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佑當然不會相信這世界會存在如此變態又愚蠢的人,躺在路邊的水溝裡,只爲等待路過來此撒尿的少女,滿足一下偷窺的邪念。事實的真相是,高速路旁,雜草叢生的排水渠裡,一個人躺在淤泥中,死不瞑目。污泥埋沒了他的臉,直到被路過內急的少女用尿液衝去污泥的一刻,才終於重見天日。
發現屍體,顧天佑第一個念頭是勘察並儘量保護好現場所有痕跡。方樂兒雖然也害怕,卻始終咬着牙默默跟隨左右。
在經過最初的慌亂驚恐後,戴亞楠的情緒稍稍穩定了一點。戰戰兢兢湊過來,下意識的緊挨在方樂兒身邊,顫聲問道:“姐姐,這人死了嗎?”
屍體暴露在外的部分只有頭部和肩部一點橙色衣角,口鼻處沾滿了混合的污泥和尿液。
顧天佑估計她更想問的是這人是怎麼死的。
“有點像是嗆水死掉的。”顧天佑蹲下身,一邊低頭仔細觀察,一邊說道:“不過你不用害怕,他不是被你嗆死的,臉部出現屍斑,死亡時間至少超過兩小時,埋的這麼深肯定不是他自己乾的,趕快報警吧,另外注意別亂走動了。”
戴亞楠臉上淚痕猶在,聽到那句不是被你嗆死的時候,卻一下子沒忍住,笑出聲來。站在那兒,又哭又笑又窘。看着顧天佑鎮定如常的在那觀察屍體,指揮方樂兒報警,心裡竟莫名的感到安全,呼吸也平順了許多。爲了掩飾尷尬,故意慪氣道:“裝什麼鎮靜,給你副眼鏡是不是就把自己當名偵探了?”
顧天佑故意用鼻子嗅了嗅,皺眉道:“怎麼好像有股子雪碧的味道,難道死者生前最後喝的是雪碧?”
戴亞楠勃然大怒,擡腿對着顧天佑屁股就是一腳。
四十五分鐘後,警笛聲由遠及近,建鄴交通分局刑警隊的人接到報警後火速趕來。
顧天佑代表三人將發現屍體的經過向帶隊的二級警司陳述一遍。
“我們三個上午十點半從秦州上高速,準備去建鄴上學,路上我的同伴因爲內急難忍,下車方便的時候發現這人臉朝上躺在溝裡,之後就報了警。”
二級警司神情嚴肅,問道:“同伴方便的時候,你當時應該不在跟前吧?”
顧天佑點點頭道:“當然。”
二級警司轉頭問二女:“你們當時發現死者的時候,他的臉是露在外面的還是被埋在土裡的?”
戴亞楠有些尷尬的:“是被埋在土裡的,所以一開始我纔沒看到他。”實際情況正是如此,那人臉上被蓋了不算厚也不算薄的一層土,若不是她憋的量有點多,出來壓力又比較大,這人未必能有機會被衝出來露這一小臉。
二級警司一邊記錄一邊點點頭,道:“爲方便比對,你們三個去那邊做個腳印模。”隨口又道:“另外,爲了方便日後協助調查,除了電話外,你們還得把學校的名字告訴我。”
顧天佑據實相告,這人聽到建鄴警官大學的名字時稍微愣了一下,隨即和氣一笑,道:“想不到還是未來的學弟學妹,怪不得把現場保護的這麼好。”看了看顧天佑,又道:“既然以後會是同行,你們又是最先發現屍體的人,要不要跟我說說你的看法?”
“據我觀察,死者死亡時間在兩小時以上,在目前的溫度下,屍斑消失大約會在12小時以內,也就是說至少在這個時間段內,從這裡過往的車輛都有排查的必要,假如是拋屍,而屍體之前曾經被冷凍或加熱處理過,這個死亡時間就未必準確,具體的還要看法醫的檢測結果,死者面部浮腫,很難從相貌上看出實際年齡,身體完全被埋在土壤下,由此可以肯定是非自然死亡,露出部位看不到致命傷害,因此還不能對死因做出準確判斷,不過我個人傾向於交通意外所致。”
“哦?從哪看出來的?”
“從死者被掩埋的深度看,埋屍者動作非常匆忙,坑挖的不深,土也蓋的不厚,如果是準備充分早有預謀,相信不至於屍首會被一泡尿衝出來。”
“你能不能不提這一泡尿的事兒?”戴亞楠惱羞成怒道。
“騷瑞,我只是陳述事實,絕沒有噁心你的意思。”顧天佑賠了個毫無
誠意的不是,繼續說道:“既然是匆忙埋屍,我想多半也不會是預謀殺人,因爲很顯然,有很多地方要比高速路旁更適合處理屍體,之所以我判斷是交通意外造成的受害人死亡,還有一個根據就是受害人露在土壤外的一個橙色衣角,很像是養路工人們穿的那種夜光安全馬甲。”
“我的假設是,死者是一名養路工人,清晨時,他在負責的路段上工作着,天氣炎熱,護路工人們喜歡選擇在那個時間出來幹活兒,而那個時間段恰恰是趕夜路的大貨車司機們最容易疲倦的時間,一個疲勞駕駛的司機路過這裡把他撞死,因爲那個時間路上車輛稀少,這個司機便把死者搬到下邊溝渠裡嗎,用死者的勞動工具把死者就地掩埋後逃離了現場。”
“很好,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做出這麼具體的分析和判斷,說明你觀察的非常仔細,判斷死亡時間的時候,把時間和溫度等因素都考慮在內了,很客觀不武斷,最後的假設部分很精彩,既結合了現場實際情況,又有對生活的細緻觀察,合理性很高,如果是學院案例分析考試,我認爲你可以得到一個A。”二級警司不吝讚美,又道:“顧天佑是吧,我記住你的名字了,小夥子很不錯,希望你學業順利,早日成爲我們當中的一員。”
離開後的路上,顧天佑腦子裡還想着溝渠裡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想着假如那人真是一個護路工人,正如自己分析的那樣被撞死在路上,一條生命就這麼消失了。他這個年紀應該是家裡的頂樑柱吧?一場偶發的意外改變了一家人的命運,如果沒有戴亞楠那瓶雪碧,這人的冤情還不知道要等多久纔會曝光。或許到那時,被發現的屍體已不能提供任何線索。
“難道這世上真有鬼魂?冥冥之中不願離去,所以纔會讓我們鬼使神差的停在那個地方?”
“哇!”
顧天佑心有所想,隨口自語了一句,卻把聽者有心的戴亞楠嚇的哭出聲來。說到底還只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哪見過這陣勢啊,一泡尿撒出來一張人臉,死不瞑目瞪倆大眼睛,看着她蹲在那兒,此情此景也就是戴曉樓的閨女,換個一般人家這麼大的女孩子,當時就得嚇拉稀了。
方樂兒連忙安慰,“不怕,不怕,別說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鬼,就算有也是去找那缺德帶冒煙專門嚇唬人的傢伙。”
顧天佑嘿嘿一笑,道:“本來也沒什麼好怕的,該害怕的是那個把他埋進去的人。”
戴亞楠看來是真被嚇到了,抽抽噎噎,驚魂難定,這一路上都沒徹底緩過神來。
顧天佑說:“要不你還是先別報到了,回去讓你爸先把你哄好了,反正報到截止日期還有三天呢。”
戴亞楠害怕歸害怕,卻不願在顧天佑面前弱了氣勢,硬着頭皮賭氣道:“謝啦,不過不必了。”怒氣沖天鬼讓道,她這一生氣,反倒沒那麼害怕了,挺起胸脯道:“別忘了,我爸爸可是戴曉樓,我上警官學院可是奔着刑偵專業來的,若是連這點事兒都扛不住,還敢幹刑偵?”
車裡安靜了一會兒,三個人都在消化剛纔親眼目睹的死亡。
方樂兒想的是自己是否應該繼續反對天佑去警官大學這件事。就在剛纔,她看到了一個過去從未見過的顧天佑,不是固有的沉穩睿智,而是一種狂熱,從前她所瞭解的那個顧天佑,冷靜機敏,整潔有序,做事情條理分明,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唯獨缺少的就是年輕人特有的熱情。或許,他選擇那裡真的只是因爲喜歡?
戴亞楠還在努力從恐懼情緒中擺脫出來,許是覺着聽音樂能管用,這會兒又把耳機連到手機上了。一邊聽着音樂,一邊埋頭擺弄手機,似乎是在跟誰聊天,忙活的不亦樂乎。顧天佑的眼賊,透過後視鏡,看到她的手機屏上幾段聊天記錄。
她的網名叫細高高:哪裡抽呢妹子?對面的叫抽的就是風,回話:正在火車上抽風。細高高:我他媽大白天活見鬼了,差點真給嚇抽了。抽的就是風:見鬼也好過我在這聽老媽嘮叨吧,坐一晚上火車,早上起來一看她,比鬼還嚇人。細高高:我沒跟你鬼扯,我真遇到了一個死人頭,還尿了他一臉。抽的就是風:啥?尿了鬼一臉?你是被
嚇尿的嗎?那不是什麼都被那色鬼看光光了?細高高:還有比這更可怕的,本想省張車票錢,上了那個走後門頂掉胖子保送名額的鬼見愁的車••••••
剛看到這裡就被小丫頭髮現了,狠狠的被鄙視了一下,然後人家就躲到駕駛員身後的位置去了。顧天佑心道,原來自己是頂了她同學的保送名額。正尋思着,電話忽然響了,拿起來一看,是戴曉樓打來的,忙用藍牙耳機接聽。
戴曉樓:“聽說你們在路上遇到一案子?”
顧天佑:“這纔不到四個小時,消息都傳到你那了?”
戴曉樓:“建鄴高速刑警隊的張寶華是我半個徒弟,當年他實習就是我帶的。”
顧天佑:“就是那位二級警司吧?怎沒給你閨女打電話,反倒先給我打?”
戴曉樓:“小孩子經歷點事情沒壞處,我不能照顧她一輩子,遇事還得靠自己,我找你自然是有事。”
顧天佑:“我開車呢,你長話短說吧。”
戴曉樓:“我這邊調查孟憲林社會關係的時候發現一個新的線索,估計你會感興趣。”
顧天佑沉吟了片刻:“是跟監獄裡某個人有關的?”
戴曉樓有些吃驚:“你怎麼知道的?隨即又道:看來你是早有懷疑了。”
顧天佑:“我也是問過老耿那件事之後纔有所懷疑的,孟祥林是孟繁榮的侄子,老孟沒進去前是柺子幫高層人物,他進去了,侄子在外頭幫他活動活動認識個管理幹部不足爲奇,孟憲林雖然死了,但這條線很可能還沒斷。”
戴曉樓:“這就很好的解釋了你之前從老孟那裡得到的消息是怎麼泄露的。”
顧天佑:“這條線索還不明朗,你要想挖出重要東西,最好先忍一忍。”
戴曉樓:“我也是存了這個顧慮纔沒打草驚蛇,先給你打這個電話確認一下。”
顧天佑:“如果需要我回去你就說話。”
戴曉樓:“等你先落了學籍再說,落了學籍你就算入行了,可以視作爲實習警員,過去也有過在校警校生借調到警隊幫忙的先例。”
顧天佑:“還可以這樣?”
戴曉樓:“有時候一些特殊案件裡,實習小孩兒要比我們這些老油條還管用。”
顧天佑:“聽着好像有點無間道的意思。”
戴曉樓:“放心吧,我可捨不得讓你去幹臥底,至少在柺子幫這案子沒了結之前不會。”
顧天佑:“需要我去的時候不必客氣,你知道我要想扮壞蛋估計會比裝警察還像。”
戴曉樓:“現在我是徹底相信你是真想幹這一行了。”
顧天佑:“原因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你一直不信而已。”
戴曉樓:“現在信了,對了,高速路上那件案子有眉目了,聽寶華說你還在他面前秀了一把案例分析?”
顧天佑聽口氣估計到自己的分析可能有誤:“你就直接告訴我結果吧。”
戴曉樓:“結果還沒出來,不過你有幾件事說對了,死者的確是護路工人,死亡時間是今早,不過寶華在現場檢查出死亡原因是先中毒,然後才被車壓到的,埋人的司機通過監控沒費勁就找到了,護路工人的鐵鍬也在他車上被發現,現在調查的重點是被害人是怎麼中毒的。”
顧天佑嘆了口氣:“這一行還真是活到老學到老,他是怎麼看出死者是先中毒而死的?”
戴曉樓:“你勘察現場還是不夠仔細,沒注意到死者周圍的死蟲子。”又語重心長道:“刑偵是一門技術活兒,考驗的卻不是手藝,而是觀察力,腦門下邊一雙眼,左肩膀下邊還有一隻,眼尖心細才入門,有的人幹一輩子都只能做筆錄拉線兒蹲守的活兒,就是因爲爬不過這道門檻。”
掛斷電話,發現方樂兒正默默注視自己,若有所思的樣子。後排就坐的戴亞楠則跟着音樂輕聲哼唱,好像根本不知道她老爸剛打來一電話。
顧天佑腦子一直回想着戴曉樓最後那句話。不知不覺,車已到了建鄴高速路口。出了高速口,方樂兒忽然提出讓把車停道邊兒,說要談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