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院監區裡關着這麼一位,常年三十二斤重銬加身,住單間,吃小竈,留着一頭奢侈的短髮,此人叫苗世凡,罪名是殺人,據說還不止殺了一個。說是因精神障礙纔沒有被執行槍決。
關於他的傳聞很邪乎。
顧天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從龍爺那裡聽到的。
老頭子平常不喜多言,喝多了酒之後卻喜歡追憶往事。說自己過去帶兵打仗的事情;說他在解放前娶的那四個老婆;說他在解放後爲了不跟四個老婆離婚寧願辭官務農;說他是爲給老首長報仇錯傷了無辜的人才會甘心情願關在這裡四十年。
有一次,龍爺喝多了,忽然說起了苗世凡。
苗世凡也曾是個軍人,經常來看望龍爺的那些老將軍當中有一位就是此人的老首長。關於苗世凡的過往,龍爺也是從那位老將軍口中得知的。
當年那位老將軍指揮兩個軍殺入南疆鄰國,苗世凡是隨一線部隊作戰的軍醫。
有一次,苗世凡奉命跟隨一支小分隊執行一個營救任務。計劃是從陸地出發,找到營救目標後由苗世凡施救,然後從海上撤回。結果,行動中出現意外,在撤回的半途中遭遇了敵人的軍艦,他們的船在距離海岸線三百海里的地方被擊沉。
時值年末,北風吹的正烈。所有人都以爲小分隊集體陣亡了,誰也沒想到,三個月後,竟然有兩個人活着回來了。
其中的一個便是苗世凡。
兩個人都成了英雄,但他們卻都沒有選擇繼續軍旅生涯。
八十年代初,苗世凡退伍回到地方當了一名醫生。靠着對醫學那股子病態般的癡狂,十年時間,完成了從一個普通醫科大學畢業生到醫學博士的過程,之後的數年裡,隨着他的臨牀經驗越發豐富,醫術日趨精湛,逐漸成爲赫赫有名的心腦外科權威。
整個九十年代,這位學貫中西,國際知名的心腦外科專家,憑一把手術刀挽回過許多大人物的生命。直到有一天,他在異地犯案後遭遇了一次意外的公共交通事故,導致他受傷昏迷。警方在確認身份的時候從他隨身包裡找到了兇器和沒來得及處理的被害人身體某部位••••••
一個持續多年,造成數十人死亡的連環兇殺案終於浮出水面。
苗世凡鋃鐺入獄,如此重罪本無幸理,但偏偏他還活的好好的。
根據大家的猜測,他能活下來的原因有三。
第一,財能通神。入獄前,苗世凡除了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醫生外,還是個身家不菲的富商,多年來他一直和兄長苗世超經營管理着東南地區規模最大,最盈利的私募基金。
第二,手眼通天。苗世凡從醫多年,救過的人比他殺過的人多得多,其中不乏身居高位的達官貴人,入獄前,他的社會關係錯綜複雜,不希望他死的人中指不定就有個別大人物。
第三,他真有精神病。通常情況下,在天朝的法治環境裡,像他這樣罪大惡極之輩,縱然真有精神病也是難逃一死,但因爲有了前面兩條,他的精神病終於得以成爲他的保命符。
這個人罪大惡極,顯然不是什麼好老師的人選。但龍爺更看重他是整座監獄裡學歷最高的一個。
有一天,天佑去放風區曬太陽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留着短髮,重銬加身,面色慘白中年男人。
當時天佑正坐在破籃球架上,享受着春日的暖陽和難得的自在。男人拖着沉重的鐐銬,每一步都發出嘩啦嘩啦聲響,慢慢的走過來。擡頭打量着天佑,目光陰冷的足以令溫暖的春日失去溫度。天佑對他聞名已久,一眼就認出了他,打了個寒顫,想跑,卻已經來不及。原以爲這下慘了,卻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竟大大出乎預料。
苗世凡招手讓天佑下來,他
拉着天佑的手做自我介紹:“我是苗世凡,你可以叫我苗先生。”
小天佑快被他的惡名嚇死了,拼命掙扎着想逃掉,苗世凡卻又說道:“放心,我不會把你怎樣,我已經罪孽深重,不打算再添新的罪孽,他晃晃手上的鐐銬:你看,這身鐐銬是我自願加上的。”
對於天佑而言,察言觀色是從記事起便掌握了的生存的基礎技能。苗世凡說話口氣平淡中透着真誠,這個殺人狂魔看起來是那麼平靜,言談中似有股子令人信服的魔力,天佑覺得這樣的人似乎不需要說假話。
苗世凡接着說道:“龍老爺子來找我,說你到學齡了,該讀點書。”
龍爺照搬軍規的教育方式裡從來不包括文化課這一項。在認識苗世凡之前,顧天佑腦子裡從沒有過讀書的概念,更不想跟着這個人讀書。於是用力搖頭說:“不用了,我不想讀書。”
苗世凡並不理會天佑的話,從懷中取出一本連環畫本的西遊記,不容拒絕的交給天佑,說:“想看懂裡邊的故事,就每天這個時候來這裡找我。”說完,轉身離去。
顧天佑拿着連環畫,迷迷糊糊回到龍爺的監室。之後的幾天,儘量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本連環畫。卻最終還是沒能戰勝那顆慾望強烈的好奇心。
開卷有益,小天佑很快就被裡邊的鬼怪圖畫吸引,終於愛不釋手。看來看去也只能看個熱鬧,於是忍不住去問龍爺,這書上畫的故事內容,那些小小的方塊字代表了什麼意思?
一開始老頭子還願意回答幾句,後來被問煩了,說道:“老子不識字,誰給你的書你問誰去。”
天佑老實的說:“書是苗世凡給我的。”語氣充滿忌憚。
龍爺難得的沒發號司令,而是想了想,道:“你早晚得離開這裡去外頭生活,字都不認識,你靠什麼活着?”又道:“苗世凡要是想害你,那會兒就下手了,何必給你這本書?”
於是,次日,還是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苗世凡如約出現。
從此,顧天佑的生活又多了一堂必修課,跟苗世凡讀書識字。
苗世凡是個頂頂特別的人,他就像一支結構精密運轉中的瑞士手錶,每一個動作都似有規範。他每天晚八點睡覺,早五點起牀,每天在固定的時間段背書,鍛鍊身體,吃固定量的食物。連睡覺姿態都是標準的仰臥不動。監獄裡不準蓄髮,但對他卻是例外。他的頭頂上留着令人羨慕的一寸短髮,並且總是梳洗的如他整個人一般極爲整齊。
同龍爺一樣,他也是個極不喜歡與人廢話的人,並且他還是個剛愎自用到極致的人。根本容不下半點質疑的聲音。所教授的東西從來不講第二遍,卻要求天佑必須掌握。而他的懲罰方式又與龍爺的簡單粗暴的毆打體罰不同,他更喜歡逼着天佑背書。
沒有哪個小孩子是喜歡讀書的,顧天佑也不例外。經過最初的好奇後,天佑對讀書的興趣大減,本打算敲退堂鼓的,卻被龍爺一句話給逼的不得不繼續讀下去。龍爺說,你敢放棄老子就打斷你兩隻手。顧天佑不敢,因爲深知龍爺秉性,這老頭說一不二,他說會打斷自己兩隻手就絕不會只打斷一隻。於是只得硬着頭皮每天堅持找苗世凡讀書。
苗世凡有很多書,有的是講述故事的,有的則是純粹的專業書籍。他逼迫天佑背書的時候,則完全不管什麼書,拿起一本丟過來就逼着天佑讀,不認識的字自己查字典。他只管定期考問,背不下來的後果就是找家長。
相比較承受龍爺的暴怒,天佑還是更願意多花點心思好好完成苗世凡佈置的任務。
苗世凡絕不是個好老師,這個中年男人憤世嫉俗,目空一切。他那雙洞悉人心的眸子總是冷森森的,似乎容不下半點虛僞和怯懦,讓人不敢直視。天佑從
其他犯人身上學到的那些投機取巧的小把戲在他面前絕對無所遁形,每次想要偷奸耍滑都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在他的高壓逼迫下,顧天佑只能填鴨式的接受那些他想教而天佑不想學的知識。
苗世凡精通醫術之外,尤其還喜歡數字,他的腦子裡存儲着一千八百多條股票代碼和上千個電話號碼,從來不會搞錯任何一條。他聰明絕頂,卻又十分神經質。尤其不喜歡被人拒絕,經常會爲一丁點小事兒暴跳如雷。所以,他要教授的東西天佑無論如何都要學會。
當同齡的孩子在小學課堂上掰着手指認數字和拼音時,顧天佑卻已經在一監區七號房間裡舉着牙刷把在苗世凡手把手的教導下,在一名強姦犯身上尋找血管。小腦瓜已被強行灌輸了一腦子有關醫學和金融的知識。
苗世凡煙酒不沾,除了讀書,他還喜歡聽音樂。天佑不曉得那些好聽的曲調屬於什麼流派,卻知道每當他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看似癲狂的手舞足蹈時,纔是他心情最平靜的時候。也只有這個時候才能跟他溝通。
有一次,天佑問他,爲什麼要教授自己這些?苗世凡按着天佑的頭頂,回答說,老頭子請我幫忙教你,我不是教書匠,只好教自己熟悉的東西。
顧天佑舉着牙刷把又問:“爲什麼教我認識別人身上的血管?”
苗世凡接過牙刷把,托起天佑的手臂,用牙刷把在纖細的血管上輕輕劃過,說道:“認識人體是一門了不起的技能,可以用來救人,也可以拿來殺人!他把臉湊近天佑,四目相對:“比如當你遇到危險,有人要傷害你的時候,你可以隨便拿起一件鋒利的事物準確劃開對方的主動脈血管,這種情況下,就算你只是個小孩子,也可以輕而易舉放到一個成年人。”
小天佑在他陰森目光注視下,嚇得一縮脖子,顫聲問道:“不是說還能救人?”
苗世凡直起身子,收回注視,道:“那就說來話長了,打個簡單的比方,你是個醫生,給別人開刀拿掉身體裡一處壞掉的組織,如果你不熟悉人體構造,不知道哪條血管可以動哪條不可以動,盲目的一刀下去的後果會怎樣?”
苗世凡將牙刷把遞迴天佑手中,閉上眼隨着音樂虛空比劃着,嘴裡不停又說道:“你不可能在這裡住一輩子,須曉得外面的世界到處是瘋子,他們平素裝成正常人的樣子,可一旦爲了利益發作起來,就什麼都不顧了,你日後到了外頭,要是沒點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是餓死就是被欺負死。”
顧天佑並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話。對一個八歲的孩子而言,關心以後的日子如何遠不如過好眼下的生活來的重要。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從苗世凡手中接過牙刷把。
苗世凡抽回手,不耐煩的揮揮,示意天佑離開。
從苗世凡那兒出來往回走,經過監區廚房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小天佑回頭一看,是個陌生的犯人,看意思應該是來廚房幫忙的。
整個男監區只有這一個廚房,提供着幾千人的伙食,需要很多人手才能忙得過來,負責做飯的是武警中隊的炊事班,他們人手有限,所以經常會找些犯人來幫廚。對犯人們而言,這可是個好地方。顧天佑知道,能到這兒幫廚的犯人,多半都是燒過香上過供的。
那人看上去要比苗世凡年紀還大些,不過天佑估計他的實際年齡未必比得上苗先生。又瘦又高,普普通通一張臉上溝壑縱橫,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小孩兒,你是不是叫顧天佑?”
“是!”顧天佑點點頭,反問:“叫我幹啥?”
“你過來,來,來,到叔叔這兒來,叔叔這兒有糖塊給你吃。”那人說着,從兜裡拿出兩塊糖來在天佑面前晃了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