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組長走了,這個連姓名都是軍事機密的老師留給顧天佑許多美好的記憶。但記憶就是記憶,生活卻始終向前。
出正月就是二月二,龍擡頭的這一天,一場讓天佑更加難過的離別不可避免的到來了。
三總部下屬的某家著名部隊醫院組成了一支實力強勁的醫療團隊,以空降的誇張方式強行將龍爺帶走了。這一次,老頭子沒有拒絕。不是不想拒絕,而是已經無能爲力。自從去年那場大病過後,老爺子就得了個糊塗病,苗世凡說他得的是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癡呆。
這一年多的時間裡,顧天佑親眼見證龍爺,從一位曾經歷過三年紅軍,八年抗戰,四年解放戰爭,殺人飲血若等閒的蓋世英雄,變成一個時而明白,時而糊塗的病老頭的過程。而隨着時間推移,病情加重,老爺子明白的時候越來越少,糊塗的時候越來越多。顧天佑曾在苗世凡給的醫書中瞭解到這種病,知道如果任病情發展下去,最終會導致龍爺腦死亡。
經過上一次的送別,顧天佑理解了一個現實,人這一生註定了要一次次面對與親近之人分別的痛苦。只是這一次分別的痛苦程度要比之前那次強烈百倍。
儘管有着遠超實際年齡的成熟心智,儘管早已明瞭這次分別在所難免,顧天佑還是無法剋制住心中的悲痛,生平第一次熱淚盈眶。不僅是因爲十年的養育之恩,還因爲一老一小,兩個孤獨的人,在這十年間建立起的深厚情誼和默契。
顧天佑難過,卻無從述說。他甚至都不能像樣的跟龍爺道個別。因爲龍爺的執拗,醫療隊只能趁着他糊塗時把他帶走。顧天佑眼睜睜看着衆人七手八腳小心翼翼的將龍爺擡上擔架,除了眼含熱淚戀戀不捨外,什麼也做不了。
分別在即的時候,龍爺似乎有那麼一瞬間明白過來了,忽然從擔架上掙扎坐起,嘶聲竭力的吼了一句:“小兔崽子,好好活出個樣子來給老子看!”
直升飛機發出的巨大轟鳴聲,久久在耳邊不散。顧天佑目不轉睛看着天空,儘管那裡早已空空如也。何蔚然和監獄裡其他幹部老遠看着天佑孤獨的身影,臉上浮現出擔憂之色。
顧天佑又一次無依無靠了,與十年前不同的是,在龍爺的錘鍊下,當年的三歲小兒已經成長爲五尺高的少年郎,昂藏的身姿挺拔,已不難看出日後的成長軌跡。令人擔憂的不是他野草瘋長般的個頭,而是隱藏在這身體內在的東西。
對來了又走的犯人們而言,四五年前那件事早已成過去。但對於這些幹部來說,卻是仍然記憶猶新。幹部們都清楚,這個清秀有禮的少年絕非善男信女。包括何蔚然在內,獄警幹部們此刻都在想,龍爺走了,這孩子要怎樣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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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裡,煙霧繚繞,氣氛凝重如鉛。
監獄長劉黑臉狠抽了一口煙,將菸頭擰滅,道:“不用研究了,送福利院吧,法律規定,無人照料的犯人後代應該由福利院撫養。”
無人應聲,會議室裡的人都下意識的瞥了何蔚然一眼。
良久。
何蔚然才緩緩說道:“龍老的病很重,但還沒徹底糊塗。”
監獄裡的人都清楚,龍爺待天佑如子如孫,這份感情不摻半點虛假。但老頭子走的時候並沒有帶上天佑。也許是因爲他病糊塗了,也許是因爲他根本沒這個打算。然而,不管是因爲什麼,監獄
裡這些人都不敢妄加揣測他的意圖,而隨意對天佑做出安排。
劉黑臉頓時蔫了許多,煩躁的又點上一支菸,反問道:“送走不行,不送走,這孩子一天天長大,他不是服刑犯人,咱們又不好把他當成犯人對待,他整天混在那些成年犯人堆裡,說不定哪天又要出大事兒。”
何蔚然肯定了劉黑臉的說法,點頭道:“老劉說的句句在理,你擔憂的也是我們大夥都擔心的,我的意思是在龍老的意思沒弄明白以前,咱們暫時還讓他住在特幹監室,想辦法聯繫龍老,問明白了再做決定。”
“如果咱們問不明白呢?”劉黑臉皺眉道:“龍老走的時候病的不輕,而且人已經被送到燕京,咱們想要聯繫上他恐怕不容易,萬一這段時間裡,那孩子出了什麼事情,咱們幾個的責任可就大了。”
“說的是啊。”何蔚然嘆了口氣,話鋒一轉,道:“不過我認爲,正因爲這樣,咱們才更不能隨便把這孩子丟給社會,無論龍老是怎麼打算的,老人家跟這個孩子的感情是千真萬確的,所以我覺着就衝着龍老,咱們也不能這麼辦!”
他喝了口茶,環顧左右,又說道:“龍老在這住了四十多年,當年老關剛來那會兒他就在這,如今老關都退休了,咱們的獄警們換了一批又一批,有哪個敢說沒有受過老爺子的恩惠照顧?平日裡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不說了,我就說大事,七十年代那會兒落實政策,八十年代分房子,調工作,子女安排就業,哪次咱們監獄不是走在整個監獄支隊的前頭?這些都是因爲誰,在座的心裡頭都有數。”
話說到這份兒上,劉黑臉也不好往下說了,他該提醒的都提醒了,但這所監獄的當家人是政委何蔚然,對這位已經五十五歲,即將退居二線的老大哥,他從來都是心服口服。
顧天佑被留了下來,住在龍爺留下的監舍裡,繼續享受高牆內的自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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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沒有了爆破組長,沒有了龍爺,十二三歲的小小少年即將開啓一段無依無靠,同時也無拘無束的時光。
最初的思念和掙扎很快就過去了,歲月的年輪不會因爲誰的離開而停滯。
顧天佑的生活依然秩序井然,按時起牀,鍛鍊身體,整理衛生,讀書練字,一絲不苟。就彷彿龍爺從未離開。有時候顧天佑還會找出龍爺留下的酒杯,倒上兩杯,一杯獎勵自己,另一杯?龍爺老了,不能多喝,所以天佑決定自己替龍爺喝掉。
這種自欺欺人的日子沒能過多久,龍爺留下的存貨就被喝光了。
酒喝沒了,老頭子還是沒回來。顧天佑終於開始學着面對現實,煩悶的時候就到各個監區閒逛。
曾經,龍爺的影響力遍佈這所監獄的每個角落。頭頂着龍爺幹孫子的名頭,獄警幹部,看守武警,各個監區的大佬,無不對這小小少年禮敬三分。但現在,隨着龍爺一去不回,整座監獄的人似乎都能斷定,老頭子不會再回來了。顧天佑頭頂上那個名頭自然也就光環黯淡。
這個隨處閒逛,不受監規約束的少年,就像一塊香噴噴的唐僧肉,吸引着那些刑期看不到盡頭,飢渴中苦熬的老號子。
老號子是監獄裡對喜歡後.庭花的病態老犯人的特別稱謂。幾乎都是無期犯人,長時間的壓抑,扭曲了他們的某方面的取向,也降低了他們對生存的渴望,如果不計算將要被執行打
靶的那一小撮,這個犯人羣體是最瘋狂的。
以前有龍爺鎮着,各個監區的大佬都對顧天佑加意保護,這幫人幾乎不構成威脅。現在龍爺一去不回的消息傳遍了整座監獄,幾個大佬對待天佑的態度自然不會像從前一樣。
就像海中的鯊魚對血腥味的敏感,這樣的變化逃不過老號子們的味覺。
龍爺的餘威猶在,但他們已經蠢蠢欲動。
第一個站出來的傢伙叫熊愛國,十六年前,此人當時只有十五歲,因爲強姦殺害了自己同父異母的親妹妹被判了無期徒刑。據說他妹妹死的時候只有六歲。這是個極端殘忍變態的傢伙,也是老號子當中最兇猛的一個。他被關押在西監區,因爲長的虎背熊腰敢下狠手,平日裡監區大佬都不願招惹他。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犯人們都在放風區,集體步行轉圈結束到午飯開始這段時間裡,允許犯人們在固定的範圍內自由活動。
事發時顧天佑正準備穿過放風區,找苗世凡借本書打發時間。人如其姓的熊愛國迎面走過來,那目光像兩團火,直勾勾要把什麼燃燒乾淨似的。顧天佑看到他之後的第一反應是觀察看守武警和獄警幹部的位置,結果卻發現現場沒有一個獄警幹部,看守武警吃飯早,這個時候都忙着換班打飯。
顧天佑的心刷的一下沉了下來,環顧左右,放風區內乾淨的找不到一片樹葉,更何況任何可以自保的趁手傢伙。
手裡沒有打磨鋒利的牙刷把,監區大佬們這個時候通常都在後廚幫工,所能依靠的只有這雙手了。顧天佑低下頭,繼續往前走,右手握拳,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併成了鉤子狀。
龍爺說過,打人打的是力氣,殺人殺的是膽量。新兵蛋.子,就算體壯如牛,面對半截豆腐高的小鬼子,拼起刺刀來往往毫無還手之力。不只是輸在經驗和技術上,更重要的是缺乏膽色。出手慌亂,閉着眼睛往前衝,不被人幹掉纔怪。
熊愛國加快了腳步,面目猙獰,要做什麼已經呼之欲出,顧天佑忽然停住腳步,咬緊牙關,死死盯着他。熊愛國撲上來的時候,顧天佑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這個人的身上那個部位最脆弱。
熊愛國瞪着一雙牛眼,目光如火如荼。雙手抓住顧天佑雙肩的瞬間,腦子裡已開始勾勒這雪白乾淨的少年被他按在地上肆意蹂躪的情景。下一秒鐘,顧天佑的右手揮拳狠狠打在他的襠部,吃痛彎腰的剎那,兩隻纖細有力略有些尖銳的手指狠狠刺入了他的左眼。
血流出來,順着手指淌到手臂上,滾熱滾熱的。手指彎曲從眼窩子裡拔出來的時候,勾搭出一顆晶狀圓球連着十幾公分長的筋絡血管。
熊愛國滾地慘嚎,顧天佑站在一旁神情漠然的看着。
監獄裡打鬥事件時有發生,在這個封閉的,荷爾蒙過剩的世界裡,暴力事件是在平常不過的事情。一個無期徒刑犯人被人打瞎了一隻眼,對獄警幹部們來說是個可大可小的事情。關鍵是看受害者家裡是什麼態度,施加傷害的又是什麼人。
熊愛國進來十六年,從未有人來探視他。考慮到他進來的原因,估計關到死也不會有人探視他。而顧天佑傷人出於自衛,有情可原。龍爺雖然離開了,但對何蔚然來說,情分卻還在。
這件事之後,顧天佑在秦州監獄惡名遠播,搖身一變,成爲監獄歷史上年紀最小的獄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