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關羽走遠,蕭若回到石頭前。正伸手去拂開石頭上的灰,還沒來得及坐下,手忽然一顫,僵住……
前幾日田楷已經認出了她曾是曹操的人。
就算知道她這兩年與曹操並無半分瓜葛,“曾經是曹操的人”這一條,已經足夠要了她的命。
因此辯無可辯,只能認了,而且還要藉着曹操之威讓他暫時不敢殺她。
可如果她是田楷,發現帶着這麼個本來無足輕重的人沒有任何好處,還會招來追兵,又不敢殺,要麼就索性放了……要麼就——
想到另一個可能,她忽然覺得背脊一陣發涼,直起身來朝山谷望去。
層層疊疊,露在松樹之間的岩石蒼蒼,堆積蔓延向谷底……
山風呼嘯,四野無聲……越加顯得天地靜謐。
看起來羣山如帶,月光輕染,萬籟俱靜,一片安寧沉靜……可惜景色這麼美,殺機卻無所不在。
……
第二天大軍拔營得晚。本來當日就可以繞過九里山直接南下與陶謙會師,卻午後就在九里山紮了營。
徐州低山丘陵居多,山川縱深不夠,幾個較爲險要的地方一被破,敵師就能長驅直入,貫穿整個徐州,是易攻難守的典型。
九里山就是幾個險要隘口中的一個。
……
照地形來說,沒有比九里山更適合設伏的地方。
九里山一共有五座山峰,隱隱成合圍之勢,四個隘口命人把守起來,只留下從西來的白雲谷,待敵人進來之後截斷後路,十面埋伏陣就成了。
更絕的是,九里山谷底終年有大霧繚繞,人入了谷就分辨不清楚方向,從山峰上卻能將底下的情景盡收眼底。
就是力能扛鼎,曾破釜沉舟,拼的百二秦關終屬楚的霸王項羽,被困在此中也落到三軍被人奪氣,自己被人攻心,虞姬飲劍,烏江自刎的境地。
……
田楷自帶兵上主峰,其餘三個隘口,分別由劉備,張飛,還有與田楷手下的一名大將孔思把守。
關羽親自把守白雲谷。
然後,就是等……
……
看到他們這個陣勢。蕭若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沒有錯。
察覺到後方追兵棘手,就利用她引來追兵,在九里山設下埋伏,一網打盡。
大霧瀰漫,四下沉寂,漫山遍野佈滿了弓弩手,幾員猛將把守要口……只等着追兵現形。
蕭若心裡一片冰涼,屏住呼吸,盯着白雲谷來的方向——
身邊的糜竺輕笑了一聲,嘆道:“沒想到曹操那殺人不眨眼的奸賊當真將你當一回事,派人窮追不捨……”停了一下,又道:“不知來的是哪名猛將,可有那項羽匹夫之勇?”
言下之意,當年叱吒風雲的霸王項羽尚且不能從此地脫身,何況是別人?
蕭若深深吸一口氣,上前兩步,對田楷輕輕地道:“使君,從此地往彭城去只這一條路麼?”
“這倒不是……”田楷喃喃道。
“你不怕他們繞路了?”蕭若提醒一句。
田楷面色微微一變……
見到他的反應,蕭若鬆了口氣,幸虧關羽現在在白雲谷,要不然這話肯定瞞不了他……追兵能咬定後面的部隊。一路追來暗中殺他四百人,就沒有會忽然繞路的道理。
仔細一想,四百人,不多也不少,卻可以讓追兵大意。
給點甜頭,誘敵深入。
現在怕的就是徐榮死腦筋,不知道前面有埋伏,跟着來,乖乖上鉤。
……
“小女子有一計。”蕭若嘴角微微一撇,低聲道:“可以將追兵引來……”
田楷詫異地看向她:“何計?”
蕭若從懷裡將前幾日從糜竺那裡要來的壎取出來,微笑:“我吹這個,讓他們知道我就在這兒,引他們進來,可好?”
田楷雖然奇怪她爲何會忽然變節,但是一思忖,曾在宴會上聽過,她確實擅奏壎,這卻是可行之計,欣然應允:“好,此計若成了,我便饒你一命。”
蕭若笑着答謝,轉過身,指着比較高的山崖上說:“那兒四處都聽得見,我可以過去嗎?”
田楷擡起頭,看了一眼,暗想那裡這般高,下面都是守兵,她也逃不掉,便對身邊一人道:“你跟着去。”
蕭若頷首。返身往上。
再登得高一些,白崖蒼蒼,合圍在四周的幾座山峰盡收眼底。
往前走兩步,到崖上,站定,將壎放在了嘴邊。
……
當年的“四面楚歌”之地,山勢正成容易迴音的形狀。
壎音嗚咽,蒼涼曠古,迴盪在整個九里山——
低迴婉轉,似有一人在輕聲嘆息,一個迴轉,卻忽然拔高,蕭瑟肅殺之意迎面而來,尚未聽清楚,又盤旋低迴下去,幾聲顫音之後,再低了下去,悲悲慼慼,似一女子在低聲哭泣,喑啞綿長,卻自有一分隱隱的孤注一擲之意。
執拗的,一遍一遍吹着,在雲霄間緩緩拔高。
這調甚是古怪。聽在耳朵裡熟悉至極,卻不成曲。
……
糜竺“咦”了一聲,喃喃道:“這調子怎如此古怪……似在哪裡聽過,又斷斷不是這般。”
……
壎聲從九里山,藉着迴音,傳出來時,軍隊在離白雲谷五里遠處——
壎音悽迷,哀哀切切,似在急促地傾訴着什麼,雖然小聲,音調卻清晰。顯是拼盡了全力所吹……只有在最高的山峰上,纔有這樣的效果。
聽到壎音的瞬間,徐榮心口如遭重錘,再顧不得隱藏行跡,打馬便往白雲谷處行。
“將軍且慢!”羊一和蕭若在一起的時間最長,聽到她吹壎,只覺得不大對勁,知道徐榮是關心則亂,忙提醒道:“夫人好像想跟咱們說什麼。”
正在此時,那急促之意越發重了,尖銳之聲竟有如刀兵銳響,音調盤旋在半空,躑躅不前……
腦海裡忽然閃過前幾日邙山下那些追兵唱的民謠……羊一不由自主跟着曲調哼出來——
“九里山……”調子一模一樣,下一句卻完全變了。
他埋頭思索,再次脫口而出:“霸王去……”
再下一句……
“君不來。”
九里山,霸王去,君不來。
渾身一顫,擡起頭來:“將軍,夫人翻來覆去就在吹這三句。”
要傳遞的意思顯而易見……九里山當年圍困霸王的地方有埋伏,不要來。
徐榮明白了曲調的意思,再聽耳邊孤注一擲的壎音——
心頭如被鈍刀劃過。
眼裡卻有怒火在燒……
田楷手下的士兵,有誰不知道這首歌謠?!
她竟然膽子大到這般……再陷自己於險境……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徐榮啞聲,一字字咬牙道,馬蹄停也不停,徑直向前馳去。
……
“九里山……霸王去……君不來……”
聽着調子實在熟悉,糜竺不由得跟着哼唱,哼出最後一句時,面色猝變,看向田楷——
田楷明白過來,面如土色,轉身,朝蕭若厲聲道:“你吹的什麼調子?”
蕭若一怔,將壎放在一邊,往後退了一步,神色無辜地道:“這個是前幾日聽見的,我只記得這三句,也不知道是什麼調子……”
田楷自然不信她所說。對她身邊那士兵喝道:“帶她下來。”
蕭若呼吸微微一滯,眼睛掃向那名士兵腰間的弓和箭囊,眼裡冷光一閃,還沒來得及動作,只聽糜竺詫異道:“有人從白雲谷來了!”
田楷大敢驚詫,忙回過身。
蕭若面色微變,盯着白雲谷的入口……
她身邊那名士兵顯然也忘了田楷的命令,也朝白雲谷看去。
旌旗獵獵,破開濃霧,馬蹄聲聲,迴響在整個九里山……
四下裡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弓弩手緩緩拉滿弓弦,戰事如這弦一般,繃到了一觸即發的一點……
軍隊似乎被九里山山麓間終年不滅的霧氣所擾,走得極慢、極慢……
山上埋伏的人,卻不敢有一絲一毫掉以輕心。
等到最後的人都入了山谷,白雲谷內忽然響起另一陣馬蹄聲,關羽帶着部隊包操在後,截斷了後路……
軍隊始知有埋伏,忙掉頭回來對付追兵。
兩軍交戰……山谷間盡是震天的吼聲和砍殺聲……
同時,四面隘口裡忽然擂鼓之聲大作,連地面都微微顫動起來——
進來的那支軍隊聽到鼓聲,知道前方四處都是埋伏,更無出路,一時間士氣低迷,被衝的四散逃離。
山谷間霧氣濃重,更是不辨方向,自相攻殺,死傷無數。
田楷眯着眼睛,看着白雲谷下的動靜,見敵將收拾部隊,衝到了較爲寬廣的所在,關羽打馬在後,窮追不捨——
“來人是誰?”看到山下有哨兵來,田楷問。
蕭若也轉過頭,看向了那名哨兵……
“稟報使君,敵將乃是曹操手下大將夏侯敦,領五千人。”
……
蕭若聽到這句話,愣了——
田楷哈哈大笑道:“今日必讓他全軍覆沒於此!”
說着,悠然觀戰。
然而,不過一會兒,又一名哨兵來,氣喘吁吁地爬到半山,對田楷道:“使君不好!不知是誰的兵馬,從這座山背後奇襲,已到了半山了!”
……
田楷、糜竺、還有山峰上的人俱都愣住。
現在兵力分散在四個隘口,一旦抽調援助,則山谷夏侯敦可據其中一口反擊,如若不抽調,卻不知怎麼抵擋這支突如其來的奇兵!
……
看着田楷和糜竺慘白的臉色,蕭若脣邊浮上了一絲微微的笑意……
心裡鬆了口氣,還好徐榮聽懂了。
九里山、霸王去、君不來是一個意思,最想說的還是——她在九里山最高的那座山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