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周楠和郭書辦就被賈學正請到州公館裡。
那頭,延慶知州盧知州早已經帶着副手同知和判官等在那裡。
見了周楠,盧知州親熱地牽着他的手笑道:“本官也聽說行人要來鄙州,正盼着呢,想不到周大人來得如此之快,我等已經備下酒宴,快快入席吧!”
雙方見禮,互通的姓名和來歷。
按照明朝官場的規矩,官員參加飲宴,需要論座次,也好安排你坐什麼地方。這個座次也有講究,除了比較大家的品級高低,是否是實職外,還要報上你是哪一年中的進士。
比如你是嘉靖二年春闈榜上有名,碰到正德十六的進士,就得喊人家一聲前輩。
論了先後,還要論名次。你是一甲還是三甲,是同進士還是賜進士。是否點了翰林,是否是庶吉士……規矩非常多。
盧知州是個官場老人,正德十年三甲第三十二名;至於延慶同知,則是嘉靖五年三甲第四十一名;州判弱了點,是個舉人。
聽三爲官員報上名號,周楠不疑有他,正要開口。旁邊的郭書辦搶先一步道:“知州大約不知道,我家老爺乃是唐應德門生。”說着話,又偷偷扯了一下週楠的衣角。
周楠猛地醒悟過來,自己一個小小的秀才,確實有點拿不出來來。笑了笑,道:“好叫盧知州和各位大人知道,大司農待下官如子侄,卻嫌棄我學識淺薄,一直不肯收入門中。在下的授業恩師卻是王元美王鳳洲先生。”
聽他怎麼一說,三位延慶州的官員神色同時一振。唐順之和王世貞的大名天下何人不知,一個是心學掌門,一個是文壇領袖。眼前這個周行人年輕得不象話,有這兩個老師在,將來的前程必定小不了,倒是可以和他結個善緣。
頓時,衆人更是親熱,請周楠於左首位置坐下。
今日出席宴會的除了州衙的官吏,另外還有十來個本地縉紳,堂中請了十幾個歌女助興。
一時間,絲竹之聲不絕於耳,山珍海味流水一般奉上。
吃着精美飲食,耳邊聽着從五品、正六品官員的恭維話兒,周楠心中得意。暗想:人說京官員清貴,京城那地方別的不多,就是官兒多,一個正八品的官員就是芥子般的人物。想不到下到地方來,卻是如此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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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我是行人司的行人,將來可是要做御史、給事中,甚至是六部主事、郎中的,前途無量。別看眼前這幾個官員品級甚高,可前程也就這樣了。再說,他們若是得罪了我。將來我做了言官,隨意尋個由頭,就叫他們吃不了兜着走,難怪如此恭維。
只可惜我周楠只是一個小小的秀才,在行人司裡混得不如狗。若盧知州他們知道我的底細,卻不知道做何感想?
酒過三巡,大家親熱了半天,說話也隨意起來。
周楠就和他說起這次祭孔儀式的事情,盧知州有心結交,笑道:“周行人不用擔心,此番祭祀大成至聖先師,所需費用和人手皆出州衙裡出。本官代天子牧民,教化地方本是應盡之職。”
周楠大喜歡,謝了一聲,又想起先前州學書生們鬧着要上書的事情,心中有些擔憂,擔心那羣書呆子們一鬧騰起來,這儀式無法舉行。
又問:“盧知州,州學生員們上書陳情,說天子派太監做礦監收稅,禍害百姓,此事可真?”
聽他說完,盧尚書撲哧一聲,笑道:“周行人不用擔心,天子派礦監,去的是福建、貴州、山東這種出產金銀銅錫的地方,咱們延慶,山上除了石頭還是石頭。”
周楠不解:“那生員們還上什麼書,真是,風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盧知州:“州學生們大多課業不成,制舉無望,常年在學堂裡讀書,心中難免會有怨懟。不必理睬,他們鬧不起來的。”
周楠恍然大悟,確實,官學中的生員們大多是考不上舉人和進士的,也就是每個月混點廩米過日子。可他們書讀多了,難免有些以天下爲自己任的情懷。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刷一刷存在感。
上書陳情這事兒,說穿了就是揮灑青春熱血的行爲藝術。身爲天之驕子,讀書相公。你不上幾次書,議論一下國家大政,都不好和人打招呼。
他們要上書陳情,可以啊,衙門也接,轉給相關部門就是。關鍵是這個過程,至於結果嘛,反正,不管是上頭還是下面的州學生員都不會在意。
想通這一點,周楠也就放心了。這一席酒吃得暢快,不覺醉了。
見時辰差不多,盧知州忙命侍者將周楠送回州學學堂安歇。
說到這裡,或許有人會感覺奇怪。周楠身份朝廷命官,完全可以去住驛館,爲什麼又回到州學了?
原來,明朝的驛站出了名字的髒亂差,被子一年不洗黑得起膩,裡面長滿小動物也是常事。沒辦法,國企就是這樣。被子洗不洗,環境是否整潔,驛丞的俸祿又不會多一文或者少一文。
如果是過路的官員,將就也就將就了。
盧知州有意和周楠結交,自然不會委屈了這位未來的言官。
州學這裡常年又二十多個學生吃住,地方雖破,但還算清雅。回來之後,就有一個胖大婦人引二人進了一座僻靜的小院。又手腳麻利地給周、郭二人收拾好房間,換上了新的鋪蓋。
那婦人雖胖,但眉目還算端正,就是高,身量已與周楠平奇。郭書辦也算是個身體健壯之人,可站在她身邊,卻顯得有些孱弱。
州學全是男子,突然出現這麼一個婦人,周楠略微詫異。一問,才知道這女人是賈學正的侄女。家裡受了災,自家男人又得了病喪失勞動力,就在學堂裡幫廚,學生們都叫她賈大嫂。
郭書辦見周楠對房間很滿意的樣子,就將一串錢賞給賈大嫂,調笑道:“大嫂子,這學堂裡有二十多個龍精虎猛的喂不飽的青年後生,你就不害怕嗎?”
賈大嫂見了錢,眉開眼笑。斜視郭書辦一眼,唾道:“你這人就是個沒正經的,開起嫂子玩笑來。就那些學生,弱雞似的,肩不能挑背不能扛,地裡的活兒也幹不得。若不是讀書相公,在俺們鄉下也沒有女子肯嫁過去,那是要打一輩子光棍的。”
周楠一路車舟勞頓,倒頭便睡,直到夕陽西下才醒過來。穿好衣裳起牀,擡頭看去,遠處的積雪的羣山已經被晚霞映成紅色。就讚了一聲:好一個日照金山。
這樣美景在霧霾連天的後世卻是看不到的。
就在這個時候,卻見郭書辦一瘸一拐走進院子。
周楠問他一下午時間去哪裡了。
郭書辦笑道:“周行人你喝醉了自上牀睡覺,我一個人也沒趣,就去尋州衙的吏員們說話。”
周楠心中起疑,調侃道:“郭書辦你當本大人眼瞎嗎,去找人說話,至於弄得成瘸子?分明就是鑽到哪個女人牀上去了,還不從實招來?你我初來乍到,休要生事。”
按照明朝官場的紀律,官員不得狎妓。或者說,你找幾個妓女喝喝花酒,聽聽曲兒可以,但過夜不行。
下面還好,地方官一手遮天,就算被人知道,誰敢廢話。可這裡是京畿,官多。如果被言官們知道,有心整你,來一個公事公辦,須有麻煩。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郭書辦以爲自己的醜事已經被周楠知道,頓時面色大變,忙忙噓一聲,見左右無人。才道:“行人小聲些,休要讓那賈大嫂子的丈夫聽到。”
周楠駭得眼睛都快掉到地上來:“賈大嫂子,你也能下得去口……佩服,佩服……”這郭書辦和賈嫂子纔不過見上一面,這麼快就滾牀單,好厲害。
郭書見周大人如此激動,心中得意。卻裝出一臉苦楚的樣子,說:“在下聽人說四十來歲的半老徐娘最懂得心疼人侍侯人了,尤其是胖的那種。在下有心嘗試,可那個婆娘,簡直就是頭惡虎,我已完事,她還不盡興,卻癡纏撩撥,先後四次,可憐我這一把老骨頭,都快被抖散架了。”
“什麼知道心疼人,有這麼心疼的,那是要吃人啊!”
說到這裡,郭書辦一臉渾身大漢的表情,滿面不堪回首。
周楠一陣無語,繼而羨慕嫉妒恨:本老爺都憋得水滿則溢了,你這廝卻瞞着我去快活。不知道禮數,着實可惡!
氣惱了半天,才板着臉喝道:“說你胖,還喘上了。郭書辦,此番來延慶主祭何等要緊,你卻去勾引良家婦女,該當何罪?若是苦主找上門來,攪了公務,本大人決不容情,必將你交給州衙秉公執法。”
“是是是,大老爺說得是,卑職也是一是糊塗,斷不會有下次了。”
“你還想着下次?”
郭書辦:“不敢,不敢。其實,這賈大嫂子就是個水性楊花的,以前和別的學生也不清不楚過。這事,她家男人也是知道的,卻裝着看不到。咳……其實看到過幾次,卻都忍了。”
我草,這事有趣。周楠頓時來了精神,以組織的名義,義正詞嚴命郭書辦交代問題。
原來,賈大嫂子的丈夫從小就得了病,身子一直不好,在那事上也不是太成。通常是剛一交鋒,幾個呼吸間就敗下陣來。因此,三十六七歲年紀了還沒有孩子。找了郎中憑脈,說是陽氣不足,子嗣艱難。
不孝有三,無後爲大。自己身子一天天不行,又喪失勞動力。沒有孩子,將來若是老了,沒子女供養,晚景可想而知。
他急啊,所以就和渾家商量,這學堂裡這麼多相公,要不借點種子。
賈大嫂剛開始自然不肯,架不住丈夫的的糾纏,就試了幾次。可惜學堂裡相公們讀書讀壞了身子,不是太滿意。今日見老郭身子還算可以,將來孩子長大,定是地裡的一把好手。至於禿頂這個遺傳基因,倒不要緊。
聽郭書辦交代完畢,周楠讚道:“郭老肉身佈施,有大胸懷大慈悲心。不過,此事就此打住,若再又下一次,本官立即趕你回京。”
郭書辦苦笑道:“哪裡還敢有下一次,光今兒這個下午,老夫起碼得將養個三五日才緩得過氣來。”
距離孔子誕辰還有六日,老郭已經被徹底榨乾,賊去樓空,倒不怕他搞出事故,周楠也安心了。
接下來兩日,周楠就進入了工作狀態。他先是去州衙領了經費,然後和賈學政一道學習禮儀,安排工匠製作當日所需儀杖。下帖子給本地縉紳、士子請他們屆時出席,忙得腳不沾地。
果然如盧知州所說的那樣,學堂的生員們聯名上書,刷了存在感之後就偃旗息鼓,正常上課。
賈大嫂手腳快,幹活麻利,將屋子收拾得整潔。這一點,周楠非常滿意。就是她做菜的手藝實在太差,簡直就是豬食,和小蘭不分雌雄,一時瑜亮。好在食材新鮮,都是山裡的山珍,吃上幾日倒是無妨。
她的丈夫叫宋三,周楠也見過幾面。此人生得瘦小,走一步喘三喘,整日披着一張羊皮襖縮在屋中烤火,見了人都是一臉溫和的笑容。
看他面相,應該是得了哮喘或者肺癆之類的慢性病。
周楠對這個綠毛龜甚是鄙夷,自然懶得同他說話。
賈大嫂這幾日皮膚越發白皙,胖得水淋淋越發滋潤,倒是郭書辦的氣色有點不好。周楠懷疑這婦人食髓知味不肯放過,這兩個姦夫**後來又在一起過幾次。
他們這麼發展下去要壞事,只希望這差事快點弄完,也好回京城。
“郭老,世上沒有耕壞的地,只有累死的牛。”這一日,周楠正要不着痕跡地敲打郭書辦,一個衙役就進來說:“周老爺,盧知州有緊急事情請你去衙門說話。”
周楠便住了口,隨那個衙役去了州衙,到了後衙,卻見盧知州和賈學正一臉鄭重地做在那裡說些什麼。
見到他,盧知州道:“行人,大後天祭祀大成至聖先師的典禮恐怕是無法舉行了。這次勞煩周大人白跑一趟,只能抱歉。本官已經備下車馬給大人送行,不知道行人準備何時啓程?”
旁邊,盧知州的師爺連連拱手致歉,又道我家大老爺爲行人準備了程儀,聊表心意。
程儀就是路費,古代上級、親友要遠門旅行,作爲下級或親友,送給他一筆錢在旅途中花銷。
一個從五品的知州給正八品的官送路費,已經是非常客氣的了。
錢周楠固然想要,可馬上就是歲考,政績要緊。
看盧知州的模樣有些急噪,周楠心中奇怪
見他滿面疑惑,賈學正解釋說:“州學學生們聯名上書交到了順天府學政衙門,恰好被禮部一個叫鄒應龍的給事中知道,接了這份陳情書,要過來查,明日一早就到,說是要封了學堂。”
周楠心中奇怪,問:“秀才們說說怪話,發泄發泄,這種事任何一個官每年都要發生好幾起,這個馮給事中來查,又能查出什麼,他要得到一個什麼結果?”
難不成還能給學生們安一個妄議國家大政的罪名,把他們統統都抓了?明朝不禁言路,以這個罪名抓人,那就是和天下讀書人作對。
鄒應龍鄒給事中也是讀書人出身,難道他不就明白搞這麼一出,士林中人一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把他給淹死的道理?
盧知州的師爺道:“已經是年末了,給事中也需要接受考評。”
周楠恍然大悟:“可惡!”這廝原來也是來弄政績準備過六年一次京查這一關的。
你這廝要弄政績,去別的地方不可以嗎,怎麼和我湊一塊兒來?
問題是,人家可是堂堂六科給事中,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