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就是殺人的藝術,沒有任何一個戰場不是在血裡洗出來的。
所以對這種黯淡枯萎的紅,和粘稠的觸感,已經熟識到了極處。
記憶裡以前就算是最甜蜜的時候,空氣裡爺是漂浮着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的……
空間逼仄,容不得她躲。
命在一線之懸,容不得她拒。
不知道在令人窒息的黑暗裡到底呆了多久……
只記得不止一次被這樣近乎殘忍的方式灌下能讓心臟重新恢復跳動的血液。
每一次的接觸都是脣舌的糾纏……
似乎天經地義,沒有一絲的猶豫。
卻記得在淺存的意識最後,窄小冰冷的空間裡面,竟然感到溫度……
深深的纏綿,淺淺的逗留,似乎在尋找,覆蓋的……是掠奪,堅持的……是侵佔……
根本再無一絲別的意思。
血液的溫度還在口中逗留……
然而本已經能退去的……
卻是徹頭徹尾,昭然若揭的親吻
……
想要推開……
心卻像被窒息的幕布緊緊纏繞着……全身的力氣只夠呼吸。
生與死的邊緣……黑暗消滅掉一切生的希望。
從未想過自己死之前會是這樣一幅場景。
絕望到底,纏綿至死……
眼前的一切好像開在深沉夜空的煙花,只是一瞬,燃盡了畢生的荒蕪。
閉上眼……眼前蔓延出大片大片盛開得有些焦灼的花朵。
最後熾烈地盛開和活着……
似乎這一生都足夠忘卻,唯記得死前這一刻……是死在一個有溫度的懷抱裡的。
不是白森森的刀光,不是冷冰冰的戰場,沒有無窮無盡的勾心鬥角。
她察覺到意識越來越遠,身邊的一切越來越模糊,自己的身體在顫抖,彷彿不受她控制死地輕輕,含住來了他覆蓋下來的冰涼柔軟的脣……
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和對這個動作的懊悔,是意識消失之前的最後記憶。
接着黑暗覆蓋下來。
彷彿是一切的終結……
……
全身像是沉到了黑暗的海水裡,載浮載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終於慢慢從水裡被撈出來,睜開眼睛時,前方的光雖然不亮,卻還是被刺得眯了眯眼。
先是模糊的一片,接着慢慢地清晰開來……
“主公?”
眼前站着的人驚喜地喊。
是羅澤?
她閉了閉眼,還是無法從窒息的黑暗和漫長的絕望裡將思緒抽回來。
“您終於醒了”羅澤語調驚喜,轉過頭去,大聲地呼喊了一句什麼……接着房門打開,有一陣腳步身,好多人過來……又被一個蒼老的聲音驅走,接着手腕一重,有人在探她的脈息。
“主公能醒來便好……只是身子還太虛弱,暫時不宜進食,先開一帖藥,三個時辰內每隔半個時辰喂次溫水,方可服藥,明日一早,才能慢慢進些稀粥……”
軍醫的一字一句,和桌前緩緩跳動的火焰,慢慢將安心傳遞過來。
似乎看出她的恍惚,那軍醫笑了開,慢慢說着話撫慰:“主公想是被嚇壞了……先勿要急着說話……再閉眼休息片刻罷。“
蕭若依他所言,緩緩閉上眼。
耳邊又漸漸安靜下去……許久許久……忽然想起什麼,微微一凜,睜開眼:“羅澤……”
聲音出口沙啞萬分,就算是努力出聲還是幾不可聞。
正端來熱水守在一邊的羅澤聞言忙應道:“主公有何吩咐?”
“趙將軍?”
蕭若盯着他,發現自己在問出這三個字的時候,羅澤微微有些怪異的表情,心往下一沉。
“主公先喝點水……”
羅澤扶着她坐起身來。
水抿到口中……潤溼了乾燥的脣。
驟然間心裡大亂,穩定下語氣,再次深深滴盯着他,逼問:“趙將軍怎樣了?”
“不知道……”羅澤避開了蕭若的視線,輕輕地道:“屬下等救出主公的時候,只見了一眼,傷勢似乎比主公重……只是白馬營和我等徹底翻了臉,只在山下紮營,不讓我們去探視。”
聽到這話,蕭若稍稍安下心來……
還在山下紮營逗留,就證明還沒有到最壞的狀況
“又不是主公害的趙將軍。”羅澤兀自憤憤不平地道:“白馬營那羣人卻個個烏眼雞似的,像是要恨出血來。”
蕭若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水,並不答話。
“還是徐榮那廝太狠……設這樣的毒計。”
羅澤語氣轉了,似乎要爲蕭若出口氣一樣,啐道。
蕭若蹙了眉,輕輕將碗推開。
“主公?”
“出去吧……”蕭若淡淡道:“我再睡一會兒。”
……
如果真的死在廢墟里了,倒不用殫精竭慮。
可活下來樂了,就代表前路還長,謀劃也還長。
根本沒有太多養傷的時間。
曹操聽到曲桐關被攻下的消息,大喜,立即派人來送信,全軍也從溍水拔營,朝東而來。
此刻那信就靜靜地躺在牀邊的几案上……
黃色的封,薄薄的一片,在窗外射來的無數光線中好像要透透地浮起來。
喝完藥以後稍稍喝了點稀粥,稍微有點力氣,估摸着自己能承受片刻之後要襲來的噁心和恨意之後,蕭若拿過桌邊的信攤了開——
龍飛鳳舞,筆筆可入紙張,透着剛勁和霸道,是曹操親筆的字跡。
“卿果不負孤所望,曲桐大捷,足翻你我大軍之勢,仰前路悠悠,幸有卿與孤相扶同行,漫而愈喜,險而彌歡……古來英雄寂寞,孤此生有卿作伴,夫復何求。”
勉強看完,卻沒有意料之中的憤怒,只覺得好笑之餘佩服到底。
一邊出毒計置她於死地,一邊寫這樣情真意切的信,真不愧是三國詩書寫得最好的人,胡編亂造功夫一流。
……
養傷的時日翻看了曲桐關附近的地形圖,令人將塌下的樓閣修理好……發現果然不出她所料,曲桐關的十二架威力無比卻只能對西面起作用的半人高弦月弩已經被人毀去了。
這十二架弩的基座就和那日她戰的樓臺相連,樓叫半月樓,弩是弦月弩,都是曲桐關最大的標誌……弩斷樓塌,生生相連,毀於一旦。
招來附近的工匠,得來的結果只是此物匠心獨運,能巧借風勢,一弩多發,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利器,乃古時墨家秘傳圖譜所制,現在已不可得。
而少了弦月弩的曲桐關,就像是折了翅膀的鷹,已經當不了淮東的第一險關。
曹操的心思果然縝密,這樣她就算活着,也成不了威脅。
他日交鋒,也少了一樣對付他的利器。
……
不過好在人算不如天算,他改不了風向,曲桐關長年吹東風,這一點算是佔盡了天時地利。
普通的弓弩箭矢,在城頭順着風口而發……即便是沒有弦月弩的威力,也難以對付,不可小覷。
眼見曹操的大軍就要逼近,這幾日將關內的修繕和佈防忙完,第十二日,蕭若終於可以從病榻上下來……
方出門,便察覺眼前有細細的白色揚過,還未細看,又有落下……紛紛疊疊地飄散而來。
“下雪了……”耳邊劉鈺輕嘆。
這日這冬的第一場雪,雪花不大,紛紛被風吹着,朝着西邊飄揚。
落到衣袖上的白色如被細心雕琢過,玲瓏剔透,不忍心拂去……
蕭若正看得出神,忽然聽到關下傳來通報——
曹操大軍已經在梧桐關西面五里處紮營,馬超大軍今日黃昏入關。
聽到這個消息,蕭若面上露出喜色……原本還擔心馬超會被曹操所制,現在看來他的軍隊還是相對獨立,能用最快的速度趕來和她會和。
思忖間,慢慢的雪越下越大……
籠着肩上的披風正要往回走,猝然看見東面關下門緩緩打開……一身白袍銀甲的人緩步而入。
手無意識地握緊,腳下竟然往後慢慢倒退了一步。
他手中握着銀槍,背後跟着馮白,鮑旭和幾名親兵,腳步雖然比起往日遲緩,面色也如要融進雪裡的蒼白,身姿卻依舊挺拔,一路登上階梯,對守軍的行禮也報以微笑,似乎傷勢已經沒有大礙。
心中一塊大石總算放下,欣慰之餘察覺趙雲是朝自己的所在而來……
“趙將軍那日失血過多,恢復得也算快了。”劉鈺在一旁道。
聽到失血過多幾個字,瞬間腦海裡又浮現出刻意要淡忘卻深刻入骨的……在地底之時絕望血腥又熾烈的一幕幕,心口突地一跳,竟下意識想要躲起來。
然而已經來不及……
轉眼之間,趙雲已經走到了她面前,站定……
雪花紛飛,掛上他的銀甲,稍稍模糊了面容……卻依稀可見極爲尋常,一如從前的溫和淡然,薄薄的脣微微抿起,掛着極爲淺淡的笑意,只是目光未曾對準她……
頷首,似乎在對自己身後的人打招呼。
若不是確定自己身後沒人,蕭若幾乎要讓開,不打擾他們敘舊。
“刺史身體安好了?”
語氣也和以前一模一樣。
蕭若稍稍鬆了口氣,點點頭回答:“多虧了將軍,好多了。”見他點頭,停了停,又問:“你呢?”
“我傷不重。”趙雲答。
一時二人俱都無言……
氣氛凝滯得像飄到中間的雪都要被凝固了……
就算是馮白鮑旭和劉鈺羅澤,都察覺到了氣氛的怪異,無人敢開口,都悄然將呼吸放緩。
“如此……”
“這樣……”
再開口,居然是同時,蕭若忙再開口:“你先說吧。”
趙雲也不退讓,輕聲道:“我傷勢大好,明日領兵去許昌,特來向刺史辭行。”
雪花落地無聲,天地寂靜……
他的聲音和緩卻堅決,不帶一絲猶豫。
看出他去意已決,蕭若也不再開口挽留,沉默了一下……要開口,忽又想到了什麼,再沉默……
終於,點點頭:“今日風雪大……將軍最好入關紮營……積雪壓斷樹枝的話,樹林裡有危險……明日下山往北,記得沿路返回的時候到山陽郡問路,別朝東……朝西去,再順路問,就能到許昌了。”
說着從袖間取出一個令牌,遞過去:“這是涼州刺史令,可以過關卡,入許昌。”
趙雲頷首,伸手接過,不慎觸到她的手指,渾身一震。
忙握緊令牌收回手,低頭道謝,轉身下了階梯……
蕭若將手籠回袖中,無言地看了一會兒風雪中漸漸走遠的背影,也轉過身回了屋裡。
……
雪到午間,果然越來越大,漸漸地竟然有封山之勢……
曲桐關外很快變作了白茫茫的一片,不多時,外面有人來報——馬超大軍已到。
蕭若親自到關前去接,看到當頭那個控着烈馬,盔甲上和槍纓上,甚至是黑色的馬上,都落滿了雪花的年輕將領,終於放下了心——
曲桐關內再加上馬超的鐵騎,這股力量足夠曹操不敢輕舉妄動了。
馬超看見她,翻身下馬,單膝跪在雪地裡:“主公受驚,屬下來遲了。”
難得見他行一次大禮,蕭若有些納罕,忙親自上前將他扶了起來:“你先我來,損失如何?”
吩咐副將與羅澤去紮營,將手中馬繮交與手下之人,馬超一面走一面道:“上一次與徐榮交手吃了些虧,少了兩千人,主公怪罪我麼?”
蕭若怔了怔,終於明白過來他行禮的動機,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你這態度是在請罪?”邀功都沒有這麼理所當然的……
“勝敗乃兵家常事……”馬超慢慢地道。
“嗯。”蕭若只應一聲,不至可否,忽地又問:“怎麼同是西涼的鐵騎,我們的人……差徐榮這麼多?”
馬超怔了一下,冷靜地分析道:“我帶來的騎兵都習慣了平地,此處山多,此是其一,其二,其中有一支刀盾兵實在厲害,尤其是突陣……”想了想,不甘終又不得不承認的:“我經驗不如他,帶騎兵的方法和步騎混合隊的方法原來差異很大,與他一戰才學會一些皮毛……”
頓了頓,一字字定定道:“徐榮這等對手,是我遇過最恐怖的……正規戰術,奇謀險策,和西涼馬賊才用的不入流的殘忍手段,他都會,都精,也有用……”
蕭若眼裡的光暗了暗:“這個……我知道。”
“你到底是怎麼奪下這曲桐關的?”馬超皺眉問。
蕭若想了想,微微一笑道:“要奪關,你得用腦。”
馬超一臉百思不得其解之色……