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什麼呢?該怎麼問?
喬葉很爲難,然而還是硬着頭皮去了一號包間。
一月,梅花。
掀開簾子,弄出了一些響聲,那男子立刻回頭,見是喬葉,又有些失望地黯了眼睛。
“公子,這是我們‘天下無美’最新研製的點心,請您嚐嚐看合不合胃口?”喬葉走過去,將點心放在了石桌上。
很精緻的點心,擺成紅花綠葉的造型,花心一點,綠葉環繞,玲瓏小巧。
那男子夾起一塊,嚐了嚐,放下筷子問道:“很新奇的點心,叫什麼名字?”
喬葉站在他身邊,笑道:“這點心很特別,是專門爲公子做的,名字叫做‘惟君賞心’。”
那男子猛地擡起頭來,盯着喬葉,嗓音溫潤卻帶着急迫:“她在哪裡?!”
喬葉坐下來,不慌不忙地爲他添上熱茶,笑問道:“公子說的是誰?”
“你明白我說的是誰。”男子道,“讓她來見我。”
呵,好一個命令的口吻!
喬葉冷笑道:“如果公子把‘天下無美’當成了那些風月之地,把她當成了可以任意輕薄、使喚的風月女子,那麼就請回吧!”
男子眉頭蹙緊,苦笑一聲:“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呵呵,我的時間不多,原本不過是想來聽聽她的琴聲,如果她不肯出來,我也只能回去了。”他站起身,失落地往外走。
喬葉也不攔他,站在一旁看着他走遠。
“公子!”一聲焦急的呼喚從身後響起,已經走到昏暗過道的男人定住腳,回頭,眉頭舒展開,他笑了。
賞心尷尬地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的侷促。
紫色錦袍的男人走過來,立在她面前,低頭看着她道:“那天說的湘妃九章,我已經譜出來了,吹給你聽聽可好?”
賞心的臉色緋紅,頓了頓,點點頭,“好。”
男人的表情瞬間好看了起來,連黑色的眼瞳中都帶了笑意。
喬葉倚在一號包間的牆上,偷偷笑了,何人賞心?終於,那個人出現了。
惟君賞心呵!
賞心與那男子去了三樓的琴房,喬葉留下來照看着生意,雖然這裡夥計們不少,但難免會有些差錯。她正在看醫書,研究着老狐狸給她佈置的任務——
老狐狸很支持她往“邪路”上發展,她要研究毒藥,他居然難得慷慨地指點她。最近天氣冷了起來,他並不在紫鳳林久住,每次有什麼話要說,總是讓小狐狸給她帶信。她也不知道他人在那裡,人家是飛鴿傳書,他是飛狐傳書,果然是老狐狸的作風。
坐了一會兒,有夥計來告訴她,說是外面有人找。
喬葉蹙眉,誰要找她?
楚離?不會,他從不會主動點名要見她,多數時候是坐在七號包間喝茶。
楚慕?他們上午才見過,他也不至於這麼無聊又來找茬。
放下醫書,走出去一看,來人着棕色錦袍,個子很高,皮膚很白,眉毛很濃,更重要的,是那近身便能聞到的濃濃酒香。
祁宣。
“你怎麼來了?”喬葉笑道,他們現在是很好的朋友,生意上相互關照,連那顆南海的夜明珠也是在他的幫助下才順利買到的。
祁宣揚了揚手中的酒壺,也笑了:“今天是我的生辰,想找個人陪我喝幾杯。”
喬葉爲難,她不會喝酒。
“怎麼?這麼不給面子?”祁宣有些不高興了。
“呵呵,怎麼會呢?”喬葉勉強笑了,想了想,指指樓上:“去上面喝?”就算喝醉了,也是在自己的地盤上。
“好。”祁宣滿臉笑容,上前攜着她的手道:“喬兄弟,這是爲兄珍藏了許久的花雕,一直捨不得拿來牛飲,今天就和你一起喝個痛快!”
盛情難卻,喬葉終於有些明白爲什麼男人的應酬沒完沒了,最後鬧得自己痛苦又難受,全都怪那該死的面子。她現在是男人的身份,自然也要維護男人的顏面。
然而,事實證明,她的酒量實在淺得可以,怎麼才喝了一杯就這麼暈呢?
面前的桌子、椅子連同祁宣的臉都旋轉起來,她聽見祁宣在喊她,可是她聽不清他說了什麼,腦袋一沉,趴在繡桌上一動也不動了。
“喬兄弟?”祁宣輕輕推了推她。
沒有任何反應。
“喬兄弟?你怎麼這麼容易就醉了?”祁宣笑道。
她還是沒有動靜。
祁宣脣邊的笑容化爲嗤笑,涉世未深?果然如此。和她在一起做生意這麼久,見識了她獨特的想象力,精湛快速的運算技巧,隨機應變的爽快利落,可是偏偏,她錯便錯在,涉世未深!
有時候,對你威脅最大的,往往便是你身邊那個最瞭解你的人。
酒裡面摻了蒙汗藥,她一時半會兒醒不了。
祁宣站起身來,環顧偌大的包間,佈置精美,綠色植物環繞,清新自然的感覺,不管是坐是立,都讓人很舒服。從‘天下無美’一夜之間揚名楚都,再到“珠光寶氣”、“妙手偶得”迅速躋身上流社會的圈子,她將他的幾家店鋪生意打壓了何止一半?
如今他在楚都秘密發展起來的諸多生意買賣凋敝不堪,錢財是小,可是那些店鋪之中人羣往來衆多,情報自然也多。她的出現,讓他損失的豈止是銀兩?更加可惡的是,她全身心地相信他,什麼問題不清楚都去請教他,年紀輕輕,虛心好學的品質倒是值得讚賞。
喬凌啊喬凌,若不是你我各爲其主,想必能夠成爲很好的生意夥伴!
她和楚離走得太近了,近到每天都會去離王府。楚離向來冷漠,不大與朝中人往來,更別說是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碧淵寺刺殺失敗,修羅門的殺手居然也這麼不堪一擊,讓他覺得氣惱又憤怒!
祁宣走到喬葉的身邊,他今天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什麼本事!初次見面,她的手裡便捏着碧璃之眼,是不是代表,碧璃之眼如今還在她的身上呢?
也好,搜搜看吧。
大手將她從繡桌上提起來,伸手去解她的衣帶,一個男子的身子居然這麼纖細,他還從來沒有見過。
衣帶解開,她依舊軟綿綿地靠在他的胳膊上,長髮披散,動也不動,祁宣的手頓住,低頭凝視着她——臉上的顏色與脖頸上的完全不同,一個略帶黝黑,一個白皙無暇,到底是花叢中的老手,他用手沾了一點酒,輕輕擦過她的臉頰……
“你去哪裡?”一個男子的聲音在房間的外面驟然響起。
祁宣扭頭看向房門。
“聽說來了客人,她年紀小,我怕她應付不了。”是那個‘天下無美’的西施女掌櫃賞心。
匆匆的,有腳步聲從走廊上傳來。
祁宣心神一轉,給喬葉重新系好衣帶。
賞心剛走到房間的門口,還來不及敲門,門便從裡面打開了。她倒是嚇得後退了一步。
祁宣走出來,尷尬地笑道:“沒想到喬兄弟這麼沒有酒量,今日是我生辰,早知道她這麼不能喝,我也不敢讓她喝了。現在可怎麼好?”眼神在看到賞心身後的紫衣男子時微微一閃,又迅速恢復自然。
賞心看向他懷中,喬葉果然是醉了,酒味不知道是祁宣身上的,還是從她身上傳來的。她看了一眼祁宣,隨即走上前去,從他懷裡接過喬葉,她不重,可是她扶起來還是有些吃力。
“我來。”紫衣男子上前一步,很善解人意地攙扶喬葉。
“祁公子,小喬年紀太小,確實是不能飲酒,讓你見笑了。”賞心職業化地對祁宣笑笑,“賞心這就帶她去休息,你是再坐坐還是?”
“哦,我就不多坐了,原本是想找她喝酒樂一樂,現在倒把她害成了這個樣子……”祁宣歉疚地蹙眉,“有勞賞心姑娘照顧喬兄弟,我明日再登門道歉。這就告辭了。”
“好,祁公子慢走。”賞心點點頭,依舊笑得和善婉約。
祁宣也禮貌地對紫衣男子點了點頭便擡腿下樓,擦過紫衣男子身邊時,他的脣角微微翹起——楚國的皇太子楚蕭,呵這‘天下無美’果然是高級私人會所。
他輕擡右手,食指的指尖上沾染了一團黑色的桐油……現在他對喬凌的身份越發地好奇了,一個能同時把楚離和楚蕭兩個人聚集到同一個地方的小丫頭,她到底是什麼人?
呵呵,昏暗的走道里,他的笑容不加掩飾,他在小丫頭的身上放了一種東西,獨特的味道只有他的引路蜂才能識別,很久他便能知道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丟了生意倒是無所謂,如今,他似乎是找到了一個突破口——迅速而準確地打入楚國的內部,果然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安頓好了喬葉,天色已經不早了,楚蕭看了看窗外,對賞心道:“我……該回去了。”
賞心正在用熱帕子給喬葉擦臉,聽見他的話,直起身子,轉頭看他,點點頭:“好。”
“湘妃九章,我譜了好幾天,你卻只聽一遍就能記住,下次再來考考你。”楚蕭笑道。
下次……
賞心垂眸,輕輕一笑:“下次,我也要考考你,湘妃九章詠竹,今天你進的是一號包間,花神是梅,也能譜出詠梅的曲子嗎?”
楚蕭笑聲溫潤,很是自信:“那就拭目以待吧。”然而他頓了頓,聲音變低:“瑣事纏身,也許要過許久才能再見。”
賞心點頭:“好。”
她做事一絲不亂,不管是什麼情況下,從來都鎮定自若,好像不論別人做什麼、說什麼,她都能接受。除卻那會兒他要走時,她的那聲焦急呼喚。
楚蕭嘆了口氣,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知音難求,你既然懂我的曲子,怎麼會不懂我的心?”
賞心低頭不說話。忽地一個力道將她拽起,隨後乾淨溫暖的男子氣息將她整個包圍住,他的手臂很用力,聲音卻很溫柔:“等我。”
等我的人生不用再被那份紛繁的瑣事束縛,等我的自由能夠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等那些阻止我登上皇位的力量全被被剷除,等……
只需等。
賞心終於淚眼迷濛,伸出手臂環住他,聲音哽咽:“我等你。”
不問他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他說了等他,她就相信。從來沒有這麼篤定地相信一個人,相信他許的承諾。
“咳咳……”繡牀上的喬葉咳嗽了一聲,兩人這纔有些尷尬地分開,賞心低頭看去,她並沒有醒,翻個身又睡着了。兩人相視一笑,攜手退了出去。
第二天。
離王府的居延亭,楚離等了許久,也不見她來,漸漸地,竟有些坐不住了。
爲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心思?他和她在一起,不過是利用利用罷了,因爲她是柔蘭使者,他想通過她來了解更多柔蘭王的消息。可惜,不知是她的口風太緊,還是柔蘭王教導有方,她根本不曾提起多少他想要的消息。這樣的小丫頭,除了會做生意,其它的,都不會。連利用價值都寥寥。
然而,時間真是一個致命的殺手,不知不覺改變了很多事情,久遠的記憶無法釋懷,漸成的習慣不由自己——每天,居然好興致地坐在這裡等,她瘦小的身子穿着寬大的衣袍,急匆匆地趕來,指點、忙碌、來來去去……
遠遠地看着她,近近地看着她,偶爾想起她,慢慢的,眼神不由自主跟着她走……
花盆太重,她別打碎了,他來搬吧。
她躬身的時候,一旁的竹枝彈起幾乎戳到她的臉,他走過去不動聲色地用手擋住,她不知道。
石竹花普通又普通,可是她居然喜歡得那麼歡喜,擺弄它們的時候像是看着自己最依賴的親人,心裡突然便有些異樣的妒忌,她愛花,也許勝過愛人。
吃飯的時候,她低着頭,怯怯的,似乎是不敢看他,他便在心裡笑了,伸出筷子給她夾菜,他有那麼可怕嗎?
……
楚離猛地驚醒,這麼一想,他居然都能想這麼久,呆呆地坐在空無一人的亭子裡,放眼望去,四周空空蕩蕩,只有“未名居”的拱形門內透出些奼紫嫣紅。
她這個時候該來了吧?爲什麼還沒來呢?
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楚離猛地回頭。
“主子,”白芷被他期望的眼神嚇得站住腳,這麼多年,主子的紫瞳幽深迷幻,任何人都無法從中窺視他的內心,然而,這會兒,他分明是在期待什麼。
“白芷,是你。”楚離有些失望地偏開頭:“何事?”
“該傳午膳了,主子是在這裡吃還是……”白芷輕聲道。
“就在這裡吧。”楚離道,哪裡都是一樣的,哪裡都是一個人。
“是。”白芷應了,正要退下,楚離卻又叫住了她:“不用傳了,備轎,本王要出府。”
白芷詫異地問道:“主子是要去……?”難道是宮中陛下傳召?可她並沒有得到消息。
“天下無美。”楚離已經站起身,他等不及了,只想見她。
天下無美。
半上午了,喬葉還是沒有醒,裹着棉被睡得很熟。賞心進來看了她好幾次,又退了出去,無可奈何。
緩緩踱步,她覺得寂寥。明知今日他不會來,可是心裡面卻還帶着深深的期盼,她坐在假山後面,翻看着賬本,竟至於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想起他含笑的眉眼,修長的手指,寬闊溫暖的懷抱……
思君如百草,繚亂逐春生。
外間有人在說話,似乎不太愉快。待客之道她從小熟知,只當是夥計們招待不週,熱客人不高興了,於是她起身走了出去。
暗紅混邊的玄色衣衫,一雙似喜非喜的含情桃花眼呈琥珀色,眉頭挑得很高,薄脣微抿,他站在十二花神的圖譜前,語氣帶着些趾高氣昂的囂張:“她人呢?”
夥計們不知道他來做什麼,也聽不懂他問的是誰,胡亂回答着。見賞心走過來,都鬆了口氣,各自散去了。
楚慕轉頭,見是賞心,微微眯了眯眼睛:“小爺記得你,好像和她的關係還不錯。小東西人呢?”如果讓他知道,她是因爲去離王府而又放了他的鴿子,有她的好果子吃!昨天那麼乖乖地聽話,今天又開始是使壞了,他等了一個早上,也不見她的人影,她果然有本事激怒他。
賞心一笑:“昨天被人灌醉了,現在還在睡。”這樣親暱的稱呼,怎麼都不像是來找茬的。
“被人灌醉了?”楚慕眼眸轉深:“她還敢喝酒?”他還真低估了她的本事。
“帶我去見她。”楚慕道。
不容置疑的命令。
賞心想了想,點頭,轉身在前面帶路,什麼人能得罪,什麼人得罪不得,她自然明白。小葉子,誰讓你那麼不乖,給你一點教訓也不錯。
進了繡房,賞心遙遙對着花架下的繡牀一指:“在那裡。”
楚慕擺擺手:“你出去吧。”
賞心猶豫了一會兒,關上房門退了出去。
楚慕一步一步朝繡牀走去,越來越近。
許是有些熟,喬葉的手臂伸出被子外面,白皙如蓮藕,只是上面依稀可見深深淺淺的鞭痕。小臉擦得很乾淨,不見半分黝黑,如墨黑髮凌亂地披散在枕邊,秀眉微蹙,顯然不大舒服。她輕哼了一聲,本來平躺的身子側翻,正對着楚慕。白色的中衣有些散開,露出肩頭大片白嫩的皮膚、精緻的鎖骨……
饒是知道她在熟睡,楚慕還是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撇開頭去。好一副美人酣睡圖。
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在她的身邊坐下,握住她裸露的手臂輕輕放進被子裡,又將滑落的錦被往上拽了拽,蓋住她的肩頭。小東西睡得倒真安穩,半點沒有察覺。
居然喝醉了酒?
楚慕低頭湊近她的臉聞了聞,酒味並不明顯,怎麼會醉得這麼厲害?
水蜜桃似的脣離他很近,他幾乎想象夢中一樣,頭再低一點,噙住它……然而終於還是忍住了。
剛想擡起頭,卻不想她的手臂突然擡起,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楚慕不防,被她拉得歪倒在她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