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屠蘇之祭被袁紹誣陷之後,沒有等祭典結束徐榮就下令拔營回徐州備戰……
黃昏漸漸拉攏,馬隊緩緩前行。
明明有五千人在行軍,天地卻好像一潭靜了許多年的泉水,風都驚不動。
韓睿已經跟了徐榮很多年,知道他的脾氣——這個時候,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上前觸黴頭的。
因此只在後方一丈遠出慢慢跟着,不敢太快,不敢太慢……
他一個副將都這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更勿論尋常兵士,更是覺得氣氛壓抑至極,就算控弦累了,也不敢大聲呼氣。
……
徐榮察覺到了韓睿的異樣,眼裡閃過微微的波動,忽然控住馬,停了下來。
荒野裡的風都好像瞬間涼了下來……
韓睿腦海空了一下,正思索是何處惹了他不快,卻見前方那馬只是緩緩地調了個頭……沒有想象中壓頂的殺氣。
韓睿怔了一怔,擡起頭,正對上了徐榮淡淡看過來的眼眸。
黑沉沉的眼裡沒有一絲的怒意。
唯餘下平靜……
這樣的表情倒讓韓睿有些不知所措,待要說話,徐榮已經開口:“傳我的令,有想走之人可領軍餉兩千錢,不必跟我回徐州了。”
韓睿愣了一下。
“也包括你在內。”徐榮看他一眼,扭轉過了馬頭。
韓睿頭一次在面對着徐榮的時候臉上露出了除了恭敬以外的表情,有些傷心,更多的是憤怒。
怒歸怒,仍舊打馬走了一圈,一路讓人將命令傳下去。
傳了回來,一人未動。
打馬朝前跟上去:“將軍既然知道是必死之戰,爲何還要戰?”
徐榮冷冷道:“殺以生,殺至死,我徐榮的命,還沒有自我了斷這般輕賤。”
“我等跟着將軍的心,也沒有這般輕賤”
韓睿脫口而出。
徐榮怔了一下,轉過頭,似乎是第一次看見他一樣。
“將軍沒了妻,沒了子,沒了家,沒了國……”韓睿極力忍者,眼圈卻還是紅了:“卻連我們都不要了嗎?”小說網不跳字。
沉默蔓延了一會兒,徐榮的表情有了些微的變化。
須臾,又重新變爲了深潭樣的冰冷和安靜。
“我知道了。”
他點點頭,催了催腳下的馬。
“與我回徐州。”頓了頓,字字如刀刃般森寒:“等天下人上門討死。”
韓睿重重一點頭:“將軍必勝。”
這一聲傳出去,後面的士兵此起彼伏的聲音也響起來——
只五千人,卻有浩浩蕩蕩之勢。
彷彿這不是一支就要走到窮途末路的軍隊,而是凱旋而歸的虎狼之師。
……
遠遠看着這一幕的郭嘉就算是再瞧不起剛愎自用之人,也不由得從心底發出了一聲讚歎——好強的軍勢,好大的殺氣。
他絲毫不懷疑在天下羣雄的圍攻之下徐州會敗。
但是也不能否認,要除去這樣一支勢力,需要付出極爲慘重的代價
就像徐榮方纔說的那句話——殺以生,殺致死。
這是匹被逼到了絕路的獨狼……
再逼下去,結果就是血流漂杵,白骨成山。
……
在馬背上加了幾遍,帶着幾個人往前,還未靠近就覺刀兵氣凜然,這樣尖利的氣氛並不適合沉默,因此郭嘉開口了:“驃騎大將軍留步。”
韓睿先一個轉過頭來,皺了眉。
徐榮微微側目:“你叫誰?”
“當然是徐將軍。”方纔急速策馬而來,郭嘉微微有些氣喘,掏出懷中一張絹書:“嘉是來宣旨的。”
徐榮一動不動。
“獻帝陛下的旨意。”郭嘉加了一句,毫不意外地在他眼底看到了深深的詫異——
“陛下未曾駕崩,趙將軍救下了他……文良可否借一步說話?”
事涉獻帝借屍還魂之事,郭嘉好容易請動徐榮移步,壓低了聲音略略將屠蘇之祭後半段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面具下的人是獻帝時,眼前這個人一直波瀾不動冷硬如鐵的目光驟然被打亂了,眼眸忽然亮了起來,睜大眼睛盯着他:“你說……他不是蕭若?”
“是陛下……”郭嘉輕咳了一聲,原本還想幫獻帝做做解釋,說是因爲要設計袁紹,所以不能提前暴露身份,因此纔對他的問題答以沉默——現在看來是不必了。
看來唯一能讓徐榮絕望的,不是天下人的否定,包括獻帝。
那個人的否定,纔是對他最嚴重的打擊。
……
郭嘉點點頭,繼續將蕭若的計劃娓娓道來。
說到“天下並無蕭若此人”這句話時,徐榮微微皺眉:“她在哪裡?”
郭嘉沒答。
一反身,將詔書交給了身邊嗓門大的人:“念給大軍聽。”
“徐州牧徐榮,自董卓作亂伊始,忠君爲國,匡扶社稷,救朕與漢室於水火之中……”
這是一份表彰的詔書。
末尾更有“特封爲驃騎大將軍,以嘉其忠勇。”這樣的殊榮,然而徐榮一字字聽着,心卻一分一分沉了下去。
“這詔書現在已經傳遍了諸侯,天下都知徐將軍你赤膽忠心。”郭嘉微微一笑:“恭喜將軍沉冤得雪。”頓了一下,笑意裡透出幾分戲謔,有意地挑動着此時最敏感的那根弦:“你不要名聲,借娶妻之名安頓陛下,犧牲至此,天下再沒有人會說你是漢賊了,從此可一路風光,好好當你的忠臣了罷?”
徐榮將那份詔書接在手裡,低下頭,斜眼看着。
郭嘉壓低了聲音:“這是她昨夜連夜擬好的,爲了你擬的。”
深黃色的絹面上黑色的字跡像是要深深從人的雙目扎到心底去——
這是一封詳盡得再不能詳盡的詔書。
他似乎可以看見她伏在案上,望着燈火,一點點回憶,一點點讓人寫下來的樣子。
以壎相識變作了他捨身救駕。
攜她入陣變作了隨身看護獻帝安危。
滎陽舊日邊做了君臣互相賞識。
虎牢關之戰變成了救帝於水火之中。
青泥隘口九死一生之後的定情……是君臣同舟共濟
他一刀一劍都是爲大漢王朝。
甚至身上每一條傷痕都是爲了江山社稷
連洞房花燭都是爲了藏匿獻帝避人耳目。
天下從來沒有蕭若這個人
握着詔書的手,微微地顫抖,徐榮深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努力壓制着翻涌到了胸中的潮水。
絲絲入扣,感人入骨,生生將他捧到了至高點……
一面深情地告訴他她都記得,溫柔得傳遞着她的理解,將他想要的奉到手邊,一面將他們的過去,抹殺得乾乾淨淨
還要說這就是你想要的。
他卻連反駁的話都找不到
“徐榮……你這是什麼表情?”郭嘉抱着手,好笑地看着他,壓低了聲音:“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她都給你了……如果你願意,你甚至還能得到更多,你是拯救天地萬民於水火的大英雄,是漢朝最後一根頂樑柱,多少人羨慕也羨慕不來的驃騎大將軍……你還有什麼不知足?”
徐榮一揮手,那詔書竟不知什麼時候邊做了紛紛飄零的碎片,他擡起頭,眼裡滿是不遮攔的,深深地,入骨的沉痛之色:“蕭若呢?”
“蕭若是獻帝,獻帝是蕭若,你愛的蕭若,你愛的朝廷,現在一體了。”郭嘉語中帶刺。
“我問你蕭若人在哪裡?”
“我已經回答了。”
“我問你……”深深吸氣壓制着怒意,心像是被一隻手狠狠拽着,不知道要拽到哪裡去:“我的妻子……蕭若……她去哪裡了?”
“……是蝶入你夢,還是你入蝶夢?”郭嘉卻答非所問,許久許久,才嘆了一口氣:“你早就將她弄丟了……蕭若從此以後註定只能是不存在的人,你安心報國,就當從來沒遇上這麼個人吧……”
“許文良,你曾有個好妻子。”說着,緩緩撥轉了馬頭:“她走之前,有句話要我轉告你。”
不回頭去看背後人的表情,郭嘉喃喃低語:“予你所欲,任你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