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雨中決鬥

決定劍士與劍師這兩個級別差距的東西是什麼,這是一個很難用簡單幾句話語就概括的問題。

若單純只論強弱的話,我們可以從身體素質,對於劍技的悟性和掌握的程度等等許多方面入手,但劍師這一稱呼,卻遠不是這幾項就足以囊括。

雖然與它們有關,但僅僅只談它們會顯得有失偏頗。

若要說“士”指的是已經擁有成熟技巧造詣足以自稱“對劍術略知一二”的中流砥柱級別,那麼“師”所指的,就是在這方面的成就傲視羣雄,足以成爲他人的導師。

這種成就並不一定限制於身體素質,因爲許多被世人公認達到了劍師級別的強者即便年老體衰也並未因此就在世人的心目中威望大減。它也與技巧掌握的數目關係並不很大,因爲許多劍師一輩子窮其所能,做到的也僅僅只是在一門流派上臻至化境。

但他們仍舊受人尊敬,這又到底是因爲一些什麼呢?

除卻自身修養品行這一方面不談,正如世界各地許多村莊當中凡是有重大決議都會像村中年紀高的長者請教——不論對方是否是執政者當中一員一般,人們看中的並非他們在體格上的強壯又或者某一方面能力的極爲突出。

而是某種,更深的東西。

甚至在以劍爲生的人們當中,年齡也並不是最有決定性的因素。

——雨越下越大,中年傭兵單手持劍,怒吼着朝着菲利波一劍刺來。

兩人雖然身高相近,但由於年紀的關係中年人的強壯卻是菲利波的一倍——“嗬啊!”他用食指貼在劍面上增加刺擊的穩定性,絲毫沒有收手的打算完全就是要把內心中積攢的不滿朝着這個——在他看來——裝腔作勢的貴族青年發泄,置他於死地的模樣。

他動作幅度很大,帶着步伐的衝擊,是典型的傭兵劍法,沒有多少講究只是爲了擊倒敵人。

而相比之下菲利波雙腿前後左右分開,右腳離着左腳約莫有四步的距離,重心穩居於中央,劍尖朝下垂着,以不變應萬變。

——跟亨利對打的時候因爲碾壓級的差距他未能發揮出任何,此時此刻對上了不同的對手在臨時營地當中觀看的米拉才明白這個毛躁的拉曼貴族青年確實有過人之處。

他垂着劍尖,採取的是靈活的下段,甚至就連中位守勢這種注重格擋的起手式都沒有考慮——這樣的他要麼是個徹頭徹尾的傻蛋,要麼就是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

爲何劍尖低垂指向地面的招式,於劍術體系當中被命名爲“愚者式”?

是因爲它完全忽略了防禦和進攻的姿態只有最愚笨的人才會去採用嗎——“哼——”中年傭兵注意到了菲利波的姿勢,一聲冷笑迅速地拉近距離跑到了他的面前。但就在他大大地向後轉動肩膀以增加突刺力道的一瞬間,菲利波的前腿伸直了,他做好了預備,然後——“咻——”——傭兵的這一劍落空了。

“喔!”圍觀的人羣發起了一陣呼聲,但菲利波躲開對方的攻擊僅僅只是第一步,動作幅度過大的中年傭兵攻擊意圖從一開始就暴露無遺,戰鬥中的菲利波顯得比之前冷靜了許多,他避開這一記刺擊之後抓着對方手臂前伸的動作契機單手劍由下而上直接朝着中年傭兵的手腕撩去。

“咻——鏘當!”即便是在漫天的雨水之中,兩把鋼劍互相交碰還是產生了炫目的火花。中年傭兵意識到不對急急收手,帕德羅西樣式帶有側環防禦力更佳的護手保存了他的手掌,但這一陣出其不意的攻擊仍舊使得他手腕和虎口陣陣生疼——而這還不是結束。

愚者式,是劍尖朝下的。

它攻擊的軌跡不同於勢大力沉的下劈,是從下而上的撩擊。而受其進攻所影響,中年傭兵手中的長劍自然而然地就被衝擊力給擊打到了高舉過頭的姿態。

——換句話說,他把自己手中用來格擋防禦的武器,舉到了頭頂這樣一個無法及時防護住自己的喉嚨和胸膛等要害部位的尷尬姿勢。

“呔!”急忙之中中年傭兵一聲大喝試圖以此對對方心理造成影響,但這毫無建樹“咻——”年青人伸直了的左腳在一瞬間變成了弓步而後方的右腿則是伸直他以驚人的速度將手中的長劍破空刺出,而在大喝一聲的同時急急忙忙朝着身後退去的中年人狼狽不堪地總算是避開了這一擊。

他在泥水上摔了一跤,然後手腳並用地好不容易纔爬了起來,氣喘吁吁地重新擺出了攻擊的姿勢。

愚者,愚者。

所謂愚者,到底指誰?

“呼——”菲利波收回了弓步,然後改變了重心。

“劍師”到底指的是什麼?

這個在之前令白髮的洛安少女有些小瞧的年青人,給出了答案。

“你知道他剛剛做了什麼嗎?”亨利少見地發問了,或許是因爲這種情況實在是難以遇到。米拉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大概算是知道,但說不明白。”她這樣說着,儘管女孩自己已經算得上是優秀,僅僅三年的時間她要是就能把一切學完的話,那麼這個世界就到處都是大師級的人物了。

“攻擊距離。”一如既往,亨利一陣見血。

“啊!”一個簡單的詞彙,點明瞭女孩心目中的盲點。

——攻擊距離。

這是一個十分模糊的詞彙,只有在經常與他人進行對練亦或者實戰的人才能夠明白的概念。

它不是簡單的幾句話語就能能夠說說明學會的東西,它與劍術基本起手式和發力方式等等可以用話去說明白的東西不同,它需要的。

是時間。

菲利波隱忍不動,一直到最後關頭才堪堪躲開中年傭兵的劍,是因爲他對這種帕德羅西制式的長劍無比熟悉,幾乎看都不看就明白它的攻擊範圍,從而習慣成自然地判斷出自己該躲的時機。

能夠擁有資格成爲他人的導師,能夠被冠之以“劍師”名號的人,不論是之前在西海岸遇到過的約書亞還是其他任何人,都擁有一種任何如同米拉這樣才華卓絕的年青人所不擁有的東西。

那就是經驗。

攻擊距離的判斷,對手意圖的判斷,這樣的東西不是隻要你懂了,身體就能夠跟得上來的。

唯有經歷過許許多多次的對戰練習和實戰,身體的條件反射已經達到了只要看到對手出招就明白應該如何躲閃在哪一個位置停下,唯有達到這一層次,你纔有資格去談論這個詞彙。

而菲利波僅僅20歲出頭的年紀,實戰經驗就已經多到足以令他使出這樣的技巧。

之前挑釁亨利的事情確實是不自量力,但這個毛躁又衝動的年青人,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恐怕下的功夫流過的汗水身上因爲練習而產生的淤青破皮手掌握劍磨出來的水泡老繭,已經有不知道多少。

“鏘——嚓——!”火花四濺飛舞,菲利波一轉之前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整個人都陷入了快節奏的攻擊之中,他手中護手繁雜的劈刺劍與中年傭兵的一手半劍不停地交鋒,雙方劍刃和護手上大大小小的豁口開始增加。而分明是比菲利波更加強壯的壯年人,中年傭兵在他一陣劈頭蓋臉的攻擊過後竟然支撐不住需要再伸出左手去抓住劍的配重球兩手持劍才能勉強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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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本就憋着一股火氣的中年傭兵再度怒吼,這原因包括米拉和亨利在內的一衆戰鬥職業者但凡有點水平的都看得出來。

菲利波的水平要比中年傭兵高出不少,而他們二人至今未曾見血而只是兵刃交鋒並非中年傭兵爆發氣勢超常發揮,而是年青人有意瞄準他的武器進行攻擊。

不朝着身體打,而是攻擊武器,這種做法對於中年傭兵而言是極大的侮辱。他怒吼一聲,氣勢憑空增添了幾分,不再保留雙手持劍,用勢大力沉的攻擊反轉了局勢。

“當!嚓——鏘鏘”原先不知是爲了公平起見還是隻是瞧不起拿着單手劍的菲利波,儘管手中的劍是更長的一手半劍中年傭兵也只是單手拿着,這會兒終於放下顏面問題雙手持劍更爲有力的斬擊立馬就讓拿着單手劈刺劍的菲利波落了下風。

“——”年青人一改之前的喋喋不休在戰鬥開始至今他一言不發,眼見對方變換了攻擊意圖毫不戀戰立馬就拉開了距離。

“嚓——”“呼呼呼”一陣狂亂揮舞過後,一手半劍揮出耀眼的弧度劈砍在了軟爛的泥土地之中,中年傭兵保持着這個姿勢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他雖然還想要擡起劍,但即便是隊伍中的商人和旅客這些外行人也已經能夠看得出來他力竭的本質。

“夠了吧,快些停下來吧!”旅客當中有女性發出聲音這樣呼喚着,但深陷戰鬥當中的兩個男人又如何能夠聽得下去。

男人這種東西一旦固執起來,就是怎麼都拉不回來的。

“怎麼了啊,貴族少爺!是在瞧不起我嗎,我還能打啊!快來啊!”僅僅短短數分鐘,但在控制氣息上面明顯不如菲利波的中年傭兵已經是一副站都站不穩了的模樣,他只剩下嗓門仍舊響亮,對着菲利波大聲地挑釁着。

“你們這種人,對我的貴族身份到底有什麼意見!”

到底,菲利波仍舊只是個青年人,他按捺不住,終於是開口也對着對方咆哮了出來。

“你以爲我是想要才當的貴族嗎,你以爲出身成爲貴族真的就那麼好嗎!”一頭半長的黑髮被雨水淋溼緊貼在臉上,從留海下隱約露出來的祖母綠眼睛閃爍着耀眼的光澤,菲利波用劈刺劍直直地指着對方,一字一句地怒吼着。

“從小就被家人寄予厚望,只要有一件事情做的不對就是體罰體罰體罰。我比任何人都努力!”

“我比任何人都拼命!”

“可我換來了什麼!”他對着中年傭兵咆哮,但這話語又像是在對其他人說的。

“那傢伙是貴族,這是因爲那傢伙是貴族!”

“沒人在乎我流過多少血汗,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在玩樂在享受的時候我都只是一個人在默默地練習。所有人都把我的成就歸咎到貴族的身份上,所有人都在用那種該死的眼神看着我!哈啊啊啊啊!”他大叫着,邁出了步伐朝着中年傭兵一劍砍來。

“鏘當——!”火花再度四濺,而維持着對拼用力的姿勢,菲利波再度開口說道:“爲什麼你們這些人都是這個德行,自己不好好努力然後就看不慣其他人的成就,認爲所有比你們好的人都是因爲有背景有關係有黑幕才達到這個層次。”

“鏘——”兩劍分開,這一老一少身份懸殊理念懸殊的兩名劍客同時拉開了距離。

不論是劈刺劍還是一手半劍都充滿了豁口,但這豁口又豈不是男兒成長過程當中所遭受挫折在現實中的證明。

“自己不好好努力,然後只知道指着別人的脊樑骨,只知道在背後用那種眼神看着,那種夾雜了嫉妒和不滿的,陰鬱眼神!”他再次擡起了長劍,但這一次卻被中年傭兵怒氣滿滿的一擊所劈開。

“那你又!——”“當!!”巨大的撞擊聲之後是金屬顫音嗡嗡迴響,這一整場對決當中菲利波第一次落了下風,他立馬拉開了距離以避免對方的下一次進攻,而中年傭兵接着喊道:“那你又懂得,那些連努力都無法成功的人過着怎麼樣的人生嗎!”

“我憎惡這一套理論!”

“貧窮是因爲不夠努力?地位卑賤是因爲不夠努力?”

“你讓我從哪裡開始努力好啊!哈!”“嚓——鏘——”狂亂的劍招一度令菲利波陷入下風,他下意識地開始重新調整呼吸,試圖穩住陣腳改變步法以在這溼滑的地面上站穩。

“你可以擁有劍技,因爲你有劍術導師,可我呢!誰願意教一個地位低下又沒有錢的下級傭兵!”“當鏘——”飽含怒意的攻擊令菲利波手中的劈刺劍幾乎脫手飛出,他一再拉開距離重新調整姿態,而隨着長時間的淋雨逐漸開始發冷的手指也不再那麼靈活,他開始感到了疲憊。

“你又懂些什麼!你責怪我們不努力,可我們就算想要努力也根本沒有門路!”

“我們!”“咻——鏘!”菲利波擺出了穩固的中位守式,擋住了他的這一記攻擊。

“沒有!”“嚓——鏘鏘——”他扭轉手腕,把劍刃絞在了中年傭兵的劍刃上。

“可以,搞定一切,給予你應有盡有的條件!”劈刺劍的護手格開了中年傭兵的劍刃,菲利波用護手和自己劍刃之間的九十度夾角鎖住了傭兵的劍,然後順勢朝着前方滑去。

“讓你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去努力的。”

“父母啊!”

他逼近到了中年傭兵的身前,使出了前幾日亨利使用過的完全一樣的技巧,扭轉對方的手腕將他手中的一手半劍整個卸了下來。

“奪——!”劍拍在了泥地上,濺起來的泥水污染了它的表面,但又很快被雨水衝淨露出那耀眼平整的光芒。

“我也沒有父母。”菲利波甩了一下劈刺劍,然後留下這樣一句話,朝着不遠處自己的戰馬走去。

只餘下中年傭兵還愣在原地。

雨淅淅瀝瀝。

下在泥土地裡。

也下在人們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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