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海在哪裡呢?
萼雪還是沒找到他的蹤跡,她又有些失落,不過並非因他,而是失落於蓉蓉,玄嶽,方海似乎都都揹着她,在籌謀着自己的壯志宏圖,而唯有她,懵懵懂懂的讀書上學,懵懵懂懂的吃喝玩樂,懵懵懂懂的望着他們的背影。
“姑姑前陣子去胡適先生鐘鼓衚衕14號的新家恭賀喬遷之喜,回來後便意氣風發,大有巾幗不讓鬚眉之勢,號召了一羣文化界,教育界的朋友給新月社捐款捐物,並在好友中又擇優推薦了幾人入會壯大力量,我本想跟着去見見世面,卻被姑姑一句你年歲還小,不宜攪入時政爲由拒絕了。”
“唉,除了跟方海他們上街貼貼抗日救亡的大字報,我還能做些什麼呢?”她心理想着,難免人就悶悶的。
沿路低着頭,在女生宿舍樓下徘徊,就聽到樓上有人喊自己。
“萼雪,你在幹嘛呢?方海剛纔來找你,還給你捎了個小糖人兒!”樓上喊她的是隔壁系的女同學,方海交遊廣闊,學校的人基本都認識他。
趕忙回到寢室,那小糖人兒正插在窗臺前一株竹瓣春蘭的盆泥裡,那是支塑糖人兒,着黛藍的觀音兜,披“一口鐘”的嫩薑黃斗篷,鳳眼罥眉,極像對着陳殿掄的仕女圖描出來的。
蓉蓉披着條薄毯子正在看書,見她回了,便笑:“看看,若不是我知道,外人怕要道這糖人兒就是依着你的模樣捏的。”
“這天氣也不出門走走,淨窩在寢室,出去接接地氣,也不至於老是覺得身上冷。”萼雪走過來給她掩了掩毯子,瞥見她桌上堆了幾本沒見過的書。
“《國家與革命》,《我們綱領中的民族問題》,《德國農民戰爭》......”萼雪皺了皺眉頭,道:“這是些什麼書呀?”
蓉蓉沒答她的話,拿塊手帕把那些書給蓋住了,又擡頭笑道:“若說是什麼書,我答不上來,只是覺得許多眼下看不透的問題,這書裡漸漸給了我答案。”
“你又藏了什麼鬼?可不許瞞我。”萼雪撒嬌似的摟住她的臂膀,癡纏着要她說個明白。
“哎喲喲~!我的大小姐,哪兒有你這樣任性又蠻憨的,方海剛纔來尋你不到,這會兒肯定又不知去哪裡找了,你在這兒和我作耗着,他豈不是心急。”蓉蓉起身從開水瓶倒了杯水遞給她。
萼雪笑着抿了口水,道:“那我去哪兒找他?你知道他的,路上隨便遇到個熟人,都要和別人聊上會子,我去得早去得晚,都耽誤他的應酬不是。”
“他如今也是重任在肩......”蓉蓉也給自己倒了杯水,似想起什麼,默默地喝了兩口,沒繼續說下去。
門外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紫紅色毛衣,烏黑的捲髮被風吹拂着,一縷“雙妹”茉莉香水味就飄了過來。
“菲兒!”萼雪喊了聲。
那女孩一陣風似的裹了進來,見兩人冷冷清清的坐着喝白開水,不免有些好奇,笑道:“我只聽人說秋收冬藏,沒見好好的春日子,窩在房間裡的,難不成看着那鳥雀孵蛋,你們也要在這兒孵兩個不成?”
此話一出,三人俱大笑起來。
“好呀!跟陳星漢走得近,人也變得跟他一樣貧,我們在寢室裡不過看看書,聊聊天,怎麼就孵蛋啦!”萼雪假意生氣道。
“好了,好了,算我的不是,要不是方海讓我看見你喊一聲,我也不來打擾你們學習了。”孟菲兒笑着安撫道。
“他人在哪裡?”
“說是在臨風待月樓那兒等你,快去把!”
聽到這話,萼雪便慌忙着下了樓,也無暇顧忌身後相視一笑的兩人。
1860年淑春園被毀,只未名湖邊的石舫基座和這臨風待月樓僥倖留存下來,1900年八國聯軍又來劫掠了一番,現如今便只餘下些斷壁頹垣在歲月中顫巍巍的佇立,格外的孤高清瘦。
萼雪踏進殘跡外的翠竹林,就見瑟瑟風聲撥過鮮綠竹葉,嘩啦啦的如碧濤奔騰,琵琶黃的鵝卵石走道用竹竿紮了一溜護欄,有杆紅蠟紙的小風車插在上面,正在呼嚕嚕的飛轉着。
“又在弄什麼鬼?”萼雪上前拔出那柄風車,一路就朝竹林深處去了。
“日暉漸當午,階前綠蠟滴。”
“素手拈珠線,纖描豆蔻心。
她一面踱着步子吟詩,一面搖着那扇風車,頭頂的茫茫綠海滾滾向前,忽聽見碧影深處有人和詩。
“翻江千尺浪,入林萬杆傾。”
“竹節有甘苦,誰解我癡心。”
聽到這聲音,她愣了愣,竹影斑駁的小徑中走出位藏青色中山裝的男子,那齊匝匝的短髮,挺闊的身材,英氣的劍眉,放在任何人身上都算出挑的外在,卻似乎都只爲襯托那雙眼睛,那雙透似琥珀的金沙色虎眼。
你很難找到形容這雙眼睛的確切語言,但那凌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之氣,和熟知他後瞭解到的剛烈沉穩性格,讓人不得不信服那雙眼睛所告訴你的一切。
他站在路的盡頭,望着她笑了笑,四面八方來去自如的風片刻間都停歇了下來,時間空間似乎都凝滯住了。
她的心跳慢了,耳朵裡“嗡!”的響了聲,身體像被潤了水的絲線繃緊,她不敢喘大氣,卻仍不自由自主的笑了笑,那緊張感慢慢鬆懈了下來。
“嗒~!”是一滴露水墜落在泥土裡。
“啪~!”是一片竹葉打着旋兒飛入密林。
“嗚嗚~!”是風在搖曳着林梢。
“嘩嘩~!”是紅蠟紙的風車在咕嚕嚕轉。
“方海!”——是她投入了他的懷抱,那滾燙的懷抱。
他依舊沒有說話,只用胳膊環繞住她,她又聞到了那股令人心安的熟悉味道——那股華達呢布料的特殊味道,帶着淡菸草的辛辣,似陽光般炙熱的味道。
空白,一切都變成空白,她終於不用再勞神思考什麼,只用被那片炙熱的安全感包裹融化,這就夠了,不需要那些愛恨情仇,又或者仕途經濟。
“我也想跟上你們的腳步,我......”
話音未落,溼漉漉的風又吹了起來,一條冰涼的細蛇順着她的腳背蜿蜒爬了上來,她不由自主的顫抖,他的懷抱也如火焰燒完後的灰燼慢慢冷掉。
她猛地擡頭,又看見了那雙金沙色的眼睛,那裡有亮橙色的火芯,如今卻微渺,在一剎那間忽明忽暗。漸漸,那金色燃盡,化爲死灰,他的臉頰泛出青白色,像湮滅的太陽,投入了幽深的冷海中。
“他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無力地喊道,她有些茫然,用腦袋磕着無中生有的牆壁。
“走了!?走了!?那我呢?”她很絕望,卻喊不出聲,她伸出了手,那平日纖細白嫩的手,已枯槁乾瘦。
她眼前的世界沒了色彩,腦海裡嗡嗡嗡的鬧騰,像有羣受驚的蜜蜂。
“啪!”她的鼻樑突然遭遇重重一擊,那腦海裡的蜂羣便從鼻腔裡飛涌出來,四散的噴了漫天。
“血!是血!”那熱辣辣的觸感濺到了手上,像被火星子燎了,下意識的想縮手,又被退回來的人潮給撲倒了。
“方海!方海!”她哭喊着,掙扎着想爬起來,一雙穿了黑色軍靴的腳狠狠的踩在了她的肚子上,痛得無法形容,只覺身子像張薄紙,被木樁子狠狠釘穿,全身都抽搐蜷縮起來,與之相伴的,是喉間噁心的嘔吐感,讓她無法呼吸。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也許死了就不用這麼痛了。”她終於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