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一聲燈泡的炸裂聲。
耳邊“踏踏”的腳步,還有哎喲的輕聲叫喚。
她努力睜開了雙眼,慢慢纔看清,還是熟悉的祖母綠色天鵝絨窗簾,敞開的半扇窗戶正被風呼啦啦的掄着,雨灑了進來,天鵝絨窗簾洇溼了一大塊,祖母綠變成了陰沉的暗綠,連帶着溼噠噠的潮氣,一飄一拂吹得滿屋都是。
鳶兒正在手忙腳亂的關窗戶,吳媽則掃着地上的碎玻璃渣。
她掙扎着想爬起來,鳶兒忙過來給她披上毯子。
“不礙事,只是燈泡沾了雨水爆了。”鳶兒安撫着她,又扭頭向吳媽抱怨:“劉管家也真是,說什麼世道艱難,節省開支,去年府裡牽新電線,燈泡都給換成了國貨,這不,半年不到就壞了兩三個!”
“那些洋燈泡也一樣壞,何況百貨公司和賣燈泡的鋪子現在就愛推薦你買國貨呢!姑娘你少出門,不知道呀!”吳媽倒是替劉管家辯解着。
鳶兒沒答話,將牀頭櫃吹滅的線香又點上。
“少奶奶,不然我再把牛奶熱一熱,你喝了好睡。”她瞥見只飲了幾口的牛奶,有些擔心。
萼雪搖了搖頭,咬着發白的嘴脣,問道:“少爺還沒回嗎?”
吳媽忙道:“少奶奶不要擔心少爺,他和老爺一起出門的,聽說遊行雖然解決了,卻傷了些學生和警察,他們都說是......”吳媽還要再說,鳶兒已使眼色制止了。
“怎麼?”萼雪聽到這話,心懸起來,拉住鳶兒的手,要她說。
“也沒什麼,無非是那些洋官人白賴少爺買通黑警察,打傷了工人學生。老爺和少爺爲這事去拜訪張市長,洋人安的罪名莫須有,總會查明白。只一樁,奶奶今晚是淋着雨回來的,趕緊休息要緊,莫要着了涼。”鳶兒安撫着萼雪。
萼雪聽到打傷工人學生的警察是被收買的,不由兩彎眉毛倒豎起來,咬碎銀牙的恨恨罵道:“真是黑心腸的人皮狐狸,眼見遊行的事被壓下去,就想反客爲主,把自己買通工人頭子游行的事實,捏造成進步工人學生被腐敗警員毆打,硬的不行就來軟的,栽給咱們譚府個暗通官府、無視工人學生安危的罪名,這以後哪還有工人會來六華謀事?”
正說着話,就聽見外面嘈雜的腳步聲,樓道里的燈皆亮了,一聲略帶怒意的責備由遠而近的清晰。
“怎麼了這是?都是府裡的老人了,還伺候不好你們奶奶嗎?”——是太太。
太太扶着喜兒進來了,後面跟着劉貴家的,和兩個外間伺候的老媽子。
太太本皺着眉,進來見萼雪好好的,又見吳媽掃着地上的玻璃屑,便明白了八九分,眉頭就鬆了鬆,扭頭對劉貴家的道:“劉貴儉省倒是不錯,只不用太過,咱們府裡使東西從來都挑好的,沒有將就的理兒,既嚇着了少奶奶,明兒趕緊換一批新的燈泡來。”
聽到這話,劉貴家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剩點頭了。
“可嚇着了!?”太太關切的坐在了牀邊。
“沒有......勞太太費心了,實在我的錯,不該大呼小叫的吵醒太太。”萼雪搖了搖頭道。
“無妨,我本來也在等老爺。”太太道。
聽到這話,萼雪把平日對太太的不滿減了幾分,理解倒多了許多,都一般是譚府的女人,都一般擔心家裡男人的安危,實在也是同命相連。
“太太不要擔心,這些天的運作,遊行的事已經解決了,往好裡看,廠子裡生產恢復了,洋人就算再給些絆子,那也不過是些風言風語,傷不了我們筋骨。”她反倒勸慰起太太來。
太太點了點頭:“未嘗不是這個理兒......”
又朝着屋裡的人擺了擺手,示意都退下去。
等人走乾淨,萼雪也裹了件羊絨披肩起了身。
沒等太太開口,萼雪便先笑着賀道:“大爺要納新人,是天大的喜事,不知太太要怎麼辦酒席?可打算帶回蘇州鄉下見見三親六眷?”
太太心裡有愧,面上便柔和許多,嘆氣道:“唉!她一個小妾,哪裡能回鄉走明路,如今又是新民國,不提倡納妾,怎好大操大辦的昭告天下?”
去年頒佈的《民法》,規定下了一夫一妻制的原則,妾制在法律上算是正式廢除,但古來高門大戶之家,哪有不盼子嗣昌盛的,因此暗地在家中豢養小妾的也大有人在,只是上不了檯面,得不到法律認可,說是小妾,倒和生育機器差不多。
“話雖如此,可咱們老祖宗不都是這麼三妻四妾過來的,再者,眼下時局動亂,人人自危,誰會去管別人家納妾、娶小的閒事,此刻太太若下定主意,我第一個贊成,只是......”話到這裡,萼雪又吞吞吐吐起來。
“只是什麼?”太太忙追問道。
“只是你知道宥維的性子,和他叔祖父一般是錚錚鐵骨,雖莽撞卻極有氣節,一夫一妻制是他叔祖父最先提倡的,他打小極尊崇叔祖父他老人家,如今又豈有違背之理,我看要他迴轉心思,比登天還難!”說完這話,萼雪便偷眼看太太神色。
果然,太太面露難色,陷入沉思中。
“唉,這孩子,只怪我和老爺打小不在他身邊,太爺嬌縱了他,如今只是納妾這樣的小事,他都不願意,何談以後替譚家開枝散葉。”太太說到傷心處,不禁抹起淚來。
萼雪見狀忙勸慰:“太太莫急,我平時也在勸他,相信日子久了,鐵杵磨成針,他終會回心轉意。”
太太聽到這話,又嘆了聲:“前日小報紙還在八卦宋夫人無子嗣的事,繪聲繪色的牽扯出一些家族隱秘,也不知是杜撰還是真有出處,看了着實讓人臉紅羞愧,
“太太莫要難過,都怪我,是我不好.......”萼雪勾起傷懷往事,也自責起來。
太太怕她傷心,忙拉住她的手,安慰道:“這不怪你,只怪這世道不好,你們這幫學生,當年不過是想投身報國,爲老百姓說句話,哪知道卻被壞人下了狠手,遭了大罪。平日我雖總勸你們莫談國事,可誰不知道外國人是怎麼欺負我們中國人的,比如遊行的事,我都聽說了,是美國人在背後攪和,看着老爺爲此日夜奔波操勞,我豈能不恨。”
聽聞此言,萼雪大爲感動,也拉住了太太的手,正待要說句貼心話,就聽樓下亂哄哄的連聲叫着,陌生男人的聲音,得意洋洋,又聽到砸東西、桌椅板凳的乒乓聲,吳媽有些尖銳的喊叫傳來,黑夜裡格外令人心驚。
“怎麼啦這是!”太太被唬得立刻站起了身。
“太太別怕,我下去看看!”萼雪覺得有些不對,安撫了太太,便忙着往樓下去了。
“吳媽,來客人了?”她儘量壓下聲音中的慌亂,理了理衣角,擠出個笑容,從樓梯拐角下到了一樓。
只見大廳裡多了十來個黑軍服,黑皮靴,腰上勒着匣子槍的軍人,爲首的大盤帽約莫四十來歲,一雙狡黠的眼睛,正眯成一條縫,上下打量着萼雪。
見他如此無禮,萼雪不免氣急,但這些兵痞,往往都是看碟下菜,你若露了怯,他便要得寸進尺。
想到這裡,她的笑容更自然了些。
“今晚倒是來了稀客!”萼雪的目光從這羣人身上掃過,來來回回兩次,心裡滿是疑問,仍鎮定的道:“我是譚府的女當家,不知各位是隸屬於哪支軍隊,又因何事深夜到訪?”
大盤帽拱手道:“叨擾譚夫人了,在下姓鄭,乃是淞滬警備司令部下屬七編隊副官,因公務在身,才深夜拜訪,請問譚老爺是否在家?”
“原來是熊司令的手下呀!“”萼雪聽說是淞滬警備司令部的,暗叫了聲不好,面上仍笑道:“看來是自己人了!鄭副官漏夜前來,實在辛苦,可偏偏您來的不巧,我們老爺和宥維皆不在。”
“無妨,有些事,問問夫人即可!”見要對付的只是個女人,鄭副官嘴角揚起一抹輕蔑的微笑。
“鄭副官但說無妨!”萼雪還是笑着,心口卻像被鼓槌敲着,咚咚作響。
“前日我們抓獲了一名地下黨,此人姓顧,名華奇。”姓鄭的邊在客廳來回踱步,邊觀察着大廳裡所有傭人的神色,見大多低眉順眼,不敢擡頭,便又扭頭看向了萼雪。
“這人心思乖覺,被捕後立刻投誠,供出了大量地下黨的機密,其中有一樁事牽扯到譚府,說是他曾經夜訪譚府,得到過譚家的金錢援助,譚夫人可知道這事?”他問這話的時候還在笑,眼睛裡卻是陰鷙的兇光。
聽到這話,萼雪有些錯愕——顧華奇!!是誰??
片刻,她記憶裡浮現出一雙滿是灰塵的方頭皮鞋——那晚的訪客,顧委員?莫非就是這顧華奇!能讓淞滬警備司令部的人興師動衆的上門問罪,必是那顧華奇招供出了什麼不利於譚府的證據。
腦中驚濤駭浪的翻騰了幾個來回,知道猶豫不得,萼雪立刻似笑非笑的反問道:“你們淞滬警備司令部讓地下黨混進了上海地界,又大搖大擺的在譚府誆騙了錢財去,倒還來問我們知不知道?只可惜我跟鄭警官一般都是兩隻眼睛一顆心,也沒有八隻手來打理上下,一時失察,被那些地下黨誆騙了都不知道,如今鄭警官來說這事,我心下歡喜,當是來歸還錢財,萬萬沒想到,倒是來興師問罪的,我們明白人,想着我們老爺與熊司令的私交,所以凡事都信任仰仗着司令部,誰知如今司令部倒不分青紅皁白的誣賴起我們!”:
見鄭副官被說的愣住,趕忙又道:“咱們譚府平日縱然廣交天下朋友,也願意濟貧救難,可明面上的交情只是人情,私底下別人做什麼營生,那可不是咱們能知道的。再者,咱們家雖不是上海灘頂熱鬧的去處,卻也是日日有客人,月月有新聞的,就說前些年,咱們府上設宴招待上海商會的各位大佬,去年又是英國大使來訪,還有這些天貨船靠岸,來咱們府上託老爺介紹生意門路的也是大有人在。若說人來人往,魚龍混雜,我贊同,可若說被歹人誆騙了錢財去,就給譚府強安個暗通地下黨的罪名,那我可就不服了。”
這番話,入情入理,看似提示鄭副官譚府是踏破門檻的熱鬧之地,客人難免魚龍混雜,實則暗示譚府並非等閒之所,來來往往的大人物多不勝數,要想找譚府麻煩,最好先斟酌思量。
鄭副官聽到這話,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仰天大笑起來:“譚夫人說的有理,只是咱們做軍人要維護老百姓的安危,譚府這樣的大戶人家自然也是職責範圍之內,地下黨混進了譚府的賓客之中,我們就要搞清楚這裡面的文章,斷不能畏首畏尾的就此作罷,爲了理清近日來了哪些客人,望譚夫人能讓我帶這些下人回司令部嚴加審問!”
萼雪見他這話貌似強勢卻又有些底氣不足,便帶了幾分慍色,道:“既是地下黨,自然不會讓旁人知道,若是知道了,底下人又豈敢引狼入室讓他進譚府,鄭副官綁走這些下人去審問,豈非是井中求火,南轅北轍了!”
“譚夫人言重了,只是我奉命行事,上傳下達,幾番波折,到底命令到了我這兒,就是要來查明事實的,若譚夫人能梳理上下,我倒是樂得清閒!”鄭副官仍是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些深意。
見他話裡有話的暗示,萼雪心裡略鬆泛了些,此刻大概可以判定,司令部雖抓住了顧華奇,可僅憑一面之詞無法給譚府定罪,便來咋咋呼呼的探虛實,想憑着這無證之罪,來撈些好處,想到這裡,萼雪膽子大了許多,又道:“咱們都是中國人,信的都是好人好報,好話好說,從不似那些洋人,面上和和氣氣,背地裡可拿咱們當二等公民,鄭副官今天來,無非要一個明白好回去交差,您的難處我都懂。”
說完,她看了眼會客廳,又朝劉貴點了點頭,鄭副官會意,喝退了手下去門外等候,便跟着萼雪和管家劉貴往會客廳去了。
不消一刻鐘,三人從會客廳出來,只見鄭副官已是滿面春風。
萼雪也笑着,只是語氣上強硬了許多:“鄭副官爲公務奔波,實在辛苦,望回去稟明上級,解釋清楚譚府並非與地下黨有勾連,而是被人陷害,咱們家好樂施善,常有親朋好友來打抽豐,若因此失察導致客人中混入了地下黨而見罪於司令部,那是我們的不是,可若是有人從中作梗,想敗壞譚府清譽,那請副官務必轉告熊司令,譚府上下絕非怕事之輩,仰仗着司令部一碗水端平的清廉作風,任誰來也不動不得咱們分毫。”
鄭副官此刻眼見的心情大好,滿臉堆笑的拱拳道:“譚夫人實乃女中豪傑,有譚夫人坐鎮譚府,何愁不得清白二字,回去我一定稟明司令部,若他日再有疑問,要上門叨擾,也必然謹記禮節,斷不會再像今日般莽撞!”
見他說話留有餘地,萼雪知道此事無法善了,只能又笑:“鄭副官來譚府詢問盤查是克盡己任,雖有些誤會,那也是關起門來的自家事,正是應了那句了老話——不打不相識,我與宥維因誤會交上了鄭副官這樣的朋友,也是美事一樁。”
“謝夫人擡舉,鄭某高攀了,如今既誤會消弭,那鄭某先行收隊了,譚夫人早點休息,打擾!打擾!”鄭副官得意洋洋,此行的目的圓滿完成,便不需擺出那咄咄逼人的態度了。
“鄭副官好走,劉貴,送貴客~!”萼雪也笑着點了點頭。
等車隊的轟鳴聲遠了,太太撫着胸口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下來了。
“扶好太太!”萼雪喊道,不想自己腳下一浮,腦袋天旋地轉起來。
“奶奶!”還好鳶兒眼明手快,忙上前攙住了萼雪。
“快看看你們奶奶,我無妨!”太太連聲喊着。
那陣眩暈感過去,萼雪只覺一片昏沉,腳下也是綿軟無力,身上猛一哆嗦,便打了個寒顫。
“奶奶淋雨回來受了風寒,這會兒又被嚇到了,趕緊去請大夫!請大夫”鳶兒一迭聲的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