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媳婦嘻嘻哈哈地跟孩子們笑鬧着,整個牲口棚裡充滿了歡樂,但這歡樂並沒有影響到桔花,她只是一個勁兒地埋頭翻炒着,一句話也不說。毓秀能看出來,她的衣服全溼透了,彷彿剛從水裡爬出來的一樣。
那個燒火的婦女見桔花賣這麼大力氣,怕累壞了她,也就不再玩笑,話鋒一轉,關切地說:“桔花,快休息會去吧。幹了一上午了,話也不說,就像幾輩子沒撈着幹活似的。快一邊歇歇,也吃上點,沒準坐月子的時候還吃不到這麼好吃的呢。”
沒想到這句無意的話惹得桔花火氣直往上冒,她鐵青着臉,大口呼着氣,也不答腔,幹得更猛了,就像有意跟自己過不去似的。別人看她氣咻咻的樣子,只是伸伸舌頭,也便不再多言,只有孩子們歡笑依舊。
毓秀和巧雲心裡有些隱隱作痛,不知是爲自己還是爲桔花。那個桔花,也夠可憐的,生在那樣一個家庭,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母的關愛。還不到二十歲,又成了那個二流子的囊中之物。她的出路在哪裡?沒有哪個人看得到。豈止桔花,村裡人不都是這麼一輩輩過來的嗎?再反觀自己,雖說社員們一口一個城裡人地叫着,但現在,哪裡還有城裡人的影子?如果說也還有的話,也就是比他們多了一個城裡人的名號和嚮往,僅此而已。
正想着,就見桂爺牽着“歡歡”過來了。二人笑着打個招呼,就來看桂爺打理這匹馬。這是一匹英俊健壯的馬,幹活是把好手,正好農閒了,又立下這麼大功勞,難怪村民們跟伺候天神似的。
桂爺又帶她們去看了看小馬駒,它都能眯着眼看她們了,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除了吃過奶還掙開眼瞧瞧,就是貪睡。毓秀和巧雲湊近了去看,巧雲還拿出草杖撥弄它,它也只是微微閉了下眼,就又閉上了。
這還是她們第一次見這樣的場景呢,興奮得都忘了時間,直到春妮拉着春玲跑過來喊她們姐姐,這才意識到已過中午了。
沒有誰比桂爺更開心的了,爲了小馬駒的出生,桂爺幾個晚上都沒閤眼,生怕出點什麼意外。這可是生產隊的一寶,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沒法向社員交待呢。
看到春妮和春玲,毓秀忽然想起從家裡回來,還沒見過二姐呢,就喊她們該回家吃飯了。話音剛落,就聽“啊呀”一陣尖利的叫聲,她回過頭,見正在忙活的婦女都聚攏在竈臺邊,連孩子們也被吸引地往這邊跑。
“快,快,桔花暈過去了。”
“幹了一上午呢,也真夠她受的。”
“讓她歇,她就是不聽。”
從聲音裡聽不出是責怪還是心疼,毓秀和巧雲走上前,只見一個年長的婦女在掐她的人中,另有幾個慌亂的不知所措。還沒看清桔花的臉面,一個和桔花差不多同齡的女孩子驚叫起來:“不好啦,桔花姐出血了。”
幾個婦女把她移到炕上,她倒下的地方有一大攤血跡。
“快,快去找醫生。”
“不,不行,得趕緊送醫院。”
毓秀和巧雲站在一邊,見桔花臉色煞白,嘴巴張得大大的,沉重地喘着粗氣。她們還從沒見過這陣仗,不知該幹什麼好,只是把對方的手緊緊地攥着。
一會,桂爺套好馬車,幾個人先在車上墊上厚厚的一層煊草,然後把桔花擡上車。幾個年輕的媳婦一直守着桔花,又見一個年長的老太太也趕過來,幾個媳婦把她拉上去。
桂爺剛要揚鞭走,就聽剛纔燒火的那個婦女說:“去把李有才也叫上,不能就這麼作踐了人家姑娘。”
桂爺知道那也不過是氣話,並不理會,輕輕喊了聲“駕”,馬車就緩緩啓動了。
毓秀和巧雲心裡一縮,握緊的手又狠勁捏了捏,直視着馬車在場院拐角處消失。
此刻,她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一切都是現實,而現實總是那麼殘酷。
本來這是一個歡樂的日子。毓秀想着趁剛回來熱鬧一下子,但因爲眼見了這樣的事,心裡便多了份沉重。望着遠去的馬車,她的心還卜卜直跳。來到二姐家,二姐倒是喜氣洋洋地,上下打量她。
“回家才幾天,又白淨了。爸爸、媽媽還好嗎?”
毓秀咬着嘴脣點點頭,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二姐以爲是她家裡出了什麼事,趕緊上來擁住她的肩膀,指尖在她的髮絲間輕輕徘徊。
“毓秀姐剛纔還好好的,只是桔花出了事,才這樣子的。”巧雲一臉凝重的神態。
“桔花?”二姐迷惑地看着她倆。
“桔花姐姐暈過去了,流了好多血。”春玲說着話還往嘴裡扔了一粒炒豆,嚼出一聲脆響。
“小孩子家的,說什麼胡話。滾一邊去。”
“真的呢,”春玲把小嘴翹得老高,“桂爺爺拉着她上醫院去了呢。”
“是真的,二姐。”毓秀聲音有些沙啞,不知是對二姐,還是對自己。“桔花真可憐。”
此時的二姐不知如何是好。待稍微平靜一些了,才問起毓秀回家的情況,知道一切都很好,略略放了些心。
第二天抽出空閒時間,二姐帶毓秀和巧雲去醫院看望桔花,見她氣色已跟常人沒什麼不同。只是,從面色上就能看出桔花內心的痛苦。她勉強擠出一點笑,聲音還微微顫抖:“二姐、毓秀、巧雲,謝謝你們來看我。”然後抓過二姐遞上來的手,嚶嚶啜泣起來。
“二姐,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麼完了啊?!”
“傻孩子,你還不到二十呢,咋說這種傻話。”
“真的,二姐,自打那個二流子襁爆我的那時起,我就覺得完了。不,自打我懂事,我就知道沒生在好人家。現在,真的應驗了。李有才三天兩頭找我,我爹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他作踐我。他還說……”她擡頭掃了一眼毓秀和巧雲,欲言又止。
毓秀和巧雲識趣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