蕃刑法嚴苛,計有、(側斬)、皮鞭、砍頭、挖等多種,即使是小罪也不得赦免。先前富薩爾和倫布知在大唐蹲大牢之所以惶惶難安,就因爲吐蕃的黑牢是在地下直接挖成的牢窟,深達數丈,囚犯就是一丁點小罪也得要蹲上兩三年。
若是得罪了某個大貴族,對方想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大可直接把你往牢窟裡一扔,十年之後興許就只剩下一把枯骨,就是能活下來,那也是去掉了半條命。
富薩爾享受的還是軟禁待遇,但贊婆這日子就沒那麼好過了。樹敦城曾經是吐谷渾的王城,有王宮有花園,自然也少不了地牢。作爲此番抓到的最優有價值的戰俘,他的看押待遇自然不同於其他俘虜,王宮地牢就關着他一個,周圍負責守衛的是兩百根正苗紅的大唐精兵,可以說是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作爲吐蕃大相噶爾東贊之子,贊婆生來就是人上人,哪裡品嚐過這樣蹲地牢的滋味?雖然那一日爲兄長斷後就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結果戰敗被擒,一路被轉押到了這裡。他原以爲大唐領軍的將領必會來見他,誰知等了三天竟是連個影子都沒有。
三天之後又是三天,日子過得飛快,他在土牆上也不知劃了多少道模糊不清的線,竟是除了送飯的沒有任何人來看過他,彷彿是他這個俘虜不存在一般。到了最後,他終於忍不住提出要見大唐主將,誰知那個送飯的親兵用一種看白癡的目光瞅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道出了一句話。
“大帥和副帥如今都沒空。有空了自然會來見你,你就安心等着吧!”
不死心地贊婆第二天又提出了要見李賢或是契苾何力地要求,然而。那送飯的人彷彿是得了囑咐,竟是有如聾了啞了一般,二話不說撂下東西就走,絲毫沒有和他羅嗦的意思。
直到這個時候,贊婆方纔覺得自己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他在吐蕃地位尊貴,也不知道把多少平民奴隸。或是和噶爾家族作對地貴族投入過牢窟之中。如今真正品嚐到這種絕望孤寂,簡直是要發瘋了。
贊婆哪裡知道,李賢還算是額外優待他,這地牢裡頭好歹還有一支照明用的火炬,否則若是純粹黑暗一片,只怕他更加支撐不下去。這王宮地牢本就是吐谷渾王昔日囚禁政敵或是貴族的去處,在隱秘的地方都設有窺視孔。看似沒有人來見他,但其實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從旁監視。就是擔心這個身份不尋常的俘虜死了傷了。
用李賢的死命令來說,那就是隻能把人關着,磕了碰了都不行!
“聽說噶爾家族幾兄弟之間很是和睦,若不是他們彼此同心。也不可能把國內那些貴族壓得死死地。要是這贊婆死了,只怕會激起噶爾家族同仇敵愾之心。到時候什麼好處都撈不到,所以一定得看好了!”
李賢的眼睛終於離開了窺視孔,又命人將其掩上,一轉頭見屈突申若在後頭抱着雙手笑吟吟地看他,便聳了聳肩說出瞭如是一番話。此時,另一邊終於傳來了一聲乾咳,卻是獨孤卿雲。
獨孤卿雲彷彿沒有覺察到自己此刻站在這裡有多礙事,搔了搔頭就地問道:“殿下,明天真的要把那個富薩爾送走?”
“那隻不過是說說罷了,把人送走了,我找誰去要錢?”李賢曬然一笑,又用拇指指了指地牢的方向,“三千吐蕃俘虜都未必及得上一個贊婆值錢!”
“可是……”
獨孤卿雲想提出自己的意見,可忽然感到自己對於打仗擅長,但是對於大局的把握組織能力卻實在不夠,竟是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一個“可是”之後竟是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話。
“殿下一面和那些吐蕃沒廬氏的人打交道,一面又準備以贊婆要挾欽陵,這是不是……”
屈突申若接過了話茬,似笑非笑地對獨孤卿雲眨了眨眼睛:“獨孤將軍應該知道兵不厭詐,既然戰場上可以坑蒙拐騙不擇手段,這戰場下何嘗不可?噶爾家族若是獨掌大權,固然是要對外進兵來確保他們在國內的威信,可一旦噶爾家族下臺,沒廬氏和娘氏這樣地貴族上臺,何嘗不會採取同樣的手段?”
見獨孤卿雲一瞬間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李賢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渾然不覺他一個不到二十歲地毛頭小子開導一個年近四十的將軍有什麼不對。
“打仗地事情完了,鬥心眼的事情還沒完,獨孤將軍你這幾天辛苦一些,大約再過幾天,欽陵也必定會派人過來!”
富薩爾第二天當然沒有走成,幾乎是一看到前來“送”他的唐軍將領之後,他立刻連珠炮似的說出了一連串價碼——三百兩黃金變成了金銀器皿一千件,除此之外還有牛馬羊若干,美女若干等等。負責“押送”的獨孤卿雲聽着這傢伙的語速,心
感到古怪。
他孃的怎麼全都給雍王料中了?
奇怪歸奇怪,他還是站在那裡假裝猶豫了一段時間,然後方纔令人關上房門,匆匆前去找李賢。而李賢一大早就被霍懷恩和盛允文硬叫了起來,正在聽兩人彙報的當口,又見獨孤卿雲滿臉興奮地衝進房間,哪裡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獨孤,你知道沒廬氏爲何要贖回三千俘虜麼?”
不等獨孤卿雲回答,他便哈哈大笑了起來:“吐蕃雖然如今佔地日廣,但真正久經訓練的士兵卻不多,若是動員全國青壯,大約也就是十五萬人,先頭五萬軍馬打了敗仗,除了我們斬殺和俘虜的那些,收攏的潰兵都被欽陵帶回去鎮壓局面了。這些戰俘都是屬民。戰場上固然得聽主將地指令。但並不是爾家族地私兵,這次贖回去就能用着和噶爾家族對着幹。他們不確定我們究竟俘虜了多少人,所以才只提出贖回三千!”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們與其臨時拉青壯來硬抗欽陵,還不如把這些算是精銳的士兵贖回去,好增加勝算?”
獨孤卿雲猛地一拍腦袋,這下子終於完完全全明白了,但一想到用戰俘築城修路地方便,又想到放虎歸山養虎爲患這兩句俗話。眉頭不禁又是一皺,遂把擔心吐露了出來。
李賢的回答卻很是輕描淡寫。
“談判歸談判,這俘虜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這富薩爾算不上一號人物,初步意向就算達成了,怎麼也得讓他把大人物帶過來讓我見見!聽說欽陵如今的日子不太好過,那些貴族抵不過他的兵,就把小贊普拉出來當作號召。聽說已經有不少忠於王族的兵將投了過去,兩邊正好勢均力敵,一時半會東風壓不倒西風,西風也壓不倒東風。這一萬多俘虜就很金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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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契苾何力袖手不管這件事,而李賢向遠在長安的大唐朝廷發文。聲稱要以仁德之心善待俘虜,得和吐蕃進行友好談判交涉,於是,這處置俘虜地大權便由李治親自頒旨送到了李賢手上。至於那些擔心西北戰事沒完沒了的老臣也都鬆了一口氣。
反正李賢承諾不殺俘,他想要怎麼處置就隨便他去好了,只要不打仗就好!
樹敦城保留唐軍五千,伏俟城駐軍三千,剩餘的就逐漸從州撤出。如今吐蕃沒心思打仗,吐谷渾是沒實力打仗,駐紮大軍要消耗大量錢糧,李賢自己也覺得不合算,自然是不會強自拉着四萬大軍不放。就算真的打起來,以樹敦城和大唐隴西的距離,調兵或是退避都是很方便的事。
而李賢口口聲聲要善待的戰俘,那些被他稱爲金貴的戰俘,如今地日子卻是苦並快樂着。吐蕃的兵不是常備兵,軍官是貴族,而兵士都是屬民出身,平時不打仗也得幹活維持生計,並不怕什麼苦活累活。先頭被李賢那個下馬威餓得半死不活之後,最近他們的口糧又稍微放鬆了些,而李賢又適時放出風聲,說是吐蕃有人要贖回三千戰俘。
這從未聽到過的新鮮事讓大批俘虜極其振奮。眼看前幾日幾個逃走地人很快就被唐軍追回來,當場梟首示衆,那腦袋至今掛在旗杆上,不少人也絕了逃跑心思。如今再聽說只要表現好能夠回去,誰不肯賣力幹活?於是一夕之間,無論是築城還是修路的效率陡增一倍。
“這是不是該稱爲畫餅充飢?”
眼見李賢只需動動嘴就有人去忠實執行計劃,眼見富薩爾在那裡天天往上加價碼,眼見欽陵地特使被堵在城外上竄下跳四處走門路,眼見那羣吐蕃戰俘個個爆發出了巨大的潛力盼望着回家,屈突申若不得不承認,李賢這憊懶的傢伙只要肯想主意,那確實是有的是人倒黴。
“這餅不僅僅是紙上的,而是近在咫尺,彷彿立馬就能夠到,那些原本已經絕望的人能不生出希望麼?這戰場下頭和戰場上面一個樣,攻城爲下,攻心爲上!”
李賢笑眯眯地抓住了屈突申若的手,趁勢又加了一句:“若不是我攻破了你的心,我敢向你求婚麼?”
屈突申若沒想到李賢兜兜轉轉居然回到了自己身上,頓時爲之氣結,使勁白了他一眼:“好了,少賣弄你的貧嘴,聽說欽陵的特使就差沒抹脖子表示誠意了,你也別晾人家太久!”
“晾着他算什麼?就憑欽陵當日敢對你和賀蘭下手,我就是晾他幾年也不過分!這次抓的那是贊婆,如果逮到的是欽陵,我就算拼着功勞王爵都不要,也非宰了他不可!”
一瞬間,李賢的嬉皮笑臉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咬牙切齒的怒色。旁邊的屈突申若先是一怔,隨即露出了一個嫵媚的笑容。衝冠一怒爲紅顏,這話還真是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