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一顆顆雨點敲在紀敏敏的身上, 她的外套開始滴水。手麻了，腳也麻了，心卻始終麻不了。發泄的淚鹹鹹的, 不像是流出眼眶, 卻像是入了心臟, 一遍遍地衝洗着心頭新鮮的傷口, 道道都那麼痛……好久好久以後, 久到似乎雨都停了，紀敏敏才茫然擡頭，映入眼簾的卻是一把黑色大傘, 傘周水滴如線，撐傘的人挺括的鐵灰色西服半邊灰色, 半邊已黑。她僵着脖子慢慢地再將視線上移, 終於看到了這個黑灰世界中那一抹漂亮的彩色——金色的發, 瑩碧的眸——是商賈伊.森。
商賈伊.森看着雨中縮得小小的紀敏敏，看着她茫然的杏眼中透着無助和受傷, 又夾着微微的警惕和不輕易折服的倔強——像極了受困於陷阱的小獸。而這小獸般的情態又恰恰激起了他內心的惻隱，在商賈伊.森詫異於自己居然能在她的眼中讀出那麼多信息時，他的手已如有了自主意識般，拿出方巾遞向了她。
紀敏敏沒有去接，反而更是冷然地望着他。商賈伊.森心裡又是一軟, 更覺得有幾分好笑：這小貓躬着背, 豎着背毛, 對他發出警告, 但他怎麼看怎麼都是虛張聲勢！“嗯——”一番搜腸刮肚, 他最後道，“雨水太大, 不擦嗎？”
黑色的大奔呼嘯而來。車內的曹越只見到被商賈伊.森扶起的女人腳步踉蹌而蹣跚，由着他半扶半推地進了車廂。車子緩緩啓動，然後越開越快，最後絕塵而去……
汽車出風口吹出來的氣流很溫暖，商賈伊.森將溫度調得很高，許是凍得久了，紀敏敏卻感受不到身體的回暖，她依舊是呆愣愣地坐在車廂，無言無語。車子停停開開，不知道開了有多久，繞過了幾個彎，紀敏敏只知道最後一次停下來時，商賈伊.森下車幫她開了門說到了。她茫茫然地下車，見到熟悉地令人親切的景緻，她不禁詫異地回頭去看商賈伊.森。
商賈伊.森回望向她，眸光盈盈、眼神真摯：“紀，我說過，找一個人對我來說，只是想不想的問題，不是難不難問題。”
紀敏敏於是微微地勾起脣角——她笑了。笑容越笑越大，越笑越肆意，最後定格成了苦澀與自嘲，目光卻越笑越清明。在這樣清明的目光下，商賈伊.森覺得自己暗謀和算計都變得陰暗不堪。他聽紀敏敏說道：“商賈伊.森，別再把我扯進你們的破事，好嗎？——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們不累，我累了。”
女人的外形很狼狽，神色很憔悴，聲音也已帶上沙啞，商賈伊.森竟鬼使神差地想點頭。而女人卻不再看他，拖着沉重腳步往樓梯而去，就着扶手上了樓。“不見！”他聽她最後道。
看着她消失在樓梯的轉角，商賈伊.森覺得自己居然是不捨的。擡手抹了把滿臉的雨水，他籲出了一口氣：就這樣放任曹越愜意地左擁右抱，可真是不捨呀！
曹越收回瞭望着離去車輛的目光，將它投到街上散落的那堆無主物件上。只見被遺忘的它們，遭雨水肆意淋襲着，無助無力，像此刻他的心。他叫停了車子，走到那堆東西旁邊，脫下他昂貴的全手工西服鋪在地上，然後將東西邊拭擦着邊往衣服上搬。楊志軒跟在他的身後，想幫忙卻被他制止了，他只得看着他小心且溫柔地拾掇着物什。破碎的玻璃刺破了曹越的手指，他手上的物件便再也擦不乾淨，可他一直擦，很用心……
最後這些紀敏敏的東西，還是留在了朝華。曹越盯着自己抽屜內紀敏敏的物品，讓雨淋溼的本子已被烘乾了，紙張雖皺了些，倒還是不影響書寫；廉價的計算器也稱得上堅強，換了電池，依舊算得精準；玻璃杯子碎了，金屬質地的蓋子依舊可用，他拿着蓋子滿大街地找，硬是給蓋子找了個對接無縫的杯子；粉色小鏡子的塑料殼成功下崗，鏡片掉了出來，萬幸只磕碰到了幾處邊緣，他拿着鏡面去工藝品店，給小鏡子量身打造重新置換了個掐絲琺琅彩的外盒，鏡子瞬間華麗轉身，美奐美倫……
東西碎了可換可補，甚至可以變得比以前更好，那麼人心呢？曹越不免忐忑。至三天前紀敏敏踏進家門，他就再無她的消息，她三天不曾出門不知是否安好？還有她對他的心，他可不可以奢求它依然……安好？
心裡有着牽掛，他靜不下來，而動又動不得，當真煎熬。其實曹越是不知道，他要是知道紀敏敏在初次聽到商賈伊.森自報姓名時，那大驚失色的樣子就讓商賈伊.森歪打正着地知道了她對他曹越的重要性，他又何必爲了見她一面而弄得極盡隱秘，費盡心機。
門扣傳來敲擊聲，楊志翔推門進來，曹越看到他眼中一亮：“來得正好，手機借一下。” 楊志翔不由一臉詫異詫。曹越接過他遞上來的手機，輸了一串早已記得滾瓜爛熟的號碼。沒多久，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略帶暗啞的女聲：“楊經理？你找我有事？”
曹越的面色很古怪，夾雜着終於聽到她聲音的欣喜，又有對她將他一直拉在黑名單的埋怨，還有因她嗓音沙啞牽起的心痛。“紀敏敏……”他只說了三個字，那邊卻一把將手機給掛了，於是曹越所有的情緒都彙總成了一個：氣急敗壞。
他長吁了一口氣，在楊志翔假裝沒聽到卻掩不住幸災樂禍的不和諧表情中，發了條短信過去：“紀敏敏，你要是再掛我電話，我就直接殺上你家！”電話再次撥打出去，終於通了。只是經過這麼一個來回，曹越心裡縱有千頭萬緒，一時竟也不知從何說起。他沒有說話，紀敏敏當然也沉默，電話中只聽得到她那輕輕淺淺的呼吸，他的心中溢滿了安定——她在，在那裡。
“你感冒了？”儘管是廢話，但確是曹越此刻最想問的。那邊沒有回他，曹越頓了一下又道，“那天的事，其實不是你聽到的那樣……”聽了這話，楊志翔忽然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涉及領導隱私，他留着是不禮貌；領導跟前不交代一聲就走，也是不禮貌。老大估計已將他當成了空氣，竟一點去留指示都不給，他只得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紀敏敏的語氣冷漠而疏離：“曹總有事快說，沒事我就掛了。”
曹越嘆息了下：“你再休息段時間，等身體好了就來上班。”
“我辭職了。”
“我沒有批准！”
“那是你的事。”紀敏敏的口氣淡淡，事不關己。
曹越聽得好不懊惱，冷笑一聲：“紀敏敏，你籤《勞工合同》時難道就沒有注意，朝華的員工要離職，需提前一個月向人事部報備，說走就走，擅自離崗得罰三個月工資。你現在是身兼二職，三個月工資就等於六個月的。”
“知道了！”紀敏敏恨聲道。去他的曹扒皮！她雙工資都沒看到，就要罰她六個月的！
聽她答得乾脆，曹越反而一怔，隨即忙追道：“明天就來交錢，交不了錢利息滾上去。”
“明天？”
紀敏敏的語氣中多了絲躊躇與爲難，曹越只覺稍稍踏實幾分：“所以你還是休息幾天再來上班吧。”
“嘿嘿！”這回輪到紀敏敏冷笑，“不就要錢嗎？明天是吧？行！我給！”
電話掛斷聲“嘟……嘟……”直響，曹越氣不打一處來。她就這麼把電話掛了！就不肯向他服個軟！和他說句好話，他什麼都能答應呀！
楊志翔卻像看外星生物似地看着他：“老大，你追過女人沒？會追女人麼？你這麼多年白長的呀？女人生氣時你得寵着、哄着，做以退爲進的妻管嚴呀；那有像你這樣上趕着做黃世仁去追債的，你嫌她還不夠恨你嗎？別老端着這麼高，放低些姿態你會嗎？做錯事了，道個歉天經地義呀……”
“走，走。拿着你手機，該幹嘛幹嘛去。”曹越心煩意亂，不耐地打斷了他。
“好嘞，走，這就走。”楊志翔沒好氣地往外走了幾步，驀地又折了回來，“我是來彙報工作的，這正經事還沒做呢。”
說罷，楊志翔便坐下身子彙報起工作來，他邊陳述着，邊看着老大神遊太虛，最後實在忍不住，不禁哀嚎：“老大，你可真會泄人底氣呀！我向你彙報的是我頗引以爲豪的大事件呀，你就不能稍稍給我一分專注以示肯定？”
“不好意思，真不在狀態。”曹越說着那張萬事在握的從容臉上竟浮出了幾分疑慮，“你說我端得很高？我有嗎？”
楊志翔微微一愣，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好吧，他家老大很少有這麼不恥下問的時刻。望着老大投來的殺人目光，他忙端着神色，充當起解惑授業的角色：“愛情的國度沒有總裁。老大，別總對自己說我可以允許自己愛上她，紆尊降貴似的；你應該彎下你的腰，與她平等直視，看着她的眼睛，就像這樣，然後說道……”楊志翔說着擺着深情款款的樣子，對視曹越，卑微而虔誠，“可以允許我愛你嗎？因爲你早已把我的心神佔據！”
曹越看着他的怪模怪樣，一陣惡寒的同時，嘴角亦不自覺地牽起。
“別笑，嚴肅點，正經點。我這是傳授戀愛必殺絕技，不是至鐵兄弟，謝絕分享的。”他使勁耍寶，奈何曹越心中有事，再聚不起更多的笑意。
“真的別不當回事。你把心裡的想法，心裡的話一股腦兒跟她說呀，你不說她又怎麼知道你對她的情誼。將感情藏着、掩着的人註定只能一輩子單相思……”楊志翔還想再勸，秘書斯如已敲門進來。“曹總，陶詠芳小姐來過電話。我說你在開會，她說請你會後給她回個電。”
曹越從她手裡接過自己的業務電話，擡眉看她。以斯如的本事，一般能完美處理好一切，特地來報備一通，十有八九是內有隱情。果然，見曹越一直沒有讓楊志翔出去的意思，斯如也就不再避着他，直接說道：“陶小姐說想和你談分手的事。”
楊志翔一拍腦門，看來他的工作真的只能明天再彙報了。曹越卻擡眉看他，目含親切：“給你個艱鉅任務，和你哥通融通融，晚上我加班。”楊志翔頓時一臉苦瓜。
……
冬日的夜總是來得特別的早，轉眼蒼穹已暗。大城市不比農村，天幕雖說暗沉但遠遠稱不上黯黑，星光雖然點點但不能說它們明亮。地上卻是霓虹連綿，華燈璀璨，盡顯繁華。
S市夜市位於城東某次幹道。一到天黑，四車道的馬路兩旁便陸續張羅起大小攤位，所售包羅萬象、琳琅滿目，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一應俱全，加之價格低廉，所以整條街常是熙熙攘攘，人滿爲患。
紀敏敏蹲在一家小魚攤前，扯着身邊朱啓章的衣袖，手指直指面前的一大盆魚，道：“朱老師，你瞧你瞧，那條笨魚怎麼老碰到盆壁呀。”她說着臉上又驚又奇，“這麼沒方向感的，居然沒壯烈成仁，估計是已經練成了鐵頭功了。”
朱啓章循着紀敏敏的手指望過去，不由笑了：“是夠笨的。怎麼這次打算買魚？不買植物了？”
“植物也買，讓兩個小傢伙帶幼兒園去豐富他們的生物角，魚就放在家裡。”紀敏敏說幹就幹，拿着網兜兜起了那條一直碰壁的魚，“也省得曉瑋、曉芙兩個老說家裡沒寵物，養魚省心呀。”
“真選它？”朱啓章心中有些感動，他所熟知的敏敏一向如此。
“嗯，笨笨的或許能給生活帶來更多樂趣。”紀敏敏道。聰明伶俐的不乏人喜愛，這笨笨的就留給她吧。
朱啓章不置可否，擼起衣袖打算幫忙：“一條未免太孤獨，再買上幾條？”
紀敏敏忙止住了他：“不了，有聰明的，我怕它被欺負。”
交了錢，她從老闆手裡接過了小魚缸。魚缸內，那笨笨小魚依舊歡樂地撞着缸壁 ，紀敏敏不由感慨：“朱老師，你說它老這麼撞着，不知道頭上會不會起包呢？”
朱啓章莞爾：“這個你放心，魚兒是天兵天將下的凡，天生就是穿鎧甲的。我還是比較擔心魚缸，指不定啥時候就被撞破了。老缸估計也正憂傷着。”他說着裝模作樣胡編起順口溜，“今夜入住一笨魚，閒來無事就撞俺老缸，何故？何故？只因俺有位傻主。”
“怎麼又扯上了我？”紀敏敏不服。
“沒有傻主，又怎會買苯魚？”看着身邊被逗笑了的紀敏敏，朱啓章再次舒眉而笑：也是，笨魚有笨魚的好，至少此刻的她略掃陰霾……他盯着她，目中盡是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