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師, 借錢的事你別和我爸媽說起。”紀敏敏道。是的,她向他借錢了,曹越問她要的那筆錢, 對她來說是鉅款, 她週轉不了, 告知父母也不過徒增他們無謂的擔心。
“曉得了。你都強調好幾遍了。”朱啓章的眉眼溫潤精緻, 此刻揚着淡笑, 尤其顯得溫暖可靠。紀敏敏望着他的和煦笑容,爲難地再道:“還有,這錢我恐怕一時還不了, 會拖得比較長……”
“停,停。我雖是個窮教書匠, 但這些閒錢總是有的。”朱啓章打斷了她的話, 轉而一想又追問道, “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需要幫忙你就直說。”
“不,不關家裡的事。”紀敏敏忙舉手保證:“你別露了口風給我爸媽, 我保證這些錢的用途一定合理合法。”
看她豎着三指,一臉地鄭重其事地行着童子軍軍禮,朱啓章故作深沉道:“不合法也好,咱們一起吃公家飯去,讓監獄養幾年。”
“這個……你想法是美好的, 但是註定會落空。”
朱啓章嘆道:“這個——真可惜了。”逼真的扼腕語氣惹得紀敏敏噗嗤一笑, 他於是也彎起了嘴角。他與她雖相識多年, 但像這樣的單獨在一起走走逛逛還真是第一次, 如此隨意地散着步, 他的內心竟升起了一種難得浮生半日閒的平靜和悠遠。朱啓章的眉目更顯愉悅,他招呼着紀敏敏走向夜市的另一頭。那頭植物、花卉比較集中。
曹越的黑色大奔此刻也正以龜速爬行在夜市中。油門一點, 隨即趕緊剎車,一路走走停停,他開得異常窩火。擡手從置物架上拿起包煙,曹越搖下車窗,點了一根抽了起來。街頭的各色霓虹明亮璀璨,燈光投射進車,將他剛毅俊挺的臉照射得一會兒朦朧,一會兒清晰,而他面色冷凝。
“你什麼時候學的煙?”副駕駛上,陶詠芳看着他的吐雲吐霧的樣子漸覺陌生,不禁自嘲一笑,“是呀,橫豎不是爲我……”
曹越沒有去接她的話題,而是追問、強調:“你說的逛完夜市就會和我徹底分手。”
陶詠芳輕輕地笑,笑容悽美:“阿越,我爲什麼提這個要求?你知道的,你還記得,是不是?當年我違抗父母,跟着你來了S市,你帶我逛的第一個點就是這夜市。那時的你拉着我的手從夜市的頭走到了夜市的尾,就怕洶涌的人羣將我們衝散……十年了,這街上的一景一物,大同小異,熙熙依舊。”
曹越望着車外,沉默。十年風景舊曾諳,她的心他卻不敢說諳。如今他們同坐在一輛車內,再不用擔心被人衝散,但人心卻散了。“我不管你當不當真,我是當真了的。”他道。
詠芳又是一陣嬌笑:“孔老夫子有句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的話,你還真信了?”
曹越聞言面孔肅穆。
“覺得我出爾反爾,不恥無信?是的,我不及你乾脆利落、說斷就斷,因爲我不及你薄情寡義、冷心冷情。你當我是鼻涕,恨不能甩了乾淨,而我依舊愛你、戀你,視你爲珍寶,只想將你放在心裡珍惜。”陶詠芳說着語氣激動了起來,“我纏着你、我絆着你,我沒骨氣,我耍無懶,你以爲我願意?我只是放不下,愛你——成了習慣!”她嚶嚶地哭,連帶着肩頭都輕輕地抖。
能破也能立,真是好手段、好心智!曹越沉默着,看着她自導自演。她卻驀地抓住了他的臂膀:“阿越,我的心裡只有你,你不要我了,至少給我留些寄託,好嗎?——你給我個孩子讓我守着孩子過吧,看在我跟了你十年的份上,你給我個孩子,好不好?求你!”
曹越嘆息了下,將煙叼在嘴裡,空出手把她拉了開去。“詠芳,自從我和你提分手以來,我每見你一次,總能刷新一次你對的認識。再和你糾纏下去,我怕我此生就別想好好結婚、過日子了。我們就到此爲止吧。”曹越說着嘆了口氣,接着道,“讓我心裡帶着對你的一絲愧疚分開,以後你真遇到什麼難事,我也不至於會袖手旁觀——以後,沒什麼大事你不要再找我,找我,我也不見。”
陶詠芳噙着淚,目中是濃濃的譴責和受傷:“是呀,你移情別戀了。看我當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誰知道你激情消退後再看她,她會不會又是另一個我呢?”
“她不會!”曹越道。他的話語引得陶詠芳猛然回頭看他,而他卻依舊直視車前方安然開着他的車,只是眼神已變得悠遠,“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發現她又是另一個你,如此,我也認了!”他自己眼光有問題,怪得了誰?
陶詠芳聞言淚水再次流下。什麼話語最誅心,這就是了。在他愛的男人心裡,別的女人他能包容,卻包容不了她。曹越不想與她多做糾纏,擡手看了下表,道:“時間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
“這有可能是我‘最後的晚餐’,何不讓我享受得長一些?”陶詠芳神情悽楚,一副我見猶憐之態,彷彿曹越不答應她,她就會立馬心疼得死掉,但她心裡其實佈滿狠厲——凡她所做,必求有所得。若此時回去,她豈不白走這一遭。
曹越於是又點了根菸。車廂內一時無話。
靜默了陣,卻傳來詠芳低低地笑:“阿越,其實你還是在乎我的。”她語氣堅定,眼裡暖暖的,俱是情誼,癡癡看向曹越。曹越不禁擰緊了眉:“你誤會了。我這就送你回去。”
“在你心中,你我這十年就值‘誤會’二字?!”
“或許是我一開始就誤會了。”曹越輕諷一笑,不知是在笑她還是在笑自己,“前段時間我讓人去查了下當年我們相遇前後的事——何炳文,章皓然,當年我們大學時最出名的‘校園三少’居然有兩個和你交往過密。”
曾經的美好經不起推敲,推敲之下,俱是刺目。他的大學生涯成績高調,做人低調。課餘閒暇幾乎都開着他那頗有些年頭的二手國產車,奔波在一些企業中錘鍊自己。人人都當他是山窩窩裡飛出的鳳凰男,寒門中脫穎而出的上進貴子,包括陶詠芳。現在想來,志在狩獵富二代的她,會在那是對他另眼相看,怕是將他當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潛力股。然而自己爺爺的介入,讓她瞭解了他的背景,也直接導致了她將後續事件經營得轟轟烈烈,而他卻堅信那是因爲愛情。
愛情,曹越呼出一口白煙,再次諷笑。
陶詠芳面色有些白,背卻依舊挺得很直:“在沒遇到對的人之前,誰沒幾個試着交往的對象?難道,她就沒有?”
“別再去找她,我不許你打擾到她!”曹越口氣中的急切自己沒發現,陶詠芳卻萬般滋味俱上心頭。
“護得可真緊呀!曹越,你有沒有想過,這句話對我來說有多殘忍?我愛你呀,所以你就以我的愛爲刃,要傷得我體無完膚才肯罷休嗎?”車廂內只有陶詠芳淒涼的笑,“放心,我不找她,要找也是找你。我就不信我就挽不回我們的感情,捂不熱你這鐵石心腸!”
曹越於是再次苦笑,他該說的也說了,該做的也做了,怎麼就和她說不清,斷不了呢!他是真沒想到陶詠芳會是這樣一個棘手人物,每每當他想將事情斬斷畫上句號時,都能讓她找到他話中由頭,然後將出現、糾纏變得情真意切、理直氣壯。
車外的小攤蓬布翻飛,攤上吊掛着的簡易照明燈輕輕搖晃,起風了……
“戲就別演了,話我也說得夠清楚了,如果你夠明智,就該選擇好聚好散……” 曹越的聲音戛然而止……遠處街上人頭攢動,行人擠擠挨挨,茫茫人海中那個女人進入他的眼簾後,就被他牢牢鎖定,她正擡頭衝着身邊男人甜甜地笑,那笑容似焰,瞬間染紅了他的眼,他看着她將漁缸遞到了他的手上,然後絮絮叨叨地和他說着些什麼,那兩兩相對的身形是那樣的親近,美好。
“吱——”曹越一個急剎。後邊剎車聲亦跟着響起,隨即“砰”的一下,他的車爲之一震,陶詠芳一聲尖叫向他偎了過來。他匆匆將她推開,開門下車,只想往另一個女人身邊去,想帶走她,帶她遠離那個男人的。隨着車門“碰”的在他身後關響,曹越如夢驚醒,驀然停步。身後一個壯碩男人拉了下他的肩,見撼不動他便躍到了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領,酒氣噴了他一臉:“小樣,怎麼開的車?害老子追尾還想逃?”
一連串的變故自然引起了人羣的注意,其中就有紀敏敏。見是曹越讓人提着衣領,她的心也緊跟着提了起來,再見男人的目光直直鎖着自己,她更是有了些莫名的心虛,然而她還看到了另一個女人。那女人使勁地用她香檳色的細鏈單肩包捶打着揪着曹越的肥壯男人:“放開你的髒手,你知道他是誰嗎?你惹得起嗎?阿越,你還手呀,快躲開。”紀敏敏自嘲一笑,黯然轉身。朱啓章也跟着收回了看向遠處的目光,望着身邊紀敏敏低垂着的頭,看着她那些許逃出髮圈的黑髮,在深冬寒冷的冬風中輕輕地飄。朱啓章不免又往曹越處看了一眼,然後他叫住了紀敏敏。
紀敏敏不明所以地看着朱啓章俯身放下漁缸,在她還沒搞清楚狀況時,朱啓章已摘下自己的圍巾圍上了她的脖頸。圍巾圈住了紀敏敏那些無助飄零的發,也圈出了她的幾分尷尬與不自然。“這……這……”她吶吶不能言。他超乎往日的親近之舉,讓她不知該如何委婉表達自己的拒絕。
朱啓章已按住了她想解下圍巾的手。“起風了,冷。你帶着吧。”他說罷他就低身抱起漁港走在了前面。紀敏敏只得道着謝跟了上去。
曹越用餘光掃着那邊情景,目中噴火卻只能故作鎮定地裝出不曾看見,或是見了也無所謂的樣子。而那兩個人卻徑直相伴相攜,越走越遠,他深深地不安,不甘,嫉妒又無可奈何。連陶詠芳都能算計着讓他看到這一幕,商賈伊.森又豈會不知紀敏敏在此?不知有多少眼線跟定、盯着他和她呢。
曹越的默然激怒了醉酒男人,他揮舞着拳頭抵在他的鼻尖:“敢無視老子,老子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
陶詠芳一見心生驚嚇,更賣力地捶打起那醉酒男人,雖傷不到他分毫,但如蚊蠅般一直嗡嗡在他耳邊,終引得他忍無可忍,拉住陶詠芳的包推了一把。陶詠芳的細高跟一彎,尖叫出聲,眼見着就要摔倒,曹越本能地扶住了她的肩,她卻順勢倒入了他的懷抱。
聽到尖叫聲,紀敏敏下意識地轉頭,看到的是陶詠芳依偎進了曹越懷裡。她轉回了臉,對着一臉關心的朱啓章扯了個非常,非常牽強的笑:“朱老師,別人的事。我們走吧。”
“小樣,你今天不給老子道歉、賠錢,老子揍你……”醉酒男子說着就揮舞起了拳。緊接着響起的是“砰”,“啪”的聲音,顯然是動起手來了。
陶詠芳:“阿越,阿越,嚇死我了……”
人羣:“打起來了,打起來了,快報警……”
聲音越隔越遠,紀敏敏始終靜靜走在朱啓章身邊,再沒有讓自己回頭。只是經過這一插曲,兩人已沒了繼續逛夜市的心情,便早早回了家。門一開,紀敏敏迎上了母親滿含欣慰的笑臉,但當看到她進家就關門的架勢,紀母的臉上多了幾分埋怨:“怎麼不叫啓章上來坐坐?”
“太晚了,改天。”紀敏敏道。紀母於是望了望牆上那口時鐘,才九點剛過。紀敏敏怕她再開口說道些什麼,趕緊岔開了話題:“媽,曉瑋、曉芙睡下了?”
紀母無奈,只得道:“睡了,都睡了。你難得出去,下次逛久些再回來。”
紀敏敏從善如流地點頭,轉了個身,卻將紀母往往臥室內推:“媽,我都記下了,你早些睡。”
“你呀……”紀母只能嘆息。
……
耳邊是一雙小兒女輕淺綿長的鼾聲,紀敏敏抱着手機在被褥中輾轉反側。最後她坐了起來,從黑名單中調出了曹越的號碼,撥了過去。電話沒響幾聲就被接起,她不由鬆了口氣:“曹總,你給我個銀行帳號,明天我把罰金給你打過去。”
“我要現金。”那邊,曹越口氣冷冷淡淡,“今天就給我送過來吧,送到‘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