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仍似那晚，灰黑如緞，月光依舊朦朧, 星光依舊迷離。
紀敏敏站在陽臺向外望去, 小區內除了照明的路燈, 幾無燈光, 唯獨星月交相輝映, 流銀瀉輝，灑在枯草、冷石，一地的涼。
她想夜應該深了吧？拉上窗簾, 走回房內，她查看了孩子們的睡況。兩娃娃頭並着頭, 小嘴彎彎翹起, 睡得香甜的模樣讓她寂寥的內心泛起了溫暖的漣漪, 她的嘴角亦跟着扯出了一抹微笑。可這笑容並沒有維持多久，曇花一現似地, 轉眼就平復了下來。
樓下有雜音傳來。老舊小區的房子隔音效果並不好，雜音從窗戶進來，肆無忌憚地攻擊着她的耳膜，聽着似乎是有人在唱歌，再聽, 似乎又不成調子。
對於外頭究竟發生着什麼, 她絲毫提不起興致去探究。打開手機, 就着手機微弱的光, 她從書桌的小抽屜中拿出了一個小鐵盒。中秋節裝單個月餅的那種鐵盒, 樣式普通，花式普通, 唯一可圈點的是它是金屬質地的，便於存放東西。紀敏敏將它打了開來，盒子裡面墊着白色的餐巾紙，紙上是曹越送她的據說有市無價的魚戒。紀敏敏自嘲一笑，焚琴煮鶴鞭名馬說的是不是就是她這種人。她拿出戒指，將它放在手裡輕輕摩挲，隨着這動作的不斷重複，她只覺眼睛開始辣得難受，不自覺地閉了閉眼，淚還是流了下來——人生的無奈決定了命運的不能自主，不可以的，最終還是不可以……她緊緊攥緊了魚戒，可那些曾經經歷過的點點滴滴，猶如鐫刻心頭，她喜歡，她不悔！
樓下的雜音也停了下來。
“摩羅，”商賈伊.森問，“你家主人這歌唱得如何？”
摩羅當場默然，他真不知該如何回答自己主人，主人唱的這首中文歌是他挑選的，他聽過原碟，原碟曲調委婉動人，歌詞情真意切，最最符合月夜樓下的抒情表白，但主人唱的……他是真沒想到他英明神武、無所不能的主人，中國話說得字正腔圓，中文歌竟能唱得如此的——好吧，別具一格；好吧，還是有音在調上的！摩羅恭敬地點着頭：“有幾個音還特別在調。”
商賈伊.森揚眉一笑。路燈燈光橘黃，折射進他的碧眼，點點晶亮，點點柔光。“這中文歌還挺有意思。”他道。摩羅再次恭敬點頭：這歌曲能被演繹成這樣，的確別有意思。“主人，你其實可以稍稍唱得輕一點。”他善意的建言。
“輕一點，樓上又怎能聽到？”
於是，短暫的停頓後，樓下的雜音攜雷霆萬鈞之勢，再次來襲。
紀敏敏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她對雜音接受無能，刺激到她神經的是樓上男人傳來的罵聲。“樓下的神經病，三更半夜來唱歌，你還讓不讓人睡覺？”
紀敏敏驀地想到了某種可能，她起身奔至陽臺，拉開窗簾，路燈下站着的那抹修長、傲慢的身影，不是商賈伊.森，又能是誰？她只能無奈地扶額。
一樓的住戶也受不了了：“小夥子，你行行好，別唱了。我孫子被你嚇得一直不敢睡。”樓上的另一道聲音更是火氣十足：“樓下的，醜話說在前頭，再唱我們可要不客氣了。”
商賈伊.森如果能被輕易地動之以情，威脅利誘到，那就不是商賈伊.森了。他見別人都有了反應了，唯獨紀敏敏沒有現身，於是更是高亢飆歌，那魔音幾乎穿耳欲聾、震樓欲塌。
紀敏敏見此情形快步跑出房間，匆忙在洗手間接了半盆子冷水，又往冷水中倒了壺開水，試了試水溫，剛想端水進屋，忽覺肩頭一沉，披衣起牀的紀父將她給攔了下來。“樓下那個，是爲你在唱歌？”
紀敏敏只能點頭。紀岐山的濃眉擰在了一起：“怎麼又多一個?”
紀敏敏只得簡明扼要地說了商賈伊.森和曹越的關係。紀岐山聽了，臉上盡是責備：“你要是早些聽話，和曹越斷了關係，又怎會盡招惹到這種不三不四，不着調的！”
魔音一直在折磨人的耳朵，樓上有人再次放下威脅。“樓下的，你再不停止，後果自負！”
紀敏敏一聽，忙端着水衝入陽臺。紀父一陣心驚，攔下女兒：“敏敏，三思而後行吶。”這人既然可以和曹越一爭高下，得罪了他那就意味着……
“爸，如果今天的鬧劇只能通過得罪他來結束，那麼這個人只能是我，一切都是由我而起。”
“你……你讓我來。”紀岐山去搶女兒手上的盆。外頭卻已傳來一陣“噼啪……嘩啦”的東西摔落聲，商賈伊.森的歌聲戛然而止。“誰？誰丟的我？”他火冒三丈，冷然肅殺之意盡顯，連摩羅都退避三尺。
“我！”紀敏敏忙探出頭去，“你走不走？再不走，我還潑。”她舉高盆子。
“你！”商賈伊.森指着她的鼻子氣憤難言。“摩羅！”暴怒中的獅子大聲地喚着自己手下。摩羅有些膽戰心驚：“主人，下次我一定記得帶傘。”
“帶你個頭呀！”商賈伊.森一腳踢在了摩羅屁 股上，“去垃圾桶內給我滾一圈再出來！”他媽的，淨給他出餿主意，說什麼豁得出去就能成事，老掉牙是因爲太經典，還事實勝於雄辯，他的成功證明了一切！
經商賈伊.森這一鬧騰，紀敏敏更無睡意。第二天她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頭重腳輕的症狀，於是推了和朱啓章一起爬山的約定。起牀後，她仍是忙着家務，等家裡的家務告一段落後，她騎着自己愛車出了門。父親一直對她耳提面命，讓她這陣子避避風頭，暫別出門，但是她真覺得父親多慮了，商賈伊.森真要打擊報復，昨晚盛怒之下就會有所作爲，她家小小一道門，豈是攔得住他的？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火氣只能更小，又怎會再找她麻煩？她現在最希望的是商賈伊.森能因此對她心寒心涼，從此不聞不問。
前方的紅綠燈右轉，再前行兩、三百米，就是S市百貨市場，紀敏敏打算去那給家裡孩子購置過年新衣。她一路遵守交通法則，規矩地靠右行車，可身側的一輛黑色加長型轎車老是朝她靠近，最後逼得她不得不停車。她氣憤地剛要張口責罵，轎車後座探出商賈伊.森的一頭金髮，紀敏敏心裡莫名地虛了。
“商賈伊.森先生，你好。”她第一次主動對他招呼。
“敏敏，好呀。昨晚小菜不錯嘛，這有魚有蝦有肉的。”商賈伊.森道。
紀敏敏愣了下，忙道：“一般，一般。”她家昨晚分明吃的是雞蛋、豆腐、紅燒肉好不好。
“這麼好的菜怎麼也不請上我。”
他們沒好成這樣吧？紀敏敏只能對他乾笑：“我不是怕粗茶淡飯入不了你的尊口嗎？”
“所以你就請我吃魚鱗、蝦皮、蟹殼，嗯？”他說道，輕輕加了兩字，“帶走。”
紀敏敏聽了大驚失色。“商賈伊.森，有話好說？”看到保鏢模樣的人陸續下車，向自己走來，她更是慌了，“我昨晚真是一時情急失手，你大人有打量……”
保鏢將紀敏敏拉下了電瓶車，看到失去依仗倒在地上的愛車，紀敏敏求得更厲害了：“商賈伊.森，這激情殺人都能輕判的，你就網開一面……”
最後紀敏敏還是被劫入了轎車。“你要帶我去哪裡？幹什麼？”她左右掙扎。
看到保鏢中間，臉色被嚇得煞白、惴惴不安的女人，商賈伊.森如同逗到了小寵物般，心情驀地很好。他悠悠地道：“從昨晚到現在，我一直在想，你再見到我後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呢？絕對不該是‘你好’呀。”
“我該，該說什麼呢？”這打招呼都有錯？女人忐忑地問。
“你說呢，在你倒了我一桶飯後垃圾後，你該對我說什麼呢？”
紀敏敏恍然大悟：“對不起，商賈伊.森先生，對不起！我向你賠禮，我向你道歉。”
“然後就想讓我輕易放了你？”商賈伊.森問道。當然想讓他放了自己，女人點頭如搗蒜。商賈伊.森見了輕聲一笑：“哪有這麼簡單的事？”
紀敏敏欲哭無淚，問話又變成了她被劫入車後的第一句：“你要帶我去哪裡？”
“酒——店。”
“酒店？幹……幹什麼呀？”
“你說呢？”商賈伊.森曖昧地朝她一挑眉，“男人和女人一起去酒店還能幹什麼？”
能，能幹什麼？紀敏敏心頭升起了濃濃的不好預感，她奮力掙扎，企圖掙開保鏢，逃出轎車去。“商賈伊.森，我給你倒回來，不成嗎？一桶垃圾不夠就兩桶，三桶……”
商賈伊.森輕輕地笑：“晚了。”
到了酒店，紀敏敏讓一大羣保鏢挾持着進了酒店包廂。面對包廂內一大桌秀色可餐的美味佳餚，她目瞪口呆。“你帶我來酒店——就吃飯？”
“難道敏敏其實期待着發生些別的？”商賈伊.森又是那曖昧的表情。
紀敏敏一陣惡寒的同時，忙入座餐桌：“吃飯好，我最會吃飯，只會吃飯。”她說完就大口吃了起來，“你也別站着，一起吃呀。”竟反客爲主，招待起了商賈伊.森。
看着她拼命向自己搖尾討好的小表情，商賈伊.森強忍着笑，佯裝兇惡：“紀敏敏，你就不怕我報復，藥死你？”
紀敏敏一口菜哽在嘴裡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她倒是不怕商賈伊.森會藥死她，她現在擔心的是，這頓價值不菲的飯誰請？讓她請的話，打死也不能吃呀，吐出來還來得及嗎？“這飯你請——還是我請呀？”
“我請。”商賈伊.森回道，乾脆利落。
“你說話算話？吃了能放了我？”紀敏敏懷疑地看着他。被潑垃圾的大肆宴請潑垃圾的，聽着怎麼這麼不靠譜呢。
“質疑我的懲罰輕了，是吧？那好，我們不吃飯，換個壞境，去酒店客房，怎樣？我很樂意換種方式泯恩仇。”
“不不不，我們吃飯，吃你請的飯。你一言九鼎，言出必行，是一個唾沫一個釘的大實在人，大好人。”紀敏敏對着他笑。
聽着就是虛的，商賈伊.森無奈搖頭：“吃你的飯吧。”
紀敏敏開吃，吃得將信將疑，想來想去都覺得這人肯定有後手？“商賈伊.森先生，你慢用，我去下洗手間。”她說着站起了身。
“行。”商賈伊.森看都不看她，“你走了後，下次再落到我手裡，就不止吃飯這麼簡單了。”
“啊？”紀敏敏心中失望，坐回位置，“桌上有溼巾呀，我這讓湯水弄髒的手，拿它擦擦，也就乾淨了。”
不許她尿遁，不許她尿遁！她只能將恐慌與不安統統化爲了食慾，吃飽了再和他周旋總好過空腹應戰。再說，唱歌擾民又不是她乾的，倒人垃圾的也不是她，她才冤呢！不光冤她還虧，想到自己的倒在路邊還來不及拔了鑰匙的小電驢，她欲哭無淚，樓上的這一桶飯後垃圾，價格真他媽昂貴！
紀敏敏泄憤似地大口掃蕩着佳餚，商賈伊.森反倒吃得很少，更多的時候他只是看着她吃，看着看着，他碧色的眸子輕輕笑眯了起來。以往在他面前吃飯的女人，吃得都很含蓄、斯文，這種秀氣的吃相有的是與生俱來，已深入骨髓的；有的則是刻意假裝，矯揉造作，更有甚者，在席間還會對他曖昧一笑，可這女人倒好，從第一次的小心翼翼，變成後面隨意率真，再到今日的全無吃相……可他偏覺得這樣挺好，甚合口味。
商賈伊.森微笑搖頭，帶笑的綠眸中有着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寵溺：“你這是怕我跟你搶吶？”
含了一嘴食物的紀敏敏這才覺出些不好意思，她哪是搶食物呀，她只想吃夠本。她停筷指了指滿桌子的食物，不忘再申明一下商賈伊.森請客的事實，順道拍馬：“看你多客氣，請我一人點這麼多菜，我哪用得上搶呀——你吃，你吃，都是美味，涼了都可惜……”
商賈伊.森笑了，心中愉悅，端碗接受了她狗腿夾過來的菜。席間，他的電話響起，他向紀敏敏打了個手勢，指指門口，紀敏敏滿不在乎地對她揮揮手，去吧，去吧，然後又低頭開吃。當她吃到腹脹，打了第一個飽嗝時，她才覺出不好，這個電話打太久了吧？紀敏敏再提筷時就有些食難下嚥了。
時間亦跟着變得漫長了起來，於她來說，等待的每一分鐘都是如坐鍼氈。這商賈伊.森難道接了電話，還上了廁所，沒摔進馬桶吧？
紀敏敏拿出手機找他號碼。前晚他的短信已被她刪除，還好他們更早前的通話記錄還在。紀敏敏撥了過去，那邊商賈伊.森接了。
“不好意思，敏敏，我臨時有事先離開了。”
紀敏敏想問候他姥姥，她十有八九是讓他給騙了。“商賈伊.森，你說這飯你請的。”
“是的，我請，我付錢。”
“那你啥時候回來？”回來好付錢呀，紀敏敏的語氣很討好。聽到對方說時間不確定，她真想手撕了他。
“我們這纔剛分開呀，你就這麼想我了，你要是想我，我立刻、馬上就回。”商賈伊.森言語中都是調笑。聽到對方掛斷電話的“嘟——嘟——”聲，他無奈搖頭，連假意逢迎都不屑嗎？
紀敏敏恨恨按掉手機，滿肚子的憤憤與委屈，想也不想就給曹越去了電話，電話響了兩下，通了，那邊傳來曹越驚喜的呼喚，卻是一喚驚醒夢中人！紀敏敏慌忙掛斷電話，又手忙腳亂地將他的號碼重設置成黑名單——都下決心摘下戒指了，她怎能再找他？怎能再打他電話？
她捏着手機強自平復心緒，默默坐了良久纔想到有個方法能讓酒店不找她，找訂餐的商賈伊.森，她擡起頭恰見包廂內服務員不在，忙提了包躡手躡腳往門外走。門口處，一身青花瓷色旗袍的服務員儀態萬千恭候着，朝她微笑點頭，她邁不動了腳。美麗服務員笑着和她招呼：“小姐，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紀敏敏紅了臉，說話也結巴了：“我——找——洗手間。”
服務員優雅地指了指包廂右側：“你這邊請！”原來包廂自帶衛生間！
紀敏敏真要哭了。她巴不得自己便秘在廁所。拖着兩條坐得發麻的腿，她出洗手間的第一件事就是問了服務員，她這一桌一共得多少錢？得知竟然要八千出頭，還是貴賓卡打折後的，紀敏敏瞪圓了眼。“我這都吃了什麼呀？”她問。
服務員不免好奇地望了她一眼，但還是好脾氣地將菜單遞給了她。紀敏敏匆匆一看，好傢伙，海鮮，河鮮，山鮮齊聚；飛禽走獸琳琅滿目，素菜不提，葷菜物種遍及哺乳，爬行，魚類，鳥類，軟體，節肢……紀敏敏想掐死商賈伊.森。她於是再次給他去了電話：“商賈伊.森，我這留了很多很多飯後垃圾，我讓你潑回來，可以不？”
商賈伊.森再次輕笑：“晚了。剛纔我就說我很樂意換種方式泯恩仇的，你不同意。”
“你，你……”紀敏敏氣得發抖，既然是掉坑無疑，她也懶得和他維持面上和諧，“你下次也別落我手裡，落我手裡，我打不過你，也咬死你。”
商賈伊.森能想象得到她此刻張牙舞爪的樣子，不由放聲大笑：“敏敏，這咬人可大有講究，還要分地方，有些地方我樂意之至！”
“你個臭流氓！”紀敏敏又氣又羞地再次掛了電話。回頭再望了眼滿桌的剩菜，紀敏敏肉痛，八千呀！要是讓她留下來刷盤子，得刷上幾個月啊？還好，家裡有這個錢，曹越給的。不知道這男人是不是能掐會算，算準了她有此一難，所以提前給她準備了？紀敏敏想着這些不由更是自嘲，好似她每每窘迫困頓時，都得賴他解圍，而她卻從來只有賴他幫助，拖他後腿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