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籍每次離開明月山莊,必去秀野橋旁邊的三合樓吃一次四鰓鱸。
這次也一樣。
秀野橋地處松江城西部的商貿重地,商店林立,人煙濃郁,論繁華直追洛京的天津橋。
“但仍有不同,天津橋多有異域風情,這是秀野橋沒有的。”蘇籍想到。
他不禁回憶起在神都那段日子,卻也着實有一段快樂時光。
往常蘇籍亦偶爾回想過,只是這次記憶變得更清晰,因爲他剛見過沈力。
三合樓日日客滿,但蘇籍一來,便坐上最好的位置,直接可以開窗看橋上人物風情,橋下煙波畫船。
三合樓酒樓的老闆姓寧名德,他滿臉紅光地替蘇籍倒酒,說道:“爺,你可好長一段時間沒來我這了。”
蘇籍微笑道:“難爲你一直替我留着位置,怕是擋了你好多財路。”
寧德道:“爺說哪裡話,要不是你賞小的飯吃,我現在說不定還睡大街呢。”
數年前寧德遇見一件難事,差點將祖產三合樓抵押出去,是蘇籍親自出面,替他擺平這件難事,從而使寧德保住祖產。
故而這幾年蘇籍雖然只來了幾次,但這最好的位置,寧德永遠替蘇籍留着,別人出再多的價,他都不讓。
不過他也沒吃虧,旁人知道那是留給無病公子的位置,亦不敢來搶,更知道三合樓有明月山莊的背景,故而寧德的生意變得順風順水,如今在姑蘇城裡置辦了好幾間商鋪。
如寧德這樣受過蘇籍恩惠的人,這幾年不知凡幾。
蘇籍一口酒入肚,又吃一口魚肉,寧德只在旁邊忙前忙後,卻不動筷子。
蘇籍也不勸他。
他總得給寧德報恩的機會。
吃個半飽,蘇籍似帶醉意道:“近來松江城裡有什麼趣事沒有?”
寧德道:“還真有一樁事,周家的大公子不知爲何瞧上了沈家一個老姑娘,尋死覓活,非要娶她不可。偏偏那姑娘還看不上他。周家對這位公子寶貝的很,便對沈園施加壓力,沈園對於能攀上週家求之不得,所以就派了許多人去勸那姑娘,結果那姑娘油鹽不進,弄得沈園灰頭土臉。現在沈園乾脆天天派人去騷擾那姑娘,逼得人家生意都做不成。還好那姑娘有個會武功的老奴忠心耿耿,否則我看沈園直接要派人將姑娘搶走。”
往百年前有句話,江東之富,莫強於周沈。這周家和沈家都是江東豪紳,只不過近些年沈家變得越來越沒落。
何況明月山莊整頓江南商業,銳意改革,更讓沈家這等傳統士紳處境艱難。周家卻愈發興盛,這倒不是因爲周家和明月山莊有合作,而是因爲周家向大禪寺獻了不少田產,爲其建立大禪寺的分院。從此以後,周家的貨物在大江以北通行無阻,誰若是動周家的貨,等於是同大禪寺爲敵。
自來都是南清微,北大禪,即使明月山莊在江南聲勢浩大,但在大江以北,那些綠林羣豪,多不會買賬。
而這幾年清微掌教之位未定,內部紛爭激烈,反倒是無暇顧及在大江以南迅猛發展的明月山莊。還有人道,明月山莊雖然厲害,在清微眼中也不過是頭肥羊,等到養肥了,便要將其宰殺。
但明月山莊確實也有了和清微教這千年大教爭風頭的資本。
凡是能看清這點的人,對蘇籍只有更加服氣。
蘇籍道:“那姑娘叫什麼?”
“好像是叫沈嘉楠,聽說她父親和蘇子思是過命的交情,所以沈家沒有直接搶人,怕也顧忌到這一點。”
蘇籍笑道:“他們還怕蘇子思嗎?”
“當然怕,爺,小的也就在這裡敢跟你說句實話,我瞧清微的道爺冤枉了蘇子思,你想啊,蘇子思何等人,怎麼會貪什麼寶物。我看啊,往後清微教若是給咱們山莊比下去,就是因爲他們逼走了蘇子思。”
蘇籍笑罵道:“老寧,你現在越來越會奉承我了。”
寧德只是嘿嘿一笑。
蘇籍又道:“你家小子不是十五了麼,我瞧該找點事做,這樣吧,明天你叫他去莊裡,讓花七給他安排點事。”
寧德大喜過望,撲通一下跪着道:“爺,你的大恩大德,小的真不知道怎麼報答你。”
讓寧德兒子去山莊做事,無疑是讓寧德一家人真正和明月山莊搭上關係,從此後,他們纔算有了實實在在的大靠山。
蘇籍也不扶他,只是翻窗離去。
引來一陣驚呼。
原來他是踏水凌波而走。
…
…
越州城。
數陂春水,穿城而過。江南水鄉,大抵如是。
此時快要黃昏,正是一天裡酒肆生意最好的時候,但這家興國酒肆,卻門庭冷落。蘇籍走到酒肆門口,心情複雜。其實他暗自來過幾次,可沒有進去過,他怕想起沈興國。
看了數眼,蘇籍沒有走進去。
他不必出面維護沈嘉楠,自有下面的人去做事。甚至寧德不說這事,到時候風波也會平息掉。
保護沈嘉楠的事,花七都安排的很好,前些日子不出手,當然是還不到時候。蘇籍想,花七是不欲沈嘉楠繼續開酒肆了,因爲拋頭露面,保護起來比較麻煩。
花七終歸和他是有區別的,花七更理性,更自私。
“客人想喝酒嗎?”
這是極爲清脆的一道女子聲,教人聽了極爲舒服,說不出的受用。
沈嘉楠有些羞躁,若不是實在沒客人,她也不會當街攬客。在往常,她決計不做這些事,只是酒肆生意太差,她不得不如此。
蘇籍看向她。
她見男子身形,以爲當十分英俊瀟灑,結果正面看到後,不免大失所望。
蘇籍道:“你家生意不好做?”
沈嘉楠道:“嗯。”
她說完之後,不免後悔,自己是被豬油蒙了心嗎。
畢竟哪有對客人說自己家生意不好做的道理,豈不是容易教客人疑慮她家的東西不好。
蘇籍道:“看得出來,你不太會做生意。”
沈嘉楠跟他素不相識,他卻一上來數落自己,所以心裡是不高興的,可是一見看到對方,又不敢反駁,好似小時候做錯事,乖乖等父親訓斥一樣。
她又想:“這人戴的面具好奇怪。”
蘇籍淡淡一笑,摘下面具。
他戴面具是之前時常不時會易怒易躁,出現白眼,這樣一來容易出現破綻,而且世間太多污穢,眼不見爲淨,他乾脆學人掩耳盜鈴一樣。
沒有面具的蘇籍,臉還是蘇子思那張臉,只是神容枯槁,面色焦黃,哪有過去的神采,莫說沈嘉楠只是在五六年前見過他,便是羅浮山上那些人,也決計認不出來。
再嬌豔的花,一旦沒了水分,枯萎掉,不復從前姿容那是肯定的。
但沈嘉楠不覺得蘇籍醜,因爲蘇籍的眼睛很有神,她記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樣一雙好看的眼睛,卻想不起來。
這不是因爲她記憶力不好,而是蘇籍境界導致。
“事如春夢了無痕。”
無從捉摸,無可尋覓,深藏如蟬。
他的先天氣功已經走上和前人不同的路子,更無經驗可以借鑑。
這也是他真正開始向武學的無上大宗師前進的徵兆。
蘇籍淡然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有好酒,自然會有客人來。”
沈嘉楠不服氣道:“我這裡生意也不錯,最近因爲別的原因才變差了。”
蘇籍道:“你可知人挑店,店也挑人,如果不是你長得還算好看,你以爲原來那些客人會那麼樂意來?”
沈嘉楠不免神情焉焉,她知道蘇籍說的有道理。
蘇籍道:“現在正是春餘,落花無數,我先教你釀百花酒,之後再教你怎麼做生意。”
他忽地聲音溫和,如清泉透人,沈嘉楠不由道:“好。”
她也不知爲什麼,稀裡糊塗就任由蘇籍擺佈。
蘇籍淡淡一笑,先進沈嘉楠的酒肆後院,這裡有一樹桃花。
“客人,不能隨便進來。”
沈伯守在店裡,見蘇籍自顧自往後院進去,不由有點心急,可他想攔住,蘇籍卻彷彿無物一樣,他連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然後沈伯瞠目。
後院裡有一樹桃花,如今正夏始春餘的時節,桃花自然也開始敗落。
但枝頭還殘有不少花。
蘇籍一招手,滿樹桃花如蝴蝶往他身前聚集。
矮牆腳下有個竹簍,一躍而起,將桃花盡數吸進去。
沈嘉楠跟來,亦瞧見了。
“你是神仙嗎?”
“不是,正向這方面努力。”
蘇籍言語清淡,做事認真。他教沈嘉楠釀桃花酒,每一道工序都講的極爲認真。沈嘉楠對酒認識不淺,可經蘇籍點撥,才發現酒道博大精深,她還需要學習很多。
直到月光好似積水爛銀積滿後院,這場教學才停止。
“我要走了。”
“要不你吃頓飯再走?”
對於忽然來到的蘇籍,沈嘉楠很快放下戒心,或許她心裡就沒有過對蘇籍的戒備。
“不用,我還有別的事,明天我還會來。”
“好吧。”
蘇籍轉身。
沈嘉楠忽道:“我們是不是見過?”
蘇籍一頓,身形憑空消失。
她不知道,他們不但見過,她的名字還是他取的。
可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蘇籍清幽的一聲嘆息,隨風鑽入沈嘉楠耳朵。
沈嘉楠以爲是風。
…
…
鏡湖邊上,楊柳如煙。
蘇籍眺望鏡湖,負手而立,衣袂飄動,心卻如止水寧靜。風忽然大了,然後出現一個緇衣捕頭。
“乘風,你受了傷?”
蘇籍緩緩轉身,面前的緇衣捕頭不過二十來歲,容貌俊朗,只是神氣有所黯淡。
這是越州城的緇衣捕頭,名叫凌乘風,亦是明月山莊的成員。
“屬下追蹤他們的下落,直到西邊一座荒山的山神廟,才徹底失去他們的蹤跡。”
“所以你不是他們打傷的。”
“說來慚愧,屬下都不知道是誰傷的我。”
“哦,你說一說你遇到哪些事?”
“屬下接到七爺的命令,便開始着手調查近日在越州城出現的陌生人。”
花七一句話,調動可不只是一個越州城的緇衣捕頭。
不過叫乘風的捕頭,剛好找到了線索。
蘇籍道:“繼續說。”
於是乘風一五一十的把所見所聞告知蘇籍,大大小小,都說了一遍,蘇籍還問了好幾處細節。
但沒有人細節跟他受傷的事有關係。
“不見不聞而傷人。”蘇籍沉吟。
過了一會,蘇籍又道:“你過來。”
乘風靠近蘇籍。
蘇籍猛地一點乘風眉心,乘風發出痛哼聲。他是百折不撓的鐵漢,此刻也承受不住身上的痛苦。
“忍住。”
蘇籍只說了一句,便不再言語。
隨後乘風像是從水裡撈出來,腦子一片空白,然後忽地趴到在地上不停嘔吐,竟在最後吐出三條不足寸長的紅白藍的小蛇。
蘇籍一拂袖,三條小蛇化爲齏粉。
他道:“這是三尸蠱,傷人於無形,如果沒有解藥,受害者不得不受施蠱人控制。”
乘風道:“幸好有公子你,不然屬下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蘇籍搖頭道:“三尸蠱只有蠱師親自配的解藥能解,我只不過幫你暫時逼出了體內已經發育成熟的蠱,但此蠱一入人體,便會產卵,流竄你血脈中,待成熟體不在後,那些卵又會長出新的三尸蠱,如此周而復始。我未至入神坐照,是沒辦法替你將血液裡那些蠱卵驅除的。”
乘風道:“那蠱下次會在什麼時候發作?”
“三五日吧。”蘇籍平淡道。
乘風道:“還好,屬下還能再喝三五日好酒。”
蘇籍笑笑,拍他肩膀道:“三五日後,我必能幫你找到解藥,這段時間你幫我做一件事。”
他交代的是沈嘉楠的事。
花七想讓沈嘉楠關門大吉,此後將其接到明月山莊去,這次蘇籍和他意見相左。無論多難,他都希望沈嘉楠能做些自己喜歡的事。
可是他能爲沈嘉楠做很多很多,卻再也不能叫沈興國死而復生了。
何況乘風喜歡喝酒,這件事也算是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