機會,不利用太可惜了!
所以,趙雋手臂攔腰一勾,把佳人密密地圈在懷抱中,低下頭,結結實實地索要一個深長綿密的吻。
……所……幸,他們半個侍女也沒有帶!要不,老是在人前放肆地上演夫妻恩愛的畫面,她僅剩的大家閨秀顏面真要蕩然無存了。咳!她這個看起來比哪一個男人都要冷,都要酷的夫君,誰又能猜得到會有這般性情?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沐夏分了下神——真的只是分了下神,很快地,就被強悍的擁抱和霸氣的熱吻拉回全部心神,投入到夫婿引發的洶涌熱潮中,再沒法旁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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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又昏黃了幾分,秋氣襲人,已是寒意瑟瑟,流連在花園裡的人,真的應該回去了。
趙雋和他的妻子走遠了,消失不見了,柴郡主赫然從一棵桂樹後面現出身影。
她一手捂着小嘴,一手捂着胸口——似乎,所受的驚嚇着實不輕。
柴郡主的確受了驚嚇,畢竟,一個雲英閨女實在是沒有多少機會親眼目睹人家夫妻的親暱行爲,也不宜親眼目睹人家夫妻的親暱行爲,而她,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看見趙雋與他的妻子在她眼前親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們,還要把她的信心磨滅幾分?徹底嗎?
她有着高貴的身份,優越的品貌——這些,誰說不是男人面前無往而不利的條件?曾經,她不以爲自己會是遭人視若無睹的卑微女子——像晉王府昔日的表小姐沈怡蓉;曾經,她也不以爲自己會比誰遜色——例如趙雋的妻子尹沐夏……可,命運似乎不體恤她,月老更是不肯善待她。
她上年到達京城,與安平公主跟隨皇上到御囿狩獵時,第一次看見趙雋,也……第一眼就愛上他!誰知,隨之而來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他,趙雋,竟然已經娶妻!恨不相逢未許時……她無可奈何,卻也無論如何拋擲不掉人生的第一次心動。愛,就要非卿不嫁!所以,她決心委屈自己……可,就連這樣的委屈也換不來趙雋的真心相許!他,甚至連敷衍她的心思都沒有!就那樣一次次從她的視線裡消失,沒有回頭、轉身,更遑論容她貼近,甚至……呵護她入懷?她不得不死心!只能死心——因爲,她根本沒有信心從尹沐夏的手裡拿到趙雋的心,分走都不行,何況,哪一個女子不奢望情郎全心全意……
迷夢,早該醒來!她也決心醒來!太子表哥——或許纔是她的真命天子!可是,她的心爲什麼還會難過——在親眼目睹趙雋和他的妻子旁若無人的親暱時?
她……應該如何自處?
柴郡主心亂如麻、神思散亂,恍恍惚惚地繞着一棵又一棵桂樹往前方走,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往哪裡走,也無力去想自己應該往哪裡走,即使愈走愈幽深,走到僻靜得像是不曾有過人煙的角落。
這……是哪裡?
柴郡主茫然地擡頭四顧,在些微感到驚惶的同時心房驀地被重重擊中,以至於……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張口結舌——她側前方的桂樹下,太子表哥他、他正將一個女子摟抱在懷中……
幾星花瓣飄飄悠悠墜落在他們的頭上,衣服上,如此的唯美……桂花的香味很濃,很濃,濃烈得令人透不過氣——令她透不過氣,恍如窒息!
表哥——是第二個趙雋!而那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畫面裡的女子——竟是……鄭宓!
鄭宓,她最應該投入的懷抱,難道不是舅舅的嗎?
爲什麼?
她只不過是個希冀真愛,渴求未來有個寬闊胸懷安穩倚靠的至情女子,爲什麼……總被無情辜負?
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