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風的無情之劍,硬撼高青城的怒劍狂潮,遠遠望去驚心動魄,讓人緊張得手心滿是汗水。這兩人出招時都傾盡了全力,但見閃電與冷芒猛烈相撞,金鐵交擊聲震耳欲聾,狂暴的勁風壓得周圍的湖面凹陷尺餘。餘聲未絕,劍氣暴閃,無數劍光剎那間綻放,彷彿旭日初昇,完全掩蓋了星月之輝。在耀眼的光幕中,雙劍交擊聲如雨打芭蕉,急促激烈,扣人心絃。
若說最能準確把握戰況的,非近在咫尺的胡笑天莫屬。他放開身心,感悟着天地間氣息的走向變化,雖未睜開眼睛,實則兩人的攻守進退全都洞若燭火。在這非生即死的關頭,楚風或高青城都不可能留手,各自施展出最強的劍招,激發最強的殺意,無數攻守變化如羚羊掛角,遵循天地之道又無跡可尋。一個在空中飛騰撲擊,一個在湖面仰首發劍,自交手的那一刻起便沒有任何試探,純粹是以硬碰硬。不過楚風終究落了後手,所謂“一步慢步步慢”,被迫跟隨對手的節奏出招拆招,處處受制,氣勢上漸漸低落下來。而高青城的劍勢展開,如怒潮翻涌,一波又一波無窮無盡,就算是金鐵頑石也要化作齏粉。照此局勢推演下去,楚風一旦失手,怕是當場隕落身亡。
胡笑天暗嘆一聲,高青城作爲兄長已付出太多,如何能讓他殺了楚風,招致白道各派的討伐?霍然睜開雙眼,心意動處,一股無形的劍氣飛射向高青城背心部位。
高青城顯然沒料到胡笑天會對自己出手,凌空一個筋斗倒躍回樹枝上,皺眉道:“胡公子,你是何意?”他由動轉靜,劍勢收發自如,不帶一絲煙火氣息,愈發顯得劍術造詣非同凡響。
胡笑天道:“高兄,得饒人處且饒人,給姓楚的一個教訓就好,實不必和青城派結下死仇,淪爲江湖公敵。”
高青城冷哼一聲,道:“技不如人,便要有被斬首斃命的覺悟!楚風楚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楚風出道以來順風順水,哪一次對戰不是完勝對手?但這一次自始至終被動挨打,可謂是顏面盡失。偏偏又遭對手當面奚落,還要咬牙承胡笑天解圍之情,那種憋屈鬱悶之氣實非筆墨所能形容。丹田內氣息一岔,嗓眼微甜,噗的噴出一口鮮血。
“楚風受了內傷!”“楚風敗了!”“果然是高青城更強啊!”岸上人聲鼎沸,驚呼喧鬧聲一浪高過一浪。
楚風羞愧難當,實無顏糾纏下去,眼裡射出仇恨烈焰,一字字道:“高青城,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之恥,來日我必百倍奉還!你最好向老天爺祈禱,千萬別死得太早。”
高青城彈劍道:“承你吉言,隨時恭候大駕!”
激戰過後,湖面上又恢復了清冷,岸邊的議論紛擾自不用多提。胡笑天一邊回味着剛纔兩道迥然各異的劍氣,一邊遊目四望,揚聲道:“姬浩明,時辰已到,你可敢現身一戰?”
萬衆期待中,一把清朗渾厚的聲音驀然響起:“胡公子,明月當空,英傑雲集,論劍莫愁乃是十年不遇的盛事,姬某怎會爽約?”
“姬少俠來了!”“姬少俠必勝!”勝棋樓附近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聲,彷彿山崩地裂,響徹夜空。姬浩明乃白道武林的傑出人物,又是大宗師的親傳弟子,人脈極廣,屢獲好評,所獲得的支持遠超胡笑天。
只見燭火驟亮,人羣如潮水般向兩側裂開,一位挺拔如槍、俊朗高大的青年含笑走來。他龍行虎步,顧盼自若,不時和相熟的人點頭致意,渾身上下洋溢着強大的自信,顯得灑脫而有風度。在那謙和的外表下,其實隱藏着深入骨髓的驕傲,但偏偏每個人都不會因此產生反感,視之爲理所當然。有些女扮男裝的貴族少女,興奮得滿臉通紅,拼命鼓掌尖叫,恨不能與他融爲一體。
胡笑天即使心中不喜,亦不得不承認這對手確是人中龍鳳,有着傲視同輩的資本。可惜因唐雪的存在,兩人間的矛盾不可調和,註定是敵非友,或將對抗一生。想到未來有這麼強大的敵人時刻威脅着,雙拳不覺握緊,濃烈的戰意在心底沸騰起來。
姬浩明如被衆星拱月般走到岸邊,凝身立定,高高舉起了右臂,歡呼尖叫聲由近及遠逐漸停息。他微微一笑,指着遠處的胡笑天道:“我和胡公子公平一戰,任何人不得以任何藉口插手!若我最終落敗,任何人不得刁難或攻擊胡公子,否則家師絕不答應!”
話音落處人人肅然,暗贊大宗師師徒胸襟廣闊,非常人能及。
胡笑天冷冷地看着這一幕,忍不住出言譏諷道:“姬少俠話說得漂亮,那爲何剛纔不肯早點現身,卻讓羅姑娘替你衝鋒陷陣?莫非看到她受傷敗退很有趣嗎?”
姬浩明正色道:“胡公子此言謬矣!羅女俠爲同門報仇,何錯之有?我行的端坐的正,和羅女俠之間清清白白可昭日月,你莫要含沙射影,亂潑污水!閣下若想以這種不入流的手段擾我心神,那是小人行徑,決計沒有半點作用。”
胡笑天大笑道:“好一個正大光明的君子!不知在徐州城外,是誰欺凌弱女?不知在得意賭坊內,又是誰戴着面具猖狂?”
姬浩明冷冷道:“胡公子,你把那些莫須有的事載到我頭上,究竟有何意義?姬某過往不知得罪了多少兇徒惡梟,被人栽贓陷害、污衊指責的遭遇還少嗎?我懶得和你做口舌之爭,拔劍一戰吧!”說着躍上早已備好的小船,足底發力,破浪疾行。只見他周身沐浴着月光,雙目熠熠生輝,如天神般凜然不可侵犯。
遠近各處的觀戰者都噤聲不語,屏息以待。
胡笑天灑然一笑,感受着湖水起伏的韻律和那拂面的輕風,劍意升騰,劍鞘內的長劍嗡的一聲低鳴,不安地顫動起來。小舟由靜轉動,漸漸加速,對着姬浩明衝去。
浪花翻卷,目光鏗鏘交擊,似乎連空氣都要燃燒起來。
眼看兩船船首相距五六丈遠,驀地劍出龍吟,兩道匹練白光同時出鞘,一往無前地猛然斬去。姬浩明的劍勢雄渾浩大,氣吞山河,宛若蛟龍出海撲擊,誓要摧毀眼前一切阻攔。胡笑天一劍斬出,卻包含了無情和毀滅之意,森冷決絕,了無生機,其可怖之處甚至令岸上衆人心悸不已。
鏘!劍刃相觸,火星四濺。
姬浩明曾跟胡笑天交鋒兩次,自信探清了對手的劍術高低和奧妙,本有八成把握贏下此戰,哪知胡笑天發出的第一劍便石破天驚,有兩道迥然不同的劍意交疊斬來,簡直是聞所未聞,出乎意料之外!幸虧胡笑天只達借鑑臨摹的層次,未能充分掌握其中真諦,因此仍有破綻可尋。不然,這一招相當於是楚風和高青城聯手攻來,饒是他本領再強,也唯有敗退的下場。當下手腕急顫,長劍如靈蛇般跳躍扭動,在卸去敵人巨力的同時刺向其薄弱點,每一刺都妙不可言,就如同是大師揮毫潑墨,在勾勒一副山水畫卷。
胡笑天臨時起意,將新悟的劍意劈出,心中舒暢莫名。豈料對手連守帶攻,絲毫不露怯意,不愧是宗師之徒。
劍氣縱橫,變幻無窮,彈指間攻守幾度反轉。勁氣四溢,湖浪激盪,發出如雷的悶響。
胡笑天忽的沖天飛起,整個人的氣勢再變,狂吼道:“姬浩明,待我擊敗了你,唐雪就是我的!”長劍高舉指天,姿勢狂傲,又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氣,彷彿魔神現世,但憑喜好肆虐人間。
唐雪?!姬浩明哪怕是涵養再好,也不禁火冒三丈——你和鳳七眉來眼去就罷了,居然還敢打我未婚妻的主意?!難道出身魔教就可以爲所欲爲嗎?一聲怒嘯,人劍合一直衝半空,劍氣洶涌,令皓月都黯然失色,竟是後發先至,絞向對手的下盤。
噹噹,雙劍對劈,驚心動魄。
兩大劍客如龍飛騰,一個狂霸兇悍,一個怒火沸騰,出劍時都凝聚十二分的功力強攻,恨不能把敵人剁得四肢不全,勝負立判。
胡笑天走的是霸道之路,以戰證道,對抗越是激烈兇險越能激發潛力,眼下的局面正是他最樂於見到的,窺準空隙左手並指點出,嗤的一聲,指風擊中姬浩明的肩頭。劇痛襲來,姬浩明頭腦一涼,登時醒悟到中了激將之計,順勢脫離了戰團,沉足落船。胡笑天得勢不饒人,長劍連點,罩住他上盤要害。但姬浩明有了借力之處,又迅速恢復了冷靜和理智,任你攻如疾風驟雨,我守的是滴水不漏。
胡笑天久攻不克,索性借力倒躍回小舟,笑道:“姬浩明,你這般死守不攻,你我如何能分出勝負?”
姬浩明吃一塹長一智,怎會被輕易激怒?冷冷道:“胡笑天,你不過是略佔上風罷了,別以爲是穩操勝券!我有天時地利人和,你有什麼?這金陵城,是屬於我的!”劍訣輕捏,長劍指地,面上浮起一層淡淡的金色,若有若無的皇者威嚴擴散四周,沉聲道:“無知魔頭,教你見識‘軒轅帝王劍’的威力!”
胡笑天本能地運起滅世霸王決相抗,長劍緩緩指前,冷笑道:“無知的是你纔對!金陵城中,天子腳下,竟敢膽大包天妄稱‘帝王劍’,你想謀逆造反不成?姬浩明,我小看你的野心了!”
姬浩明眼前一黑,手腕不由顫抖起來,咬牙道:“你這是血口噴人,強詞奪理!我師徒爲大明朝出生入死屢立奇功,天神共鑑,任你如何挑撥離間也無用!”
胡笑天道:“大宗師自然無可指責,其他人就不好說了。”
姬浩明怒道:“胡笑天,你只會逞口舌之利麼?”
胡笑天道:“錯錯錯!我的劍術也不差吧?當然,或許姬兄的帝王劍更勝一籌。”
姬浩明深深吸了一口長氣,勉強壓抑住心底的無名邪火,這種事是越描越黑,沒必要浪費時間爭辯。就在這時,忽聽岸上響起一陣驚呼,但見紅影一閃,一個紅衣人輕點荷葉,如飛掠來。
“宇文政!”胡笑天瞳孔微縮,大感錯愕,這邪道淫賊想幹什麼?
宇文政身輕如燕,轉眼掠到近前,尖聲笑道:“你們一個是白道宗師的弟子,一個是魔教教主之徒,要爭奪天下第一的頭銜,怎能缺少我這邪道宗主的傳人呢?在下宇文政,拜在白雲宗寧宗主門下,特來向姬兄、胡兄討教!”他雙目陰鷙,雙眉斜飛,臉上塗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猩紅的嘴脣如同沾染了鮮血。
“哇,他就是淫魔宇文政!”“他奶奶的,這混蛋竟敢跑來攪局!”衆人義憤填膺,指指戳戳地大聲喝罵。
胡笑天和姬浩明對視一眼,皺眉道:“宇文政,我們論劍莫愁與你有何干系?錯過今日,你想切磋的話胡某隨時奉陪!”
宇文政抿嘴笑道:“錯過今日,哪來那麼多的英雄豪傑捧場?誰又會承認我是名副其實的第一人?不就是比試劍術嘛,人家也會哦。”說罷雙腕一抖,亮出兩柄短劍,劍把上繫着紅綢,宛如女子專用。
胡笑天陡然想起李玄兒曾說過的話語,不由一陣惡寒。宇文政修煉了邪宗禁術“霸龍吸月御女大法”,可是口訣殘缺不全,並不能徹底煉化外來元陰,儘管短期內功力暴漲,但陰陽失調,最終會成爲不男不女的怪物。只瞧他的裝束神態,已然喪失男子氣了。
姬浩明並不清楚宇文政的底細,沉聲道:“你這不男不女的傢伙,竟敢厚顏自稱天下第一,真是恬不知恥!”宇文政眉毛倒豎,彷彿一隻被踩中了尾巴的野貓,跳腳叫道:“你纔是不男不女!”倏地橫跨水面,雙劍交錯,狠狠劈了下來。當!姬浩明橫劍招架,但覺手臂發麻,一波接一波的陰柔巨力當頭壓落,腳底一沉,咔嚓一聲船板震裂,雙足竟浸入湖水之中!
“哈哈,宗師之徒不過如此!”宇文政狂笑聲中橫飛數丈,雙劍合一,又朝胡笑天當頭狠劈。胡笑天深知對手邪功大進,單純比拼內力的話恐非其敵,立時展開水柔劍法,層層劍幕交織如網。只見電光擊落,叮叮噹噹聲密如珠雨,一時間殺得難分難解。
姬浩明怒不可遏,左掌啪的一拍船身,借力拔身躍起,劍花閃耀,直衝向宇文政。胡笑天見狀精神一振,長劍疾出,由守轉攻,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兩大年青劍客摒棄前嫌,要合力大戰宇文政!
人影連閃,劍光交錯,火花四濺。
劇鬥之中忽聽砰的一聲悶響,胡笑天如流星般直墜湖中,“噗通”水浪飛濺,水花翻卷。
“胡笑天落水了!”
呼聲未絕,人影乍分,姬浩明吐血倒飛,勉強落在碎裂的船板上,原先的神俊驕傲已然消失,頗有幾分落寞狼狽。
宇文政輕飄飄地落在小舟上,趾高氣揚,眉飛色舞,大笑道:“你們看到了沒有,我纔是年青一輩中最強的!我纔是天下第一!姬浩明也罷,胡笑天也好,都是我的手下敗將!”
岸上衆人面面相覷,誰都料不到會出現這樣的結局——難道當今武林第一高手既非君忘憂,也非玄宗,而是寧無凡?
突然,餘波未止的湖心處涌起無數水泡,如上古巨獸在湖中翻騰躁動,殺氣瀰漫,溫度驟降。宇文政笑聲一沉,不祥的陰影襲來,厲聲喝道:“胡笑天,是你在故弄玄虛麼?快滾出來!”只聽轟的一聲巨響,一條粗大的水龍高高衝起,以排山倒海之勢卷向宇文政,在漫天飛濺的水珠中,驀地驚起無數劍芒,如夢似幻,糅合了無情、殺伐、毀滅、霸道,莫可抵禦。
這是天地之威,這是水力之極。
眼看着龐大無匹的水柱當面衝來,宇文政雙目圓瞪欲裂,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化解,呀的一聲狂嘯,雙劍劈出。
“轟隆!”
水柱重重拍落,如春雷炸響,將那艘小舟碾成碎片。宇文政急竄而起,彷彿受傷野獸般的低聲嚎叫,箭一般向岸上衝去,點點滴滴的鮮血一路墜落。
渾身溼透的胡笑天踏着一塊殘破的木板,橫劍當胸,舉目望向姬浩明,微笑道:“姬兄,還要繼續比試嗎?”
姬浩明苦笑道:“難怪你選定此處決戰,原來你有御水之力!”
胡笑天聳聳肩道:“金陵是你的地盤,但莫愁湖是屬於我的。只要在這裡論劍比武,我自信不輸給任何人!姬浩明,你可要再戰?”
姬浩明輕嘆一聲,低聲道:“再戰,我則必敗!日後若遇上你,或會屢戰屢敗,永世不得翻身。既然如此,何不保留一分希望,一點懸念,以待將來決勝?胡笑天,今夜是你贏了,但下一回我定要擊敗你!”深深凝望了他一眼,毅然轉身離去。
胡笑天目送着姬浩明的背影遠去,心中感慨萬千,按劍四顧,不禁生起一覽衆山小的豪情。或許,未來還有無數風霜刀劍,還有無數生死考驗,但這一刻的榮耀,只屬於他!
笑傲天下,自今日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