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怪(一)

正午。

驕陽似火,比火還焦。應該是煉焦爐里正在燒焦的岩石,輻射炙烤着大地,炙烤着打了卷蔫了葉的玉米地,炙烤着打了蔫捲了葉的玉米地之間那條光禿禿的道路,光禿禿的道路上散着一層細細的乾乾的土面,那是好久沒下雨的證明,更是頭頂那個光溜溜圓盤的傑作。

黑不溜秋的小腳丫踏了上去,悶熱包圍了腳的四周,灼痛從腳底板升起……

何小琢喜歡這樣的感覺,很喜歡。這樣的感覺要眯起眼睛來體味,很舒服,很爽。但現在他沒時間來享受這種感覺,今天開始放暑假了,上午寫好了一週的作業,中午急忙忙扒了口飯,他要趕到村東頭山腳下那間熟悉的茅草屋,去找那個熟悉的老頭----元君山,和他大戰三百合。由於期末考試,有半個月沒有和老元頭下棋了,這回暑假一定要好好過過棋癮。

元君山是誰?對小小的何寨村來說,無人不知。不就是村東頭那個小老頭?每天見誰都笑哈哈的,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沒有別的嗜好,就是酷愛下棋。無論老少,村裡村外,只要有人喊一聲:

“老元頭,來一盤。”他會馬上放下手裡的活計,

“來就來。”臉綻如花,親自扶你到門前的老柳樹下,小板凳上坐好。

直至你拍拍屁股不得不走了,天黑得都看不見棋子了,他纔會戀戀不捨地讓你離去。悻悻然的目送着你的背影,然後突然間撓頭:

“壞了,中午飯還悶在鍋裡呢,早給燒糊了吧。”

儘管如此,老元頭的棋藝卻還是不一般的普通。

因此村裡能下過他的人儘管不是什麼鳳毛麟角,但能陪老元頭下棋的卻沒有幾個。不用說農忙時節沒有工夫,就是在平常誰又能一下就下個天昏地暗而不回家呢?畢竟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老元頭沒有老婆孩子。不但沒有老婆孩子,就是親屬也沒有。何寨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姓何,老元頭卻是一個例外,而且他也不姓元。原因是他是在當年小村快解放的時候才獨自來到何寨村的,當初就棲息在村東頭老柳樹下的破廟裡,樸實的村裡人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也夠可憐的,就一起幫他搭了個窩棚,老元頭也就從此在小村裡安頓下來。

至於他來自何處,高壽幾何?只記得他說姓李,來自“元君山”,年齡好像是六十歲。至於元君山究竟在何處,村裡人只隱約從老人嘴裡得到中原的概念。不過管它呢,那年月管飽自己的肚子都不容易,哪有功夫管這些?直到後來政府派人來查戶口,才很注意這個老頭。甚至有人說老元頭是國民黨的一個將軍,直至後來親自派人去了元君山,除了看到一座被炮火損毀的道觀外,也沒找到別的結果。村裡人又一致反映老元頭一直是個安分守己的孤老頭子,此事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日久天長,人們只記得老元頭所說的元君山,“元君山”也就成了他的名字,他的真實姓名反倒無人問津了。另外還記得的就是他酷愛下棋的嗜好。儘管她的棋藝屬實不怎麼高明。

不怎麼高明的棋藝自然就不能憑他挑選什麼對手了,甚至八歲的孩童。其實對手是老人或者孩子,對老元頭來說都無所謂,只要有人能陪他下棋就好。而這八歲的孩童兩年來竟越來越成爲他的對手。

何小琢是通過看村裡人和“老元頭”下棋才學會了下棋。儘管兩年前的他纔剛剛認識那三十二個棋子的叫法,但從小公認的聰明很快就使他弄明白了什麼是“迎頭炮”,什麼是“臥槽馬”,並在最短的時間內背會“車走直線”“炮打隔山子”“小卒一去不回頭”等等的遊戲規則,並在學棋的第二年一個無人的中午,把那個因無人下棋寂寞的白爪撓心的老元頭“將”了個不再撓心,而改成直門撓頭了。

從此已不知年齡幾何的老元頭多了一個年方八歲的“大”棋友----何小琢。

巧的是何小琢也沒有老婆,剛剛學會下棋,正是興趣盎然,因此兩個人見面“分外眼紅”,不殺它個昏天暗地決不罷休,也自在情理之中了。

何小琢記得考試前最後一次和老元頭下棋,由於母親急着忙着喊自己回家吃飯,一不留神分了心,結果被老元頭打了一個“悶宮”,今天一定要找回來,殺他老元頭個片甲不留。

何小琢一路興沖沖的就這樣想着,很快就到了老元頭的小草房。

咦?

今天怎麼與往常不同呢?

以往,老元頭知道他週五下午不上課,肯定會早早地就在大門前恭候了,一把破芭蕉扇也不知用了幾輩子了,舉在額頭擋着炙烈的陽光,眯成一條線的眼會很早就發現何小琢一路跑來的身影,然後一把拉過何小琢的小手,一手揮舞着破芭蕉扇在何小琢的後背扇動着來到門口那顆熟悉的大柳樹下,發黑的棋子,破損的牛皮紙棋盤都已擺好,一邊一個小板凳:請吧!

今天可就不同了,就像太陽炙烤的正午的沉悶一樣,老元頭的門前異常的安靜。除了幾隻蒼蠅算是活物在嗡嗡的巡邏之外,老柳樹的柳條無力的下垂着,幾個大人們時常聊天看棋坐過的板凳橫七豎八的散落在地上,還有幾塊板凳不夠時用來坐着的石頭,都有氣無力的歪斜在那裡。今天納涼還沒散場甚至還沒開始呢,怎麼就都亂七八糟像散場的樣子啦?往日的此刻它們可都會被老元頭安放整齊的等待“各位來賓的”,今天怎麼了?老元頭呢?

仔細一看,一把破舊的芭蕉扇從大柳樹的後面歪躺在地上,“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露出那半張可憐的“百褶臉”,一陣熟睡的鼾聲若遠若近地傳來----何小琢噗嗤一聲,趕緊把鬼笑硬噎了回去。

“好你個老元頭,竟在此呼呼大睡呢,看我……”

“七歲八歲,討狗人嫌”。淘氣和頑皮是這個年齡的宣言,何小琢也概莫能外。

先折一根柳條,悄悄繞到老元頭的身後,就在那大柳樹的背後,把柳條慢慢撩動老元頭的鼻孔,老元頭一癢,一動,就趕緊縮回來,然後再如法炮製……哈哈,好玩,就這麼幹了,看他今天還贏我?

但完成這些,首先要悄悄地靠近,跨過那些板凳,繞過那些石頭,高擡腿,輕落足,跨過來,繞過去,跨過來,繞過去,高擡腿,輕落足,跨過來,繞過去,跨過來,繞過去,……高擡腿,輕落足,跨過來,繞過去,跨過來,繞過去,……高擡腿,輕落足,跨過來,繞過去,跨過來,繞過去,……

汗水早已溼透了何小琢的背心,口中呼呼直喘,何小琢實在累得夠嗆,可還是沒有接近那老柳樹的背後。在老元頭睡着睡着,突然間打了個響鼻之後,何小琢心中一驚,終於虛脫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頭腦迷迷糊糊,眼前金星直冒……

明明五米的距離,怎麼走了這麼久還走不到呢?

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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