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思明道沿着花壇騎行幾百米,是燕大的北院,有德、才、均、備四幢男生宿舍,傳聞宿舍砌牆的磚都是清明兩代留下的城牆磚,又用素灰勾了縫,所以外表看來格外嚴肅深沉,好在有數根修長的大理石羅馬柱嵌入牆體做支撐裝飾,整個建築又在中式的肅穆中多了些挺拔的西洋精緻,再往西是穹棱拱頂的華氏體育館,沿着體育館旁刷得雪白的健體道一直騎到頭,就到了燕大的西校門,這是座單檐王府大門式校門,面闊有五間,中間三間爲三框對開大門,兩側稍間爲門房,五步臺階兩側一對從淑春園的遺址裡搜尋到的石獅子,雖歷經百餘年,依舊不怒自威,鎮壓住了來自西山的荒野之氣。
這時節正是春風有意,百花留情,燕大學生喜歡湊幾塊錢租兩隻毛驢,從西校門出發,騎着小毛驢往西山上去看風景。
玄嶽載着萼雪往校門口走,沿路遇到相熟的同學,他都殷勤的一一打招呼,萼雪坐在後座,卻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及到了校門口,就見姚夢熊和一班男同學騎着毛驢剛從西山下來。
見到二人奇奇怪怪,不免會心一笑,眼神中都帶了幾分戲謔的神情。
“夢熊~!”萼雪坐不住了,從後座跳了下來。
“咦!你們兩這是要去哪兒?”姚夢熊似笑非笑的看着萼雪。
“看到方海了嗎,我們這會兒正找他呢!”萼雪也笑了笑。
“哦~!剛纔我們一起爬山的,他先下的山,說是中午有飯局。”其他同學答道。
“那你們還往山上去嗎?”姚夢熊又問。
“我們.....”玄嶽正想說。
“不去了!”萼雪已經打斷了。
這聲“不”,算是給了玄嶽決絕的回答,也將他的暗戀情愫斬斷於此。
哪個少年不鍾情,從施德樓騎車到這裡,萼雪便覺出來那些與平日的不同,雖說以前他也是這般紳士,也是這般凡事想着她,只是今天,似乎多了些試探,那是她意料之外的。
她不想深究他的想法,那是一種不敢,不忍和不知所措,往日,何嘗沒有好事的同學向她吐露一二。
只是,今天不同了,她下定了決心。
在河邊讀到那句——“你這隻美麗可愛的小鳥,要把我的心銜到什麼地方去呢?”那一瞬間,她想起的是方海,是他挺拔的鼻樑和藏青色的中山裝,那顆情竇初開的心像蘋果,“碦”的被人咬了一口,痛痛麻麻癢癢,甜絲絲又帶着些青澀的酸。
聽到她的回答,玄嶽的語氣又變得跟平日一樣沉穩冷靜,向其他同學點了點頭道:“對,我們不去了!”
聽到這個回答,她不敢回頭看他,因爲她聽到了他心裡的失望與落寞。
同學們笑鬧着走遠了,兩人還在原地沉默着。
終於,他先開了口。
“今天天氣真的挺好,我陪你走到山腰就回吧!”他的語氣不悲不喜,如舊。
她點點頭,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令她有些心疼,他的眼神分明是難過的,攅着自行車把的手用力到了發紅,平日高挑的運動員身材驀然矮頹了很多,她明白,他的心此刻一定是一片寒冷的死灰色。
“給癡情的人不切實際的幻想纔是最大的殘忍!”她努力安慰着自己,笑着跳上了後座。
她希望給她一個甜美的笑容,告訴他,感情的表達方式可以有很多種。
他也看着她,笑了笑,眼睛閃了一閃,又平靜了下去,他總是那樣,不笑的時候眼如潭水,笑起來就是清波,很招惹人。
“坐穩了!”他的語氣充滿着安全感。
西山並不陡峭,他卻蹬得很用力,肩胛骨的輪廓時隱時現,不一會兒竹布長衫就打溼了一小塊。
她想拿帕子幫他擦擦汗,卻沒有伸出手,他那麼可愛,又那麼聰明,她卻只想保護他。
自行車在山腰的一個坳裡停了下來,那是茂密桃林的深處,粉雲壓枝,密密層層,人在裡面,也像被雲裹挾着在飄。
“從這裡往下看,燕大是不是顯得很小,像座小城,像被遺忘似的。”玄嶽坐在一旁的石頭上,雙手搭着膝蓋,端端正正的像個軍人。
“是呀~!我總以爲燕大是烏托邦,是風雨不侵的城堡,可是......”她頓了頓,又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我已經嗅到了革命的氣息,我們肩上有沒有屬於我們的使命呢?最近,我多了很多疑問。”
玄嶽看着她,眼中多了些溫柔,片刻又消弭,仍舊認真的道:“阮君,我們太渺小了,只是被這時代推着走,走好自己的每一步,比起去操心這個時代,前者更重要。”
“玄嶽,我聽蓉蓉說,你與方海常去廣和居參加聚會,席間談的都是國家大事,又聽說上海有了新的政黨,我們的老師也是黨員,不知你是否有耳聞?”萼雪帶着些試探,小心的詢問着。
“你們小姐妹平時也聊這些嗎?”玄嶽笑着望向她。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你們能關心,我就不能嗎?”萼雪笑着反問道。
玄嶽沒有回答,只扭過頭看山間的雲遊走,如層如積的聚攏在燕大的上空,將那亭臺樓閣,飛檐斗拱的華麗遮蔽,只餘那朗朗書聲破出迷霧,飄搖直上。
“你當日讀書是爲了什麼?”玄嶽還是沒有看向她,卻問了她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
“我......大概是爲了自己.....又或許是爲了父母,你突然問起來,我倒有些說不清。”她有些震驚於自己的回答,也愕然於自己的迷糊,竟連個讀書的緣故都說不清。
“我父親是1889年的進士,本已打算到歸德府上任通判,誰知次年八國聯軍侵華,皇帝太后出逃,中央的任命文書被燒燬,無奈之下,他只能避開戰火,狼狽回鄉。知縣憐他人才,給他掛了正術的閒職,亦有進士俸祿。按理說是衣食無憂的富貴閒人,此後卻一直鬱鬱寡歡、終日酗酒,每每爛醉之時,便大吐苦水,以未投身報國爲恥。”玄嶽憶起過去,眼底出現少有的傷感之色。
“我母親曾告訴我——學而優則仕,走上仕途,男兒大丈夫才能掌握風雲,運籌天下,我以此言爲警示,故從不敢懈怠學習。”玄嶽讀書以來,獎學金是年年必有,想來除了刻苦,便是如此擲地有聲的決心。
萼雪望着眼前的玄嶽,似乎對他有了新的認知,那個總是沉着冷靜,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原來內心盤旋着一隻志在千里的鴻鵠。
“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萼雪念出這首詩,又由衷的關心道:“玄嶽,你有青雲志,將來可定要娶一位具停機德的賢妻輔佐你。”
“開拓者都是孤獨的,我不敢妄求知己,只求有人能稍稍懂我心事足矣。”玄嶽說這話時,纔回過頭,他的眼神炙熱,卻又在冷靜中切換着,像內心有煎熬,欲語還休。
“玄嶽~!”萼雪有些心疼他。
他又扭頭看向了雲海深處,此刻山嵐吹散,陽光射透桃花瘴,把那萬千花蕊一一點亮,漫山都綻落了金色的華彩。
“他朝芳菲自有信,花蕊相對共此心。”萼雪又對着他笑了笑,這笑容充滿的是理解,是愛,是憐,是重視與疼惜。
玄嶽也對着她笑了笑,似卸下心中千鈞擔。
也許,正與萼雪想的一樣,她對他愛的表達,非他初始所願的那種,可收穫到另一種世間少有的愛,未嘗不是讓人怦然心動的幸福與甜蜜。
二人說笑着下了山,又在女生宿舍前道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