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涼殿北臨太液池,雖然隔着一道宮牆,但若是夏日,蛙聲。武后生來喜動不喜靜,非但不討厭這樣的噪音,反而常常把窗戶打開。如今雖已是深秋,瑟瑟秋風中已經多了幾許寒意,但阿蘿進去的時候,依舊看到武后坐在窗前。
“拜見皇后娘娘。”
儘管常常到含涼殿覲見,但阿蘿的心中仍有幾分忐忑。依禮拜見之後,她微一擡頭便瞧見武后的目光直直盯着自己,頓時嚇了一跳。
武后打量了阿蘿一會,忽然微微笑道:“我聽說,最近賢兒單獨召了你兩次?”
阿蘿沒料到武后忽然會如此問,幾乎是下意識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沛王殿下那只是逗着那些宮人玩的,雖說召了我,卻並沒有……”
“好了好了,你是我身邊出去的人,我還會不明白這些麼?”武后含笑點了點頭,命身旁的阿芊上去把人扶起,這才輕輕嘆息了一聲,“你和阿芊昔日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原本準備一個給弘兒,一個給賢兒,後來陛下把他身邊的宮人明徽給了弘兒,阿芊這纔沒有跟過去。如今看來,你倒是比明徽強,比她自重。”
對於這樣敏感的問題,阿蘿惟有訥訥以對。當武后問起李賢平日的言行舉止時,她便仍照着以往的例子小心翼翼敷衍了一遍,見並無別的話,這才告退而去。出了含涼殿,冷風一吹,她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以往在武后身邊的時候不覺着什麼,可如今一旦遠離,每每重回這裡的時候。總覺得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神佛,時而壓力深重,時而如沐春風,就是在皇帝面前也沒有這種感覺。
說起來。李賢雖然性格執拗而又憊懶,卻同樣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上次驪山之行讓那幫隨行地宮人大失所望,就差沒有在她面前公然抱怨了。如今就如此麻煩。若是成婚之後姬妾如雲,那可如何了得?
她扳着手指頭計算起和李賢有這樣那樣關係的女子,越算越覺得頭痛。到最後禁不住苦笑連連,乾脆打消了這個荒謬的念頭——她不過是小小的一個女官,沒來由費那麼大地精神幹什麼?對了,李賢可是說過,這輩子都不許她離開他的……
想到這裡,她忽然雙頰通紅,雙手的手心也一陣陣發熱,竟是連自己已經進了景風門也沒有發覺。直到路過太子東宮地時候。她忽然想起今日李賢提起,讓她去太子那裡取書,早先卻差點忘了。看了看天色,她連忙拐進了東宮大門。
東宮就在武德殿旁邊,阿蘿平日也是常來常往。所以沿途看見她的內侍宮人都上來見禮,不消一會兒。得報的明徽便匆匆迎了出來。和阿籮相比,明徽多了幾分明豔,少了幾分穩重。單單那種掩不住地嫵媚氣息就昭顯出了一個事實——她早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女人了。
“阿蘿!”
阿蘿笑着向她打過招呼,便說起李賢吩咐的勾當。誰知這麼一件小事卻讓明徽皺起了眉頭,好一會兒方纔爲難地答道:“阿蘿,按理說這只是小事。可那書在太子殿下的書房裡頭,現如今劉相公和上官相公正和太子殿下在商量事情,我不敢去打擾。不如這樣,你先在旁邊的房間裡頭等一會?”
劉祥道?上官儀?阿蘿心中一跳,當下二話不說地跟着明徽往前走。她原本還想着如何套兩句內情,誰知她還沒問,明徽就自個長吁短嘆了起來。
“阿蘿,你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如今休息得越來越少了,有的時候甚至過了三更也不休息。我勸過好幾回,他根本不聽,我一點法子都沒有。幾天前,我無意中聽到他和劉相公上官相公說起李義府什麼的,還說要防着他捲土重來。我卻不明白了,這已經被長流的人,還有赦回來地道理?”
明徽這丫頭怎麼如此大嘴巴!阿蘿聞言心驚肉跳,趕緊三兩句把話頭岔開。等到了房間中等候時,明徽那話頭頓時更多了,她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最後不得不認同武后那句話。一點也沒錯,和她阿蘿比起來,這明徽確實一點覺悟都沒有!
捱了大半個時辰,外頭忽然響起了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緊跟着便有內侍在外頭叫道:“明徽姑娘,劉相公和上官相公走了!”
阿蘿巴不得趕緊擺脫喋喋不休的明徽,趕緊起來開門,一出去便看到李弘站在不遠處的臺階上仰頭望天。她整了整衣袍,快步上前下拜行禮。
“哦,原來是六弟讓你來拿書。”李弘微微頷首,目光在阿
轉了一圈,忽然笑道,“人家都說豪氣風流李六郎,不副實。阿蘿,你這麼一朵奇葩就在他身邊那麼多年,他直到如今還沒采摘,居然還敢對賀蘭說什麼花開堪折直須折?”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自從賀蘭煙把那幅畫在飛香殿正殿的牆上掛過之後,這兩句話便一下子傳遍了。五陵年少固然是覺得這話無比有理,深宮中地女人們更是引爲妙談。而李弘聞聽之後,自然也是感慨自己這六弟確實有才,此時也順便拿來取笑了一番。
阿蘿頓時紅了臉:“太子殿下休要如此說,奴婢承擔不起!”
“阿蘿,你如今可是司殿女官,就是外頭那些官員,好些也比你職司低,可不能再自稱奴婢!”李弘一面笑一面打發人去書房取書,忽然想起了今晚另一件事,“上官相公過些天要慶壽辰,雖說不是整壽,但我這個弟子總要爲他好好賀一賀,你回去和六弟說一聲,讓他給我好好想想,送一件上得了檯面的壽禮。”
說到這裡,他冷不丁又加了一句:“讓他放心,我欠他地人情,一定會還上的。”
所謂的書卻不是卷軸,而是一大堆地竹簡,阿蘿今次只帶着兩個宮人,因此李弘便吩咐四個東宮內侍幫忙搬過去。一大羣人剛剛出了嘉德門,便和從重明門進來的李賢一行迎面撞上。只是一眼,阿蘿便認出了李賢身後那個滿臉絡腮鬍子的人。
天哪,那竟是皇帝!
李賢也沒料到會這麼巧,見阿蘿身後的四個內侍一人抱着高高的一堆繡簡,顯然看不清這邊,他趕緊轉頭對身後的老爹低聲嘟囓了兩句。很快,他那老爹帶着兩個心腹親衛溜得比誰都快,他見狀不由在心裡暗笑了一番,這才上前和阿蘿打了招呼。
回到武德殿,他遂命人把那竹簡送去書房,然後厚賞了四個內侍,這纔對張堅韋韜盛允文嚴正警告了一番。自然,這三人全都不是頭腦簡單的主,紛紛表示今夜只是陪着李賢去洗了個桑拿,誰知在外頭打了個瞌睡,其他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他囑咐這三人的時候,身邊就只有一個阿蘿。她起初還有些懵懂,到後來除了驚駭便是惱火——這父子倆完全是瘋了,若是被人知道,明天非得招來一大堆御史彈劾,這年頭彈劾皇帝可不是什麼稀罕事!因此,等到張堅等人一走,她便立刻狠狠瞪着李賢,眼神中滿是嗔怪。
“好了好了,今次是父皇逼着,我不是推不開麼?”
李賢舉着雙手打了個哈哈,見阿蘿仍是死板着一張臉,他忽然笑嘻嘻地伸出手拔下了那根束髮玉簪。一瞬間,那頭原本紋絲不亂的滿頭秀髮頓時披散了下來,一下子從極靜變成了極動。搖曳的火光照在那一頭青絲上,光芒彷彿全然被那髮絲吸收了進去,看上去烏油油黑亮亮,竟是有幾分晃眼。
他專心致志看了一會,忽然眨眨眼睛道:“你看,這樣不是挺好麼?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這都是晚上了,還那樣一絲不芶幹什麼?”
阿蘿實在拿李賢沒法,但那兩句新鮮的詩卻讓她心中一喜——總聽說這傢伙拿詩送人,也不知傳過多少風流佳話,如今她自己得了兩句,自然是無比歡喜。一面手忙腳亂地收拾頭髮,她一面把今天在東宮聽說的閒話轉述了一遍,末了才提起上官儀的壽筵。
“老上官如今是太子太傅,又是宰相,五哥既然要去,我是不去也得去。”說到這裡,李賢頓時咬牙切齒地冷哼了一聲,“去就去了,偏偏還要我想送什麼禮物,這都是什麼世道!敢情就因爲我會想主意,他就什麼腦筋都不動了?”
“誰讓你鬼主意多!”阿蘿立刻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趁着李賢發作之前,她立刻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到了門口方纔回頭笑道,“太子殿下說了,欠殿下你的人情,以後慢慢還。我還告訴他,還不上就算了,反正殿下你不在乎!”
見那大門重新掩上,李賢頓時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一年到頭,王公大臣過生日的多如牛毛,僅僅是他那至尊爹孃就有兩回。要是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去,他就是有再多主意也有驢技窮的那一天!
話說回來,李弘和劉祥道上官儀這麼晚在書房裡頭碰頭,不是正在各抒己見討論如何徹底剷除李義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