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小小探險家(三)

綿延千年的拉曼文化體系不僅爲里加爾世界貢獻了許多優秀的政治、軍事結構和應用科技,也爲人類語言的詞彙豐厚量作出了極大的奉獻。如今在世界範圍內的許多語系都脫離不了它的影子,儘管因其措辭上過於繁複而且擁有過多的語法講究,拉曼語在如今的里加爾上使用羣體逐漸降到了百分之三十五以下。但只要是涉及到一些簡明扼要的詞彙成語表達,不論使用者說的是哪一門語言,這詞彙追根溯源總能在東海岸發現蹤影。

而在這其中,於其本意之外隨時間流逝囊括的領域越來越廣的詞彙,細細數來,數量也十分龐大。

千年之前古人所創造的詞彙,至今仍舊能用以囊括眼下情景。真不知到底是該佩服古人的智慧,還是應該感嘆人類至始至終就未曾改變過的事實。

帕德羅西南方的秋雨淅瀝瀝地下,令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朦朧的美感之中。

拉曼成語曾言:“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忽略後半部充滿了拉曼式侵略性的總結不提,前者所囊括的,確是人類燦爛又豐富多樣的文化特性。

“文無第一”這一說法千年過去仍舊適用,當某些年輕人開始爭論甚至爭吵彼此喜歡的作品到底誰高誰低的時候,它總是最好的能夠讓他們閉嘴的詞彙。

拉曼人在許多許多年前就發現了這一點,正如里加爾世界上交替的四季變化各有各的美景一般,各行各業的文學與繪畫作品,也是極難以一個至少大部分人都能接受的評定標準來簡單囊括的。

它們各有優點,明智的人應當做的是取長補短,從自己閱讀過的書籍當中挑取精華的部分加以吸收。而非總是像個毛躁的孩童一般,大聲爭吵着試圖證明自己喜歡之物比起其他更爲優秀。

這種睿智和成熟的思維方式在這個千年的東方帝國隨處可見,他們比起年輕的西海岸人更爲含蓄,但這含蓄並非源於自卑,而是平靜。

無需向誰證明,無需向誰表達,只是安安靜靜存在於此,你的目光就註定無法從它身上挪移半分。

西瓦利耶的史學家將這稱之爲“珀阿贊-德拉曼尼”——意爲“拉曼毒藥”。

這是個中性詞,實際上在西瓦利耶語的語境當中更像是“令人着迷的毒物”。你無法避免自己會被拉曼系的文化所吸引,但一旦你開始深入進去,你又往往會最終被其龐大的信息量所衝擊,影響,同化。

以至於無法再保持自己的民族傳統文化,變成又一個拉曼世界不起眼的成員。

這是它令人畏懼的一方面,但我們在這裡所要提及的卻是那份平靜美好的一面。

那對於自然萬物保有包容心和欣賞美的精神的一面。

即便是在東海岸,個體或者小型團體傭兵所能接到的常規任務類型也不外乎那幾種。藍牌等級和優秀裝備帶來的外觀衝擊力到底還是有些效果,在小村莊的旅店停留了一日有餘,就有一隊朝着南方前去的旅行商人主動跑來與他們交涉,試圖邀請他們一同前行。

雖然以賢者的視角來看,這些傢伙與其說是看上了他和米拉的等級還有裝備,倒不如說矚目點還是在即便換了平民衣裳貴族派頭卻丟也丟不掉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費魯喬和菲利波二人身上。畢竟他們二人實力再強也僅僅只有這個人數,而若是商隊當中有兩個一看就知道是貴族的人,即便是心懷不軌之徒是肯定會繞道走開。

襲擊商人若是保持低調興許還有一線生機,襲擊了貴族,會令整個帕德羅西都顏面無光,因而引發的報復足以讓整個帝國境內的盜賊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銷聲匿跡。

任何行業都是無規矩不成方圓,哪怕盜賊劫匪也是如此。

歸根結底有光明的地方就會有黑暗,所以明的一方暗的一方會有自己協調的潛規則。

只是不論在哪兒,始終都還是會有那種意圖破壞規則的人存在罷了,不論是因年輕氣盛還是被逼上絕路進而歇斯底里。

所以防人之心不可無。儘管大部分帕德羅西帝國境內的地區治安相比起西海岸都算是十分優秀,在一些較爲偏僻又漫長的鄉間小道,動輒殺人傷人的惡性劫掠事件也還是時有發生。

若非在競爭當中失敗,是沒人會想要冒這個風險的。

行商者的天性總是如此敏銳,環境好利潤佳的大城市大商道輪不到這種小個體戶直接就被勢力更加龐大的商會組織給瓜分完畢,而餘下的那些又沒錢賺路又難走的直接排除在外,剩下的當然就只有這樣的要麼是因爲道路崎嶇不平要麼是因爲路旁有擇人而噬的怪獸劫匪因而大部分人避之不及的小道了。

善於發現新的商機,在別人尚未涉及的地方發展,才能在有錢有勢的大型商會陰影下求得一線生機。

總而言之,最終組成的隊伍包括旅者和另外八名護衛傭兵在內總計超過了五十人。這八人都只是綠牌的等級,屬於小商人們聯合僱傭的正牌護衛,而我們的賢者先生一行人則更像是外援。

他們簽訂的契約屬於合作契約而非真正僱傭契約,因爲在商人們看來亨利、米拉和瑪格麗特三人應該是菲利波和費魯喬的護衛,所以他們只是暫時併到了這支旅隊當中並且接受一定的額外傭金,確保在發生意外的時候也會幫忙照顧商隊成員。

裝備精良又騎着戰馬的亨利和米拉加入隊伍引起了不少注意,相比起只能採取步行看起來十分貧窮的那些平均年齡達將近四十歲的下級傭兵,他們看上去顯得十分年輕有爲。

有道是人比人氣死人,在看到比自己年輕卻又取得了更加出色成績的其他人時,這八名護衛的心裡頭要說沒有一絲一毫不痛快那肯定是假的。

只是出於年紀帶來的成熟和常年護衛合作的修養,他們倒也沒有亂髮脾氣,只是默默地拉開了距離,擺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樣。

“切——”前方的菲利波在看到這些傭兵陰鬱地走開的時候不屑地咂了咂舌,顯然貴族出身的他瞧見這種場景的次數已經不算稀少。

米拉相信亨利也注意到了這些潛在的矛盾,規模龐大的旅隊雖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外在威脅,但若是內部開始出現爭鬥後果反而比小型隊伍更加嚴重。

她變得有點緊張兮兮地,畢竟這些人都還只認識一天不到,要談得上稍微有點了解的就只有自己隊伍的其他幾人,但菲利波和費魯喬是靠不住的,儘管二人都會一些劍術,但只會耍劍可成爲不了合格的傭兵。

女孩的手一直沒有離腰間長劍的劍柄太遠,她像只機警的山貓一樣豎起了耳朵左右地觀望着,神經緊繃。

——如是的警惕你可以稱之爲神經過敏,但別忘記上一次她還是個外行累贅時的那場大型旅隊護衛任務慘痛的結局——而這一次雖然女孩自身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他們帶着的,卻是足足三個累贅。

注意到了隊伍當中不和諧氣氛的,有不少人,但緊繃着神經的確僅僅只有米拉一個。

陰鬱的天氣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存在,午飯過後他們繼續前行,等到了差不多下午3時少許忽然下起大雨時,隊伍中那些帕德羅西本地人的反應,令女孩一瞬間愣在了原地。

他們沒有擔心被雨水困在道路中間會成爲甕中之鱉,也沒有擔心接下去的道路變得泥濘難行被盜匪所盯上的話要如何脫身——

攜家帶口旅行的拉曼人搬出了他們的摺疊小凳子,由木頭和帆布組成的這些精巧的小玩意兒可以放在馬車上也不會佔據太大的空間。商人們隨後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不少人抱着一整個玻璃罐子的醃檸檬片,顯然是用以製作飲品用的。而就連那八名臉色陰鬱的傭兵也舒展開了眉頭,在展開遮雨棚的載客馬車包圍中心找了個位置,就開始品嚐起人們攜帶的烙餅點心來。

僅僅10分鐘不到,他們就把車隊變成了一個小型營地,開始交談調侃。

氣氛轉換之快,令米拉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是一幅自然輕鬆的模樣,孩童們躲在有頂蓋的載客馬車當中,趴在木製的窗口朝着外面指指點點,嬉笑打鬧。大人們從車門走出來走到雨棚下方,架起了茶壺開始燒水。一同出發的旅行商人拿出小木琴吹奏樂曲,整個場面完全不像是在有危險的地區前進而只是輕鬆地郊遊。

一時間,緊繃着的米拉感覺自己像是個白癡。

“安心吧,這裡是帕德羅西不是西海岸。”亨利對着一旁同樣還在淋雨的米拉這樣說着,他顯然知道與過去極其相似的場景令白髮少女感到有些緊張:“警惕固然重要,過分緊繃的話也是有害無益。”

“適當地放鬆一下吧。”賢者說着,而米拉呆了一會兒,做了幾個深呼吸,遲疑了好一會兒像是到了一片新的土地還在適應那遙遠地平線上景色的流浪兒。

她思索着,遲疑着,最後終於是緩慢而又堅決地點了點頭,緊接着從馬背上爬了下來也跑到了雨棚之中。

“喔,白髮的傭兵小姐,你也來了嗎。”開口搭話的是一個商人大叔,他對着米拉滿臉堆笑,同時往粗陶炭爐上再多添了一些木炭。

“哈哈,淋溼了吧,南方的天氣就是這樣,晴朗的時候一連十幾天都是大太陽,忽然下起雨來就稀里嘩啦沒個停的,那邊的旅客們有備着毛巾,去找他們要吧。”大叔這樣說着,而米拉點了點頭:“謝謝。”

她說着,而正待邁開步子,對方卻再度開口。

“這樣的生活,也挺不錯的吧,下了大雨就乾脆地停下來,反正走路也十分艱難,倒不如緩一緩,享受一下。”

他說道。

生活。

生活。

僅在拉曼語當中存在的這個詞彙,讓米拉停下了腳步。

儘管在到達南境城邦聯盟之前她就已經學會並且掌握了這個詞的大致意思,但那種瞭解那種掌握就像是鸚鵡學舌——她可以照着教科書上的詳細解釋一字一句地說出來,她也認識所有的那些單詞那些音節,但她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概念。

就像大部分其他的西海岸人,就像大部分其他的洛安人那樣。

迄今爲止,在遇到亨利之前,也是在遇到亨利之後,她都只是拼命地,拼命地,只是試圖活着。

即便是停留下來的空當她也都在努力地學習,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壓力一直逼迫着少女不停地往前奔跑,往前奔跑,而不知不覺之間這就已經是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

“生活,意味着駐足停留。”

“不用急着向前,而是偶爾讓自己放鬆一下,享受一下片刻的安寧,享受一下當前的美景。”

她好像懂得了一些什麼。

一瞬之間回過頭去看,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到達了原先的自己難以理解的高度。

已經是,可以放緩腳步下來,享受一下和平的時光了嗎?

在到來帕德羅西帝國以後一直都存在的格格不入感,原來並非文明並非人種也並非語言上的區分,而是有着這樣的本質。

這種感覺難以言說,只能意會。

拉曼人,確實是有着這個資格可以去嘲諷西海岸和其他地區那些貧瘠王國的人們是“蠻子”的,因爲出生在帕德羅西帝國與否,直接可以決定你整個人生的態度和節奏。

她加入了這些人“生活”的行列,既然雨天不適合趕路那麼幹脆停下來放緩節奏好好地享受生活。

這在一年前的米拉看來會是懈怠、不上進的行爲,如今的她卻也逐漸地理解了。

“若是隻爲了活着而活着,那麼人生就毫無意義。”

“若是無法看到眼前的美好,去體會這細緻景色的妙不可言,那麼腰纏萬貫也只有滿腔空虛。”

“呼”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一些些的蛻變,由內而外地開始。

——但正如同其他任何事物一樣,有的人喜歡,就有其他的一些人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會對此不屑一顧嗤之以鼻。

這一次負責扮演這個角色的,該說不出所料嗎——是菲利波。

對於在帕德羅西出生並且還是帕德羅西貴族,這所謂的享受生活享受景色的事情他已習以爲常的年青人而言,這種場景他並沒有感受到米拉內心中所感受到的那種治癒跟平和。

實際上在一大清早出發之後還沒超過三個小時的時間,菲利波就已經明顯地流露出了不耐煩的跡象。

爲了照顧整支隊伍當中十幾輛馬車的前進速度,他騎乘的儘管是頂級的帕德羅西純血馬,也只能是放緩下來讓它慢慢行走。不能放開了手腳駕馬狂奔這一點已經足夠令菲利波心情不爽了,再加上這一路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除了走路剩下的還是走路,過度的無聊和一成不變的場景讓年青人開始對一切都斤斤計較。

他身上那套臨時購買的衣物本就不甚合身,加之以原主人並不能算是十分愛乾淨的緣故菲利波總覺得這上頭有一股子汗臭味——興許還有一些跳蚤,因爲他總覺得自己在換上這衣服以後就渾身癢癢。

所以同行的其他人就這樣看着這個年輕人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晃來晃去左右前後回頭看着周遭的其他人,一副安靜不下來的猴兒模樣毫無體統,令陪在了瑪格麗特身邊的老管家費魯喬遠遠望着,簡直是眉毛都要扭到了一塊兒去。

而對於這樣的菲利波而言,快快到達目的地結束這趟無趣的旅途是一種解脫,當人們這樣停下來時,他一下子氣不打一處來,左右觀望着,就打算逞一回口舌之利,以發泄胸中的不滿。

“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的啊!”年青人故意開口大聲地說道,他沒有對着任何人,但這話顯然是說給瑪格麗特聽的。潛臺詞是貴族小姐所憧憬期待的冒險到頭來只不過是無趣的趕路,不如早一些結束吧——但年青人轉過頭去看,瑪格麗特卻正身處燒茶吃點心交談的行列之中,一臉興致勃勃連注意都沒有注意到他。

“切——”這讓他心裡頭的不暢快更加激烈,菲利波環掃了一眼,正想着找個人出氣呢,就瞧見了那八名護衛當中的其中一人一邊吃着烙餅一邊毫無警惕性地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年青人皺起了眉頭,而中年人也正巧朝着這邊瞥來一眼,僅僅一瞬間後者臉上原先掛着的輕鬆自在的神情就一掃而空。

“有些人啊,就是貪圖享樂才一輩子全都是這副德性。”道不同不相爲謀,他正打算轉過身離去,菲利波卻在他的身後酸溜溜地開口了。

“”中年傭兵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說了什麼?”中年人回過了身,他顯然在壓抑着憤怒:“貴族出身養尊處優的你又能明白一些什麼!”他咆哮了出來,聲音之大令整個臨時營地當中原本歡樂的氣氛一瞬間如被掐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靜靜地看着對峙的兩人。

“我說了,怪不得你到現在還是個綠牌,貪圖享樂連自己該做的事情都不做好的人,一輩子沒長進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菲利波站在臨時營地的出口處,接着這樣說道。

“你、你這人!誰又甘願於貧窮,你、你們、你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你這毛頭小孩又懂得一些什麼!”

“我懂些什麼,我告訴你,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自己不好好努力貪圖享樂然後成天看不得比自己年輕有爲的人好,滿心只有下賤的嫉妒和心裡不平衡的情感,卻不從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只是每天都在抹黑攻擊那些比自己更高的人認爲別人都是做了手腳,覺得全世界所有人都欠着你是吧!”

“你、你!欺人太甚!”

“鏘——”中年傭兵拔出了長劍。

陰雨連連。

“呵,想打是吧,那來外頭唄。”菲利波動了動身體,然後拿起長劍,當先走到了外頭的大雨之中。

“”中年人隨後走了出去。

“別,我們的身份去阻止事情更加惡化”米拉想要跑出去,亨利伸手攔住了她。

兩人都是單手持劍,如細絲一般的雨水讓劍身反射着的陰冷光芒都變得朦朧了起來,菲利波站在原地,分開雙腳,目不轉睛地盯着對方。

“嚓!”中年傭兵的短皮靴在溼滑的泥地上滑起一片水花。

他當先發起了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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